“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狄更斯《双城记》44qRP1
站在百年之后回首看去，我们可以很坦然地断言，19世纪后半叶的中国，正处于一个交织着希望和绝望的时代。西方列强的入侵固然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然而从那被坚船利炮轰开的国门外，徐徐吹入的新鲜空气也正准备着驱散那因为几百年的闭关自守而变得腐臭不堪的污浊空气。44qRP
然而这只是站在上帝的视角下进行的评述，所谓的希望，也只有那些站在社会顶层、至少也得是中层的人才能够看见的。对于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而言，那些生活在他们头上的人占去了原本就非常黯淡的阳光，让他们的生活中只剩下了无尽的黑暗。44qRP
顾明宇就出生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上层社会举办的维新和改革无法渗透到这样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和所有农村的孩子一样，顾明宇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和哥哥一起帮着父母干农活。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顾明宇一生的轨迹从这一刻起已经写好了：在田间地头一年年长大，能到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耕种一块地、养活自己的时候，就在父母的安排下娶妻生子，然后把孩子带入相同的人生轨迹，过着靠天吃饭、既吃不饱也饿不死、年复一年代复一代没有任何变化的生活——作为这个时代中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永远地生活在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44qRP
然而在那个晚上，不幸还是降临在了顾明宇一家人的身上。顾明宇的大哥连续咳嗽已经十几天了，那个晚上，在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惊恐的发现，他咳出来的痰液中混入了鲜红的血丝。44qRP
肺痨，现在叫做肺结核，对于19世纪末期的人们来说，一旦染上了这种病就无异于被阎罗王下了传票。病人先是咳嗽、咯血，随后身体会一点点地虚弱下去，变得乏力、消瘦，在常年累月的咳嗽的折磨下渐渐卧床不起，而当他咳出最后一口气、再也喘不上来的时候，病人的生命也就同时走到了终点。44qRP
而最为可怕的是，那个时候的医学对肺痨完全无可奈何，大夫们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病人一个接一个的撒手人寰，然后在一次次的重复中变得铁石心肠，对着前来求医问药的患者抛出一句冷冰冰的“没救了”。44qRP
在此之前，顾明宇的父母已经先后患上了肺痨，所幸这个病并不会立刻致人死地，他们所盼望的就是在阴曹地府收走自己之前，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养出息了”，这样自己就算是死也能瞑目了。然而事与愿违，从开始咯血的那一刻，顾明宇的父母就意识到，自己的大儿子和自己一样，也染上了这种致命的疾病。44qRP
那个晚上，顾明宇的家中先是带着恐惧的惊呼，随即变成了痛彻心扉的嚎啕大哭，哭得累了，声音一点点地小了下去。油灯里的灯油用尽了，也没有人起身去添，一家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黑暗的屋子里，任由绝望一点点将自己彻底包围。44qRP
那一天，顾明宇只有六岁，他无法理解家人那种过去和未来都化作泡影的绝望，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父母和哥哥要抱在一起哭，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今天这么早就灭灯了。他能做的只有遵照父母的教诲，熄灯之后就要乖乖地上床睡觉，不要出声。44qRP
第二天早晨，顾明宇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家里站着许多不认识的人，所有人都在用似轻似怜的目光看着自己。顾明宇虽然还没到通晓世事的年龄，但是他也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发生了。44qRP
那一天的早晨，早起打水的村民在河里发现了顾明宇父母还有哥哥的尸体，仵作验尸的结果是，没有任何人为的痕迹，三个人全都是自杀的。44qRP
没人能够、也没人想跟年幼的顾明宇解释他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孤儿，因此他知道的也就只有自己的亲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一点而已。比起这些，更加要紧的是顾明宇的生活问题，这个还不能自己照顾自己的孩子究竟应该怎样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这才是真正迫在眉睫的问题。44qRP
最后，顾明宇的一个远房表亲收留了顾明宇。这个人在村子里的名声并不好，主要是因为他是维新派的人，对于消息闭塞的村民来说，这个人就是个“假洋鬼子”，是“汉奸”，是“卖国贼”——虽然他们也不知道维新派是干什么的，但是就是本能地抗拒着这个和他们穿着打扮都不一样的人。但是不喜欢也没办法，除了这个人之外，没有人愿意收留顾明宇了。44qRP
“唉，好好的一个孩子又要被毁了。”村民们一边感慨着，一边让这个远房表亲带走了顾明宇。44qRP
顾明宇的那个表亲在当地的省城里担任一个小官，家境虽然不算富裕，生活条件却也比顾明宇原本的家庭好了不少。那位表亲已经年过五旬，但是却依旧膝下无子，因此在收养顾明宇之后，对他的照顾也是尽心尽力，视如己出，不仅在生活上关怀备至，还将顾明宇送去了城里的私塾念书。在表亲夫妇的帮助下，虽然生活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顾明宇很快就适应了城里的生活——就像被冬雪覆盖的种子一样，虽然经历过了彻骨的严寒，但是只要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也一样能够抽根、发芽，一点点地为了成长为参天大树而日复一日地努力着。44qRP
然而随着年龄的长大，父母和哥哥的死在他的心中就显得越发沉重。幼年时的他或许不能理解，在他们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当他成长到足以理解这些的时候，更多的问题又接踵而来：44qRP
那种病真的有这么可怕，全国上下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策吗？44qRP
究竟有没有办法，可以治好这种病，让更多的家庭免于相同的悲剧呢？44qRP
这些问题不断地在顾明宇的心中盘亘、郁结，直到他听说了一种叫“西医”的东西。据说这种从西洋（当然也有人说东洋人的医术更好，总之不是国内的东西）医术非常神奇，很多中医认定为无法治愈的病，只要用西医治疗都能做到药到病除。44qRP
这样的论调在现在听来自然是有些可笑，但是在那个时代下，经历过家破人亡的顾明宇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如果那个时候，父母能够得到西医的治疗，那大概也就不会死了吧”，这样的念头在顾明宇的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从那时起，学习西医、治病救人，就成了顾明宇心中唯一的愿景。44qRP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听说自己的学校有公费赴日本留学的名额时，他不顾表亲的劝阻，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日本的医科大学，并且顺利地通过了考核。临行的那一天，他的表亲没有出现在码头，而是派人递给了他一份书信——那位老人已经年近七旬了，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一生无子，自己辛苦养育大的养子现在又要抛下他远渡重洋，不愿留在自己的身边尽孝，一怒之下在信中和顾明宇断绝了一切关系，随信附送的几块银锭就是他留给顾明宇的最后一笔生活费。44qRP
于是，没有受到任何人的祝福，顾明宇一个人踏上了前往日本的道路。在日本学习的几年中，顾明宇白天读书学习，晚上就在住所附近的居酒屋打工，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生活。就是在这样半工半读的条件下，凭借着“一定要学好西医”的韧劲，顾明宇的成绩始终稳居年级前列，连那些看不起中国留学生的日本本土学生，最后都集体向顾明宇认错道歉，对他表示了由衷的叹服。44qRP
顾明宇的事迹渐渐在这所医科大学里成为了传说，然而与此相对的，他本人却一点都没法高兴起来。越是对医学了解得深入，顾明宇就越感到自己的无力——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西医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包治百病，例如父母所患上的肺结核病，即使是西医也是完全束手无策；而某些更加复杂的疾病，医科大学的教授们甚至都不知道它背后的原理，更别说着手治疗了。44qRP
四年的时光转瞬即逝，顾明宇以全优的成绩从医科大学毕业了，这种成绩在当时的留学生中是令人瞩目的。但是顾明宇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因为疾病而家破人亡的顾明宇，支持他学医的唯一动力，是想要拯救更多传统中医无法救治的疑难病患，不想看到同样的悲剧发生在别的家庭身上；然而现实是，即使是学有所成的他，甚至连当年出现在自己父母身上的疾病都无从下手。44qRP
此后的几年，顾明宇自学了英语、德语和法语，在欧洲大陆的各个国家之间游学，拜访了许多赫赫有名的医学院，和许多医学名家进行了交流。然而对医学了解得越透彻，顾明宇的内心就越发感到绝望，因为即使是那些世界顶尖的医生，对包括结核病在内的许多疑难杂症都只能束手无策，他们能做的只有尽量减轻病人的痛苦，然后祈祷病人自己好起来，除此之外就别无他法了。44qRP
“医能医病，不能医命”，无论是哪个时代，这句话都是对医学最好的写照。但是承受着失去家人痛苦的顾明宇，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句话。44qRP
他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最基本的生存都不被这个世界所允许？44qRP
难道说，我们除了舍弃他们之外，就做不了别的什么事情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的家人，他们的朋友，那些人遭受的痛苦又应该由谁来负责呢？44qRP
一次机缘巧合，顾明宇结识了一位据传对黑魔法很有研究的巫师。在听说了顾明宇的烦恼之后，他给了顾明宇一本书，并且告诉顾明宇，他想要的答案就在这本书中。在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后，顾明宇详细地阅读了这本书，惊讶地发现书中记载了许多与尸体炼成相关的黑魔法，包括将尸体制作成僵尸的方法，还有将活人的灵魂保存在尸体中的方法。在这本书的末尾，书的作者表示他研究这些东西的目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找到让尸体“完美复活”的方法，这样世界上就不会有无辜的人因为意外或者疾病而悲惨地死去，但是直到他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他也没能找到这个方法，因此希望有人能够替他完成这个研究。44qRP
顾明宇瞬间明白了那名巫师的意思：如果不能够拯救还活着的人，那就尝试着拯救已经死去的人吧。44qRP
于是，身为医生的顾明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身为魔法师的顾明宇。想要拯救更多的人，想要拯救医学所无法拯救的人，为了实现这个理想，通过不断更换身体而生存至今的顾明宇，从那一天起就没有放弃过自己的研究——即使和自己同一个时代的人纷纷去世，即使过去的研究伙伴早已撒手人寰，即使在这条路上最终只剩下一个人，即使整个世界都不愿意去理解自己，顾明宇还是始终没有停下过自己的脚步。44qRP
或许从他六岁那年的那个晚上起，顾明宇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强烈的愿望化作了执念，甚至是诅咒，将顾明宇的脚步牢牢地锁在了这样的一条道路上。至于他有没有在长达百年的漫漫远征中迷失自己，这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44qRP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