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恩和两位老人在喷泉边呆了整整一个上午，三人不完全都围绕“怪谈”的话题打转。马恩可以隐约感受到婆婆对“怪谈”的排斥并不限于那座公寓的怪谈，而是所有的怪谈都谈不上喜欢。另一方面，虽然觉得婆婆对这些故事有抗拒感，但对方却仍旧对马恩说了许多她所知道的故事，又让人觉得她似乎隐隐在期待些什么。爷爷辈也在一旁帮衬着谈话，不时补充婆婆没有说的事情，让马恩觉得他知道更多，却也觉得他同样不打算太过深入地谈论这些事情。439U716
至于交谈中所说的那些故事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擦了边，又有多少是胡编乱造，道听途说，则很难分辨出来。那些交口相传的故事总是这副模样，藏在云端，露出只鳞片爪，如海市蜃楼一样难以捉摸，却又正是这份迷离，才让这些故事经久不衰。439U74
马恩从两位老人口中听到的故事，和他在祖国听到的故事有着相似的脉络，同样充满了人文的寓意，先不提情节是否精彩，全都满载了当地风俗的味道。从风俗风情的角度来说，这些故事无疑是珍贵的，尤其在那宛如迷雾般氛围的背景中，尤为体现出两国文化和思维方式的差异。哪怕这些故事在两位老人的口中，并不如说书人那般精彩，也仍旧让马恩有一种充实的感觉。439U71
他在聆听的时候，渐渐的不再去考虑那些更加实际的东西了。他一边听，脑海中一边产生了丰富的联想，他想象高山大海，想象丛楼密林，想象水泥和木头的呼吸，想象灵魂和血液宛如溪河般流淌，想象在那樱花飞舞和枫叶燃烧的季节，身穿和服的女子，以及戴着狐狸面具的孩童踩响了阁楼的踏板……439U749
只是第一次来到日岛，他就已经有点儿沉迷于这里有点儿熟悉，也点儿陌生，充满了一瞬即逝的昙花之美，和绵长遐思的物哀之美中。他不是没有接触过日岛的文学，也不是没有听他人说过日岛的特色，但是，这一切听到看到的，都不如从这两位老人口中说出的，来得更加深刻，更加有一种深入内心的情感。439U723
马恩虽然是为了“避难”的理由，才离开祖国，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要是在异国他乡，就绝对不会为了牵连他人而产生半点负面情绪。然而，现在，他开始对自己那狭隘的，充满自私的想法感到内疚。自己为了不牵连祖国和亲人，就将可能存在的巨大灾难带到这个国家，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这里的人，并不是可憎的，或许肯定有坏人的吧，这从故事中就能体现出来，但也正是这些故事，不同样也体现出他们对美好和平静的向往吗？439U735
这些人只是“暂时的陌生人”，而不是“好人”或“坏人”，但却会在未来的时间里变成“好人”或“坏人”。439U7
这不是什么只有陌生人和坏人的地方，不是地狱，而仅仅是远方。只要在这里生活，迟早会产生情感439U72
——除非，不再做人类。439U743
一个细小的如同幻觉般的声音在马恩的呢喃。马恩觉得自己听到了，又似乎是自己想到了，但是，具体是什么，却又在听到想到的同时又忘记了。他有点在意，想要弄明白那声音或幻觉的内容。但这样的冲动很快就错开了，如同泡沫一样消失了。439U718
他开始想到，如果自己真的有一天，喜欢上了这片土地和人民，在这里交到了新的朋友，产生了新的感情，那个时候，自己追寻离奇事物所引发的灾难，波及了这些人，那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呢？他本来只是觉得，这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自己不会留下太多感情的地方，但是，和两位老人的交谈，却深深让他意识到了，自己远没有当初自以为的那么冷酷，也没有自认为的那么可靠。439U71
进一步说，如果在日岛，自己都可以产生感情，那么，在其他国家，难道就不会产生感情吗？在这个世界，只要自己还在追寻离奇之事物，就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伤害无辜吧。439U716
真是沉重的代价。439U77
当马恩意识到这一点时，就感到一阵难过。他无法无视这种情感，因为它是如此的真切，过去所有的觉悟在这样自然而真切的情感面前，只会让自己害臊。那虚假的觉悟，让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会在来到日岛的第二天，自己就受到了这样的打击——也许对其他人而言，这份情感表现得太过于敏感而脆弱，但对他自己，这就是必须正视的东西。439U717
这并非什么好或不好，而是，原来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439U76
“这么快就想家了吗？小伙子。”婆婆絮絮叨叨地问着，一边从身边的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罐，里面装满了褐色的腌果子，她取来一颗递给马恩，说：“吃下去，心情就会好了。”439U738
“梅子。”婆婆有些得意地说：“婆婆的老家盛产梅子，这手腌梅子可是代代传下来的手艺。”439U7
“善子的梅子很好吃哟。”这么说着，爷爷辈也接过婆婆递过来的梅子。439U74
马恩轻轻咬了一口腌梅子，那酸咸的滋味一直渗透到了他的心底，酸涩又温暖，就像要引爆人的泪腺一样。439U73
“婆婆，如果因为我做了一些事情的缘故，又引发了更多的事情，伤害了其他人，你觉得我是否应该将原来那件事做下去？”他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道。439U713
“那是很重要的事情吗？”婆婆没有追问具体是什么事。439U7
“对我来说，很重要，是我毕生的追求。”马恩肯定地回答到。439U7
“还没有，我只是担心……”马恩有些惆怅。439U74
婆婆想了想，盯着马恩的脸看了一阵，才说：“担心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不是坏事，但是，只是担心的话，就什么都做不到了。我不能对你说，你应该去做这些可能会牵连到他人的事情，但是，如果这就是你想做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439U737
“如果你执意要做，那就要有愧疚的觉悟，要承受那些生命难以承受的情感的重量。只有这样，你才能在必须牺牲的时候，做出正确的判断。”婆婆仿佛回想起了什么，语气飘渺起来，“谁没有过伤害他人的经历呢？但是，有些时候，伤害到了别人，甚至是伤害到了自己爱着的人，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有牺牲的，如果自己愿意牺牲多一点，如果真的可以用自己的牺牲去代替他人的牺牲……啊，这都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事情呢。”439U721
“婆婆，真的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吗？”马恩不禁求教于这两位生活阅历比自己丰富许多的老人，但是，他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是多么的幼稚。他不由得紧了紧领带——领带勒住脖子的窒息感，才能让他那颗敏感的心稍稍麻痹。439U721
婆婆和爷爷辈都笑起来，看着马恩，就像是看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也许会有吧，但是，这就要你自己去寻找了，或许总有一天能找到吧。”439U720
“但你想做的事情，并没有任何改变，你仍旧想要去做，不是吗？那么，你的问题就是你自己必须承担的痛苦，就算问我们这两个快要入土的老人，又能怎样呢？”爷爷辈平静地说到。439U7
“抱歉——”马恩知道，这就是自己的脆弱——过去从未发现过的，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在这两位老人面前，就如同被放大了一样——他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439U74
“唉唉，没必要道歉。”婆婆又取出一颗梅子，“吃吧吃吧，至少，梅子是好吃的，吃了心情就会好起来了。”439U75
马恩笑笑，接过第二颗梅子，放进嘴里，细细品尝那又咸又涩又酸的滋味。这滋味再一次深入心底，似乎真如婆婆所说的，温暖起来了。之后，他拿起黑伞，向两位萍水相逢的老人告辞。439U79
老人也准备离开了，直到目送他们离开视线范围，马恩才沿着原路返回。他原本还想继续深入寻找关于怪谈的线索，去看看两位老人提到过的地方，但现在，他只想回到房间里，重新整理一下，自己来到日岛，究竟是想要做什么，打算怎么做。439U71
这个上午，这巧合般的遭遇，让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过去的计划，是那样的苍白脆弱，并不足以支撑起自己今后的人生。439U74
想要无悔地渡过追寻离奇事物的一生，总是比自己凭空想象的还要更加困难。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下定决心，不会就此离开日岛。他已经明白了，自己需要面对的问题，无论自己身在何处，都不会有所削减和改变。自己既然已经离开祖国，那就没必要再离开日岛了。439U719
*439U73
马恩躺在床上。他突然听到了声音。他开始感觉到眼皮里的光斑，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但这些感觉都不是清晰的。他还感觉到身体仿佛被某种粘腻的东西压着，就如同传说中的鬼压床，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体验到。他能够感觉到的情况越来越多，但是，没有任何一种感觉能比那个空荡荡的声音更加清晰。439U731
——要放弃已经来不及了。439U74
那声音这么说。像是他自己的想法，但他不禁去想：如果不是的话……439U7
——这不是想要继续下去和不想继续下去的问题，而是不得不继续下去的问题。439U7
——从拿到了那本书的时候开始……新世界就已经打开了窗口。439U718
那声音还在说。马恩觉得，最后的声音才是自己的想法。439U71
马恩从一阵惊悚中醒来，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噩梦，他还记得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话，甚至那些话的内容还依稀记得。可自己真的记得吗？他越是去回忆，那内容就越发变得淡薄。那古怪的无法释然的感觉，让他下意识去回想自己所看过的所有关于梦和心理学的内容，但是，同时又有一种不情愿的感觉，阻止他这么回想下去。439U79
马恩感到口渴，他下了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拉开窗帘的时候，就看到了华灯初上的都市夜景。虚白色的月亮恰恰就对着这扇窗，悬挂在一个低沉的角度，刚入夜的天空清澈而明快，清爽的风带来一丝潮气，吹在他的身上，让他觉得自己总算清醒了一些。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从商业街的喷泉广场回来后，竟然一直沉睡到现在。439U7
就像是在逃避什么一样。439U72
他这么想到，有点儿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不喜欢逃避，也不喜欢觉得自己在逃避，但是，当自己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时候，大概是不会错的吧。明明做了那么多的准备，但偏偏在自己最在意的心理方面出了问题。对他而言，这可不是小事。439U7
听说许多人都会在独自一人在陌生的远方讨生活时，产生这样那样的平时根本就不会有的情绪，但是，马恩觉得自己的情况，应该和那些人稍稍有点儿不同。439U71
他看向自己枕边，那本所谓的《七转洞玄秘录》就摆在那里——他知道这本书就在枕边，却记不得自己是何时将它拿到枕边的了。439U74
自己是在睡前翻阅了一阵子吗？可是，自己没有那样的记忆，而且，如今这本书里全是空白的页面，所有的内容都消失了。439U710
不，他陡然想到：内容不是就在自己脑海里吗？那二十四个莫名诡秘的文字？符号？或是别的什么东西。439U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