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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马客栈

  布理镇是布理地区最主要的村庄,是一处小聚居地,像一座被包围在杳无人迹的荒野里的孤岛。除了布理镇本身,山丘另一面还有个斯台多村,东边稍远的深谷里有个库姆村,此外还有位在切特森林边缘的阿切特。环绕在布理山和各个村庄周围的,是一片只有几哩宽的田野和开垦过的林地。kX23A

  布理的人类发色棕褐,身材较为矮小,却很壮硕,乐天又独立。他们自己做主,不归任何人管辖,但比起别的大种人,他们对霍比特人、矮人、精灵,以及世间其他种族的居民,都更友好亲切。根据他们自己的传说,他们是此地最早的居民,是过去第一批漫游到中部世界以西的人类的后裔。只有少数人从远古时代的战乱中幸存下来;当诸王渡过大海重新归来,他们发现布理人还在,而当荒草间湮没了对古代诸王的记忆时,布理人仍在。kX23A

  在那些年月里,没有别的人类定居在这么靠西的地方,也没有别的人类定居在夏尔方圆一百里格以内。但在布理镇以外的荒野里,有神秘的漫游者。布理人称他们“游民”,但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他们比布理的人类身材更高、肤色更深,据信拥有特殊的视力与听力,并且懂得鸟兽的语言。他们朝南、朝东信步而行,朝东甚至远达迷雾山脉。但如今他们人数很少,也不容易见到了。他们出现时,会带来远方的消息,讲述一些陌生且被遗忘的传说,人们对此热切聆听。不过布理人不跟他们交朋友。kX23A

  布理地区也住了许多霍比特人家,他们自称此地是世上最古老的霍比特人村落,在霍比特人还没渡过白兰地河,夏尔还没开垦之前很久,此地就存在了。他们主要是住在斯台多村,不过也有些就住在布理镇,尤其喜欢住在人类的房子上方,在山坡上较高的地方。大种人和小种人(他们彼此这么称呼)相处和睦,各依习俗、各行其是,但双方都正确认识到自己是布理居民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全世界再没有哪个地方可以找到这么古怪(却好极了)的安排了。kX23A

  布理的居民,无论大小,都不常旅行。他们关注的主要是四个村庄的事务。布理的霍比特人不时会出门远到雄鹿地或东区去,但是,尽管从白兰地桥骑马往东走,不到一天就能到达这个小地方,夏尔的霍比特人现在却很少前来此地。偶尔,雄鹿地的人或图克家爱冒险的人,会来客栈住一两个晚上,但就连这样的事儿也变得越来越少了。夏尔的霍比特人把布理的居民,以及居住在边界以外的所有人,都称为“外地人”,认为他们粗野鲁钝,对他们丝毫不感兴趣。事到如今,散居在这世界西边的外地人,恐怕比夏尔人想像得更多。有些无疑不比流浪汉好到哪里去,他们随便在哪个坡地上挖个洞,高兴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是不管怎么说,在布理地区,霍比特人一向正派得体,日子过得繁荣兴旺,一点也不比他们大多数住在“内地”的亲戚来得土气。人们还没忘记,有段时期夏尔和布理之间往来频繁;众所周知,白兰地鹿家就有布理的血统。kX23A

  布理镇上约有百来栋大种人的石砌屋,大多数坐落在俯瞰大道的山坡上,窗子都朝西开。在山坡那一面,有一道环山绕了大半个圈的深沟,沟的内圈有道浓密的树篱。大道经由一条堤道越过深沟,但在通过树篱的地方,阻隔着一道巨大的门。南边角上大道通出镇外之处,还有另一道大门。这两道门都在天黑后关闭,不过门内就有专为看门人而设的小屋。kX23A

  在大道向右拐,绕过山脚处的路边上,有一座很大的客栈。它建在很久以前,彼时大道更加熙来攘往。布理自古是交通要地,另一条古道就在深沟外、小镇的西边尽头处与东大道相交。在过去的年代,人类和其他形形色色的种族,在这条道上络绎不绝。夏尔东区至今仍有一句俗话:“稀奇好比布理奇闻。”这话就是从当时流传至今。彼时客栈里听得到来自北、南、东边的消息,夏尔的霍比特人也更常去听。但是,北方大地已经荒芜许久,北大道如今少有人迹,它现在杂草丛生,布理人称它“绿大道”。kX23A

  不过,布理的客栈还在,客栈老板是个重要人物。四个村子里的居民,不管是大种人还是小种人,其中那些游手好闲的、健谈的、好奇爱打听的,都把他家客栈当成聚会处;而游民和别的流浪者也常在这里落脚,再就是一些经过东大道往来大山的旅人(大多数是矮人)。kX23A

  天黑了,群星闪耀,弗罗多和同伴们终于来到了东大道和绿大道相交处的路口,走近了小镇。他们来到西大门,发现门关了,不过门后的守门小屋门前坐着个人。他跳起来,弄了盏灯笼过来,隔着大门惊讶地看着他们。kX23A

  “你们打哪儿来的?打算干吗?”他粗声粗气地问。kX23A

  “我们要到客栈投宿。”弗罗多说,“我们要往东边去,可是今晚不能再走了。”kX23A

  “霍比特人!四个霍比特人!而且,听口音还是夏尔来的。”守门人小声嘀咕,仿佛在自言自语。他阴沉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打开了门,让他们骑马进来。kX23A

  “我们很少见到夏尔人在夜里骑马走大路。”他们在他的小屋前停了一会儿,与此同时他继续说,“你们得原谅我这好奇心——你们要办什么事儿,得去布理东边?我能不能问问,你们都叫什么名字?”kX23A

  “我们叫什么名字、要办什么事儿,都是我们自己的事儿,我看不宜在这个地方讨论。”弗罗多回敬,他不喜欢那人的神情和口气。kX23A

  “你们的事儿是你们的,这点毫无疑问,”那人说,“但天黑以后得盘问来人,这可是我的事儿。”kX23A

  “我们是雄鹿地来的霍比特人,我们爱好旅行,想在这儿的客栈投宿。”梅里插嘴说,“我是白兰地鹿先生,告诉你这些够了吗?过去布理人对旅人说话都很客气,我反正是这么听说的。”kX23A

  “好吧,好吧!”那人说,“我没冒犯的意思。不过你们多半会发现,可不只是守门的老哈里会问你们问题。附近可是有怪人的。你们要是去跃马客栈,就会发现自己不是惟一的客人。”kX23A

  他向他们道了晚安,他们没再说什么。不过弗罗多借着灯笼的光,看得见那人仍在好奇地打量他们。当他们骑马往前去的时候,他很高兴听见大门在背后咣啷一声关上。他奇怪那人为何如此多疑,以及是否有人打听过一小群霍比特人的消息。那会是甘道夫吗?他们耽搁在老林子和古冢岗的时候,他说不定已经到了。但那守门人的外貌和声音流露出一些东西,让他很不舒服。kX23A

  那人在后面盯了霍比特人一会儿,便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中。而他刚一背转身去,一个黑影就迅速翻过大门进来,消失在镇上街道的阴影中。kX23A

  霍比特人骑着马上了一道缓坡,走过疏疏落落几户人家,在客栈外面停了下来。那些房子在他们看来都又庞大又奇怪。山姆仰头瞪着这栋有许多窗户的三层楼客栈,觉得心直往下沉。他想像过自己在这趟旅途中迟早会遇见比树还高大的巨人,以及别的比那还可怕的生物;但过了这叫人精疲力竭的一天,在此刻的夜里,他第一眼见到人类和他们的高屋大房,觉得这实在是够了——事实上,简直是吃不消。他想像出这样一幅图景:客栈院子的阴影里立着一匹匹上了鞍的黑马,黑骑手从楼上黑沉沉的窗户往下望。kX23A

  “少爷,我们肯定不会在这儿过夜,对吧?”他大叫道,“如果这地方有霍比特乡亲的话,我们干吗不去找个愿意接待我们的人家投宿?那不是更有家的感觉吗?”kX23A

  “住客栈有什么不好?”弗罗多说,“汤姆·邦巴迪尔推荐这里。我想这里面一定挺像家的。”kX23A

  在老主顾眼里,就连客栈的外观都令人愉快。它面对大道,两翼的厢房向后延伸,由于地基有一部分是取自后方更低些的山坡,因此后边厢房的二楼窗户正好与地面平齐。两翼中央有座宽敞的拱门,通往中间的庭院;拱门的下方,左边有道大门廊,上几级阔台阶就能到,门开着,光线从内流淌出来。拱门上方有盏灯,灯下悬挂着一面大招牌,招牌上画着一匹用后腿直立着的白胖小马,门楣上漆着几个白色大字:麦曼·黄油菊的跃马客栈。厚厚的窗帘后,许多低层的窗户都透出灯光。kX23A

  就当他们在外头的昏暗中踌躇时,里面有人开始唱起一首快乐的歌,许多欢乐的嗓音也跟着大声唱了起来,汇成了合唱。他们听了会儿这鼓舞人的声音,然后下了马。一曲终了,爆发出一片笑声和掌声。kX23A

  他们牵着小马走到拱门下,将马留在院中站定,自己则上了台阶。弗罗多往前走,却差点跟一个矮矮胖胖、红脸光头的人撞个满怀。那人穿着条白围裙,正匆忙走出一扇门要进另一扇,手里捧的托盘中满是盛满啤酒的大杯子。kX23A

  “我们可不可以——”弗罗多开口。kX23A

  “请等一会儿,拜托啦!”那人回头喊,消失在一片嘈杂的人声和一团烟雾里。片刻之后,他又出现了,在围裙上擦着双手。kX23A

  “晚安,小少爷!”他鞠个躬说,“请问你有什么需要?”kX23A

  “如果能安排的话,我们要四张床,还要安置五匹小马的马厩。请问你是黄油菊先生吗?”kX23A

  “正是在下!我叫麦曼——麦曼·黄油菊听候您的差遣!你们是从夏尔来的,对吧?”他说,接着,他突然抬手猛拍了下额头,仿佛努力要记起什么事。“霍比特人!”他喊道,“这让我想起什么来了?先生,我可以请问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吗?”kX23A

  “这是图克先生,还有白兰地鹿先生,”弗罗多说,“这是山姆·甘姆吉。我名叫山下。”kX23A

  “要命!”黄油菊先生弹了下手指说,“我又忘了!等我有时间想了,就会想起来的。我正忙得不可开交;不过让我看看能为你们做点什么。我们如今很少碰到成群结队从夏尔来的人啦,如果没好好接待你们我一定会很过意不去的。但是,今晚店里已经挤满了人,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啦。照我们布理的说法,不是旱死就是涝死。”kX23A

  “嗨!诺伯!”他吼道,“你这笨手笨脚的懒虫,跑到哪儿去了?诺伯!”kX23A

  “来了,老板!来了!”一个长相喜庆的霍比特人从门里蹦出来,一见这几位旅人,猛刹住脚,满怀兴趣盯着他们看。kX23A

  “鲍伯在哪儿呢?”店主问,“你不知道?那快去找他!赶紧的!我没三头六臂,也没千手千眼!告诉鲍伯有五匹小马要入厩,他一定得想法挪出个空来。”诺伯咧嘴一笑,眨眨眼,小跑开去。kX23A

  “好啦,现在,我想说什么来着?”黄油菊先生拍着额头说,“俗话说,想东忘西。我今晚太忙了,晕头转向的。昨晚有一伙人从南边沿绿大道上来——这么个开头就够奇怪的。然后今天傍晚又来了一伙朝西去的矮人。这会儿又来了你们几位。你们要不是霍比特人的话,我恐怕都没地方给你们住啦。当初盖这个客栈时,我们北翼厢房就有一两间是特别给霍比特人设计的,照着他们的一贯喜好设在楼的底层,窗户也是圆的,总之一切都是他们中意的那样。我希望你们住得舒服。我敢说,你们想吃晚饭了吧。我尽快送上。现在,请这边走!”kX23A

  他领他们沿着一道走廊走了短短一段,便打开一扇门。“这是间舒适的小客厅!”他说,“希望合用。原谅我先告退,我实在太忙了,没时间陪你们多聊。我得跑来跑去,可苦了我这两条腿,偏偏我还瘦不下来。我待会儿再过来。你们要是想要什么东西,摇摇铃就行,诺伯会过来的——他要是没来,就摇铃再大吼两声!”kX23A

  他终于走了,留下他们一行,大家都感觉有点透不过气来。无论他有多忙,看来他都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们发现这是个小而舒适的房间,壁炉里燃着一堆明亮的火,炉前有几把低矮舒服的椅子。房里还有张圆桌,已经铺了雪白的桌布,桌上有个大大的手摇铃。不过,那位霍比特仆人诺伯远没等到他们想摇铃就匆忙赶来了。他带来了蜡烛和托盘,托盘里满是餐盘。kX23A

  “少爷们,要不要点喝的?”他问,“还有,趁准备晚餐的空儿,要我先带你们去卧室吗?”kX23A

  他们盥洗完毕,正捧着大杯啤酒喝到一半,黄油菊先生和诺伯又进来了。饭菜眨眼间摆好,有热汤、冷肉、黑莓果馅饼、新出炉的面包、厚厚的一块块奶油、半块熟奶酪,都是好吃可口的普通食物,跟夏尔能摆出来的一样好,而且家常到足以消除山姆的最后一丝疑虑(绝佳的啤酒已经让他放松了大半)。kX23A

  店主又逗留了一会儿,然后才准备告退。“不知各位吃过晚饭后,愿不愿到外头来跟大家聚聚。”他站在门边说,“也许你们宁愿早点睡。不过你们要是想来,大家会很欢迎的。我们不常有外地人来——抱歉,我是说,来自夏尔的客人。我们挺想听点新闻,你们要是想起什么故事啦歌儿啦,也都行。总之随你们喜欢吧!如果缺什么,摇铃就是了!”kX23A

  等到吃完晚餐(整整吃了三刻钟,毫无废话妨碍),他们觉得又来了精神,情绪高涨,弗罗多、皮平和山姆决定加入外头的群体。梅里说那多半很无聊。“我要在壁炉边小坐一下,或许待会儿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注意言行举止,别忘了你们应该是秘密出逃,而且还在大道上呢,离夏尔也不太远!”kX23A

  “知道啦!”皮平说,“你自己小心点!别迷路了,也别忘记待在屋里比较安全!”kX23A

  大家都在客栈的大公共休息厅里。弗罗多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后,发现聚在这里的人既多又杂。三盏悬挂在梁上的昏暗油灯半掩在烟雾里,光主要来自熊熊燃烧的炉火。麦曼·黄油菊站在炉火旁,跟两个矮人以及一两个模样奇怪的人类说着话。长椅上坐着三教九流的人,有布理的人类,有一群本地的霍比特人(坐在一起聊天),还有另外几个矮人,以及一些隐在阴影和角落里、难以辨认的模糊人影。kX23A

  夏尔的霍比特人一进来,布理人便异口同声表示了欢迎。那些陌生人,尤其是从绿大道上来的,都好奇地盯着他们看。店主把新来者介绍给了布理的人,他说得很快,快到他们虽然听了一堆名字,却几乎没搞清楚谁是谁。布理的人类,姓氏似乎全都跟植物有关(这在夏尔人看来相当古怪),比如灯芯草、金银花、石楠趾、苹果树、蓟羊毛和蕨尼(不用说,还有黄油菊)。有些霍比特人也有类似的名字,比如有不少人姓艾蒿;不过大多数人都是一般姓氏,比如河岸、獾屋、长洞、挑沙和隧道,这当中许多姓氏在夏尔也有。在场有好几位斯台多来的山下先生,他们没法想像居然有人跟他们同一姓氏却不是亲戚,于是在心里都把弗罗多当成了失散多年的堂亲。kX23A

  事实上,布理的霍比特人既友善又好奇,弗罗多很快就发现,他必须解释一下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因此,他交代说,他对历史和地理很感兴趣(尽管这两个名词在布理的方言里甚少用到,还是有许多人连连点头),正考虑着要写一本书(这话登时把众人都镇住了),还有,他跟他的朋友们想要收集生活在夏尔之外,尤其是东边地界上的霍比特人的资料。kX23A

  一听这话,众人立刻七嘴八舌说开了。倘若弗罗多真想写本书,并且多长了几双耳朵,他几分钟内就能了解足够写好几章内容的材料。如果这还不够,大家还给了他一整份名单,从“本客栈的老麦曼”开始,到他可以去拜访以获得更多信息的人。但过了一会儿,鉴于弗罗多并未流露出当场动笔写书的迹象,霍比特人又回到原来那些有关夏尔生活的问题上。事实证明,弗罗多不算擅长交际,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独坐在角落里,一边聆听一边四面张望。kX23A

  人类和矮人主要在谈远方的事,讲着那些耳熟能详的新闻。南方那边很不太平,那些从绿大道上来的人类看来是正在搬迁,寻找能安居的地方。布理人很有同情心,但显然还没怎么准备好接纳大量的陌生人前来住在他们这块小地方。旅人中有个斜眼、坏脾气的家伙预言说,不久会有更多的人朝北来。他大声说:“如果不给他们找个地方,他们就会自己去找。他们跟别的种族一样,有权利活下去。”本地居民看起来对这幅前景不大高兴。kX23A

  霍比特人倒是对这一切都不太在意,因为它们似乎暂时也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大种人几乎不可能到霍比特人的洞穴去乞求食宿。他们对山姆和皮平比较感兴趣,那两人现在都颇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正欢快地谈论着夏尔的种种大事。皮平讲了大洞镇的市政洞屋顶坍塌的事,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当时市长威尔·白足,也就是西区最胖的霍比特人,被埋在白硅粉里,出来时活像个滚满面粉的汤团。但是,有几个提出来的问题,让弗罗多有点不安。有个似乎去过夏尔几次的布理人,想知道山下先生住在哪里,有些什么亲戚。kX23A

  然间,弗罗多注意到靠墙的阴影中坐了个模样怪异、饱经风霜的人,那人也在专注地聆听霍比特人说话。他正吸着一支雕刻奇特的长杆烟斗,面前摆着偌大的一个啤酒杯。他两条腿朝前伸展着,露出一双十分合脚的高筒软皮靴,但已经穿得很旧,这会儿还沾着泥巴。他身上紧裹着一件布料厚实的暗绿色斗篷,风尘仆仆。尽管厅内很暖,他仍戴着兜帽,脸藏在帽下的阴影里,但当他注视着霍比特人时,炯炯有神的目光依然可见。kX23A

  “那是谁啊?”弗罗多逮到机会时低声问黄油菊先生,“我想你没介绍他?”kX23A

  “他?”店主头颈不动,斜瞥了一眼,接着低声答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属于那伙漫游的人——我们叫他们‘游民’。他很少开口,但他要愿意讲,就能讲出稀罕的故事。他会一个月或者一年都无影无踪,然后又突然蹦出来。今年春天他来来往往挺频繁的,但这阵子我没怎么见过他。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可从来没听说;不过,这一带的人都叫他大步佬。他迈开那双长腿,大步流星四处跑,可是从不告诉别人他在忙什么。我们布理常说,‘东边和西边都没消息’,东边指的就是游民,而西边,不好意思,就是夏尔人啦。你会问起他,倒真怪哪。”就在这时,有人喊走了黄油菊先生,要求送来更多啤酒,所以他没来得及解释最后那句话的意思。kX23A

  弗罗多发现,大步佬正看着他,仿佛听见或猜到了刚才他们所有的谈话内容。这时,他手一招头一点,邀请弗罗多过去坐在他旁边。弗罗多走近时,他把兜帽往后推落,露出一头蓬松斑白的黑发,苍白坚毅的脸上有双锐利的灰眼睛。kX23A

  “他们叫我‘大步佬’,”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很高兴认识你——山下先生,如果老黄油菊说对了你名字的话。”kX23A

  “他说对了。”弗罗多僵硬地说。他被那双锐利的眼睛注视着,感觉十分不舒服。kX23A

  “这么说吧,山下先生,”大步佬说,“我要是你,就会叫那俩年轻朋友别说得太多。酒、炉火、萍水相逢,这些是够叫人愉快的,但是——你知道,这儿可不是夏尔。附近有古怪的人——你可能觉得,我没资格说这话,”他见弗罗多瞥来一眼,便自嘲地笑了笑补充道,接着观察着弗罗多的神色,说了下去,“但近来还有更奇怪的旅客经过布理。”kX23A

  弗罗多回以注目,却不置一词。大步佬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他的注意力像是忽然集中到了皮平身上。弗罗多见状也警觉到,由于大洞镇胖市长的事迹大受欢迎,那位荒唐的小图克兴之所至,这会儿竟绘声绘色讲起了比尔博那场告别宴会。他已经开始模仿比尔博那场演讲,很快就要讲到那惊人的消失一幕了。kX23A

  弗罗多感到恼火。毫无疑问,对大多数本地霍比特人来说,这事无伤大雅,只不过是白兰地河对岸一群滑稽人物干的一件滑稽事儿而已;但是有些人(比如,老黄油菊)知道一点内情,说不定早就听过比尔博消失的传言。这会让大家想起巴.金斯这个姓氏,尤其是有人在布理打听过这名字的话。kX23A

  弗罗多坐立不安,琢磨着该怎么办。皮平显然相当享受众人对他的瞩目,把他们身在险境这回事全都抛到了脑后。刹那间弗罗多心头升起一股恐惧,担心皮平趁着兴头,可能连魔戒都说出来,那可就大祸临头了。kX23A

  “你最好快去采取点行动!”大步佬在他耳边低声说。kX23A

  弗罗多跳起来站到一张桌子上,开始说话。这干扰了皮平那些听众的注意力。有些霍比特人看着弗罗多,又是大笑又是拍手,以为山下先生是啤酒喝多了。kX23A

  弗罗多突然觉得自己很蠢,而且发现自己(像平时发表演讲时习惯的那样)摸索着口袋里的东西。他摸到了挂在链子上的戒指,而一股无法解释的欲望油然而生,他想要戴上它,从这愚蠢状况当中脱身。他不知怎地感到,这种暗示似乎是外来的,来自厅里的某人或某物。他坚定地抗拒着诱惑,把戒指紧握在手中,仿佛要抓住它,以防它逃走或搞出任何恶作剧。它全然没给他灵感。他说了“几句得体的话”,就像夏尔人会讲的:我们全都非常感谢你们友好的接待,我冒昧地盼望,我的短暂拜访有助于重续夏尔和布理之间结下的深厚情谊。然后他犹豫着,咳了咳。kX23A

  现在厅里每个人都看着他了。“来首歌吧!”有个霍比特人喊道。“唱歌!唱歌!”别人也都喊,“来吧,少爷,给我们唱一首我们以前没听过的歌!”kX23A

  有那么一会儿,弗罗多呆立着,张着嘴。接着,他干脆豁出去,唱起一首比尔博相当喜欢(其实是相当自豪,因为歌词就是他自己写的)的荒唐歌。那是一首关于客栈的歌,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弗罗多此时此刻会想到它。歌词全文如下,一般来说,如今人们只记得少数几句了。kX23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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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老的灰色山丘下,kX23A

  有座温馨老客栈,kX23A

  酿成麦酒色深褐,kX23A

  酒香飘飘,佳酿诱人,kX23A

  月仙趁夜也来品。kX23A

  ——kX23A

  马夫有只小醉猫,kX23A

  小猫会拉五弦琴,kX23A

  琴弓上下飞不停,kX23A

  高声呀呀,低声咪.咪,kX23A

  还有中音嘎嘎锯。kX23A

  ——kX23A

  店主有只小小狗,kX23A

  小狗爱把笑话听,kX23A

  每当旅客开怀饮,kX23A

  小狗竖耳,到处留心,kX23A

  哈哈大笑岔了气。kX23A

  ——kX23A

  客栈有只带角牛,kX23A

  架子大得像王后,kX23A

  听曲开心如饮酒,kX23A

  摇头晃脑,牛尾扫扫,kX23A

  绿草地上撒蹄跑。kX23A

  ——kX23A

  噢,看那银盘排成列,kX23A

  银勺也来排成队,kX23A

  周六午后先齐备,kX23A

  细心擦擦,闪闪发光,kX23A

  等待周日摆上桌。kX23A

  ——kX23A

  月仙放量饮佳酿,kX23A

  小猫放声吱哇唱,kX23A

  银盘银勺对对舞,kX23A

  菜园里,母牛狂踢跶,kX23A

  追尾巴,小狗环环撞。kX23A

  ——kX23A

  月仙豪饮更一杯,kX23A

  杯尽醉卧坐椅下,kX23A

  好梦正酣梦佳酿,kX23A

  不知不觉,天色微亮,kX23A

  黎明就要来到啦!kX23A

  ——kX23A

  马夫对猫把话讲:kX23A

  “拉动月亮的白马,kX23A

  嘶鸣且把银衔咬,kX23A

  月仙还在睡大觉,kX23A

  太阳可要来到了!”kX23A

  ——kX23A

  高高低低,小猫忙把琴声奏,kX23A

  快板一曲,足把死人吵活了,kX23A

  吱吱嘎嘎,曲调急速,kX23A

  店主则把月仙唤:kX23A

  “天快亮啦您可快醒醒!”kX23A

  ——kX23A

  齐心合力慢慢扶,kX23A

  月仙送进月车里,kX23A

  白马放蹄使劲推,kX23A

  母牛蹦跳,好像野鹿,kX23A

  银盘跟着勺子跑。kX23A

  ——kX23A

  吱吱嘎嘎,小猫狂奏,kX23A

  呜呜汪汪,小狗狂吼,kX23A

  白马母牛拿大顶;kX23A

  好梦惊醒,一跃而起,kX23A

  旅客也来团团舞。kX23A

  ——kX23A

  嘎嘣一声琴弦断,kX23A

  母牛跳过了月亮,kX23A

  小狗开心高声笑,kX23A

  周六银盘,一溜小跑,kX23A

  跟着周日银匙去了。kX23A

  ——kX23A

  圆圆的月亮滚下山,kX23A

  太阳女仙爬上来,kX23A

  火眼亲见犹未信:kX23A

  这些家伙,大白天里,kX23A

  睡着回笼觉还不起!kX23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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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响亮的掌声持续了很久。弗罗多有一副好嗓子,这首歌又激起了他们的想像。“老麦在哪儿?”他们喊道,“他该听听这首歌。鲍伯该教他的猫拉提琴,然后咱们就可以跳舞了。”他们要了更多啤酒,开始吆喝起来:“再唱一遍,少爷!来吧!再唱一遍!”kX23A

  他们给弗罗多又灌了杯酒,然后让他开始重唱这首歌,许多人也纷纷和着唱起来。曲调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歌词他们也学得很快。现在轮到弗罗多飘飘然,自我感觉良好了。他在桌上跳来跳去。当他第二次唱到“母牛跳过了月亮”时,他一跃跳上了半空,这下用力过猛,结果落下来时,砰的砸在一个摆满啤酒杯的托盘上,滑了一跤,丁零哐啷地滚下了桌子,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观众本来全张大了嘴要笑,却突然间全哑住了,因为歌手消失了。他就这么不见了,仿佛直接砸穿了地板,可又连个洞都没留下!kX23A

  本地的霍比特人大惊之下目瞪口呆,接着又全跳起来,大叫着要麦曼来。所有的人都避开了皮平和山姆,他们发现自己被孤立在角落里,被阴暗又怀疑的眼神远远打量着。显而易见,现在许多人把他们视为一个法力未知、居心叵测的流浪魔术师的同伙。但有个肤色深暗的布理人站在那里,用一种心知肚明、半带嘲讽的神情看着他们,让他们感觉非常不自在。这会儿那人溜出了门,接着是那个斜眼南方人,这一晚他俩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了好久。kX23A

  弗罗多觉得自己好蠢。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只得从桌下爬到大步佬旁边的阴暗角落里。大步佬坐着没动,也不动声色。弗罗多背靠着墙,取下了戒指。他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套到手指上去的,只能猜测自己唱歌时手插在口袋里抚摸它,而要跌倒时他手一伸想支撑,不知怎地戒指就滑到手指上了。有那么片刻,他怀疑会不会是戒指本身在捉弄他;也许,它察觉了这屋里某个愿望或命令,便作出了回应,试图揭示出它自己的存在。他不喜欢走出去的那几个男人的神情。kX23A

  “好啦,”当他现形后,大步佬说,“你为啥这么干?这可比你那些朋友可能说走嘴要糟糕太多了!这下你算泥足深陷了——或者,我该说你是泥‘指’深陷才对?”kX23A

  “我不知道你指什么。”弗罗多说,又恼火又惊恐。kX23A

  “噢,你当然知道。”大步佬回答说,“不过咱们最好等这阵子骚动平息下来,然后,巴.金斯先生,你要是愿意,我想私下里跟你谈谈。”kX23A

  “谈什么?”弗罗多问,当作没听见对方突然说出他的真名。kX23A

  “一件很重要的事儿——对你我来说都是。”大步佬正视着弗罗多的眼睛答道,“你可能听到一些对你有好处的消息。”kX23A

  “那很好。”弗罗多说,竭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我稍后会跟你谈谈。”kX23A

  与此同时,壁炉旁正在进行一场争论。黄油菊先生一溜小跑赶来,这会儿正努力想从七嘴八舌、互相矛盾的叙述里搞清楚事实。kX23A

  “黄油菊先生,我看见他啦,”一个霍比特人说,“或者说,我反正没看见他,你懂我的意思吧。可以说,他就那么凭空消失啦。”kX23A

  “你不是说真的吧,艾蒿先生!”店主一脸困惑地说。kX23A

  “我是说真的!”艾蒿回答,“我句句认真,不骗你。”kX23A

  “这一定是哪里有误会!”黄油菊摇着头说,“不管是说山下先生凭空消失,还是据实——这屋里更像这么回事儿——消失,都太夸张啦。”kX23A

  “哦,那他现在哪儿去了?”好几个声音喊道。kX23A

  “我怎么知道?他爱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只要明天早上付账就行。瞧,图克先生就在这儿呢,他可没消失。”kX23A

  “哦,我说看见就是看见了,我还看见了我没看见的。”艾蒿固执地说。kX23A

  “而我说这当中有误会。”黄油菊重复道,捡起托盘,收拾起那些砸烂的餐具。kX23A

  当然有误会!”弗罗多说,“我没消失,我在这儿呢!我只不过是到角落去跟大步佬说了几句话。”kX23A

  他上前来到火光所及之处,但众人大都往后退开,比刚才还不安。他解释说,自己跌倒后就迅速从桌子底下爬开了,但大家对这个说法一点也不满意。绝大多数的霍比特人和布理的人类,当场就气哼哼地走掉了,今晚再也没有找乐子的心情。有一两个人恶狠狠地瞪了弗罗多一眼,嘴里嘀咕着什么离开了。仍在场的矮人和两三个陌生人类起身跟店主道了晚安,但没理会弗罗多跟他的朋友们。没一会儿,除了靠墙坐着、没人注意的大步佬,所有的人都走光了。kX23A

  黄油菊先生倒不像有多泄气。他估计自己的客栈极有可能还要客满好几个晚上,直到刚才的神秘事件被讨论个底儿掉为止。“山下先生,你这是干了啥啊?”他说,“你那手杂技不但吓坏了我的顾客,还打烂了我的杯盘!”kX23A

  “真抱歉我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弗罗多说,“我跟你保证,这完全是无意的,是个极其不幸的意外。”kX23A

  “好吧,山下先生!你要打算再翻几个筋斗,或再变点魔术,或不管干啥事,你最好先跟大家打声招呼,也跟我说一声。我们这里的人对任何不合常理的诡异事儿,都有点疑神疑鬼的,你懂我的意思吧?我们可没法马上就接受。”kX23A

  “黄油菊先生,我保证再也不会做任何类似的事了。我想我现在最好上床睡觉去。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可否麻烦你关照一下,八点以前备好我们的小马?”kX23A

  “很好!不过山下先生,你先别走,我还有几句话要私下里跟你说。就在刚才,我想起一件事,必须得告诉你。我希望你别见怪。等我打点完一两件事之后,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到你房间去。”kX23A

  “当然可以!”弗罗多说,但心里一沉。他不知道,在自己上床之前,还有多少人要私下里跟他谈谈,也不知道他们都要揭露些什么事。难道这些人全都是联合起来对付他的?他甚至开始怀疑,老黄油菊那张胖脸后面是不是也隐藏着什么阴暗的计谋。kX23A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