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式◆kXHUi1
一周前的幽灵杀人事件已经过去，警方没有找到犯人，也没有新的受害者出现。在人群中流窜的传言当初如潮水般涌来，现在如潮水般散去。忘却之神已经到来，除了受害者的亲属，不再会有人记得这起幽灵杀人事件。偶然有好奇心发作的人，实在是找不到线索之后，也悻悻归去，不再对他人提及。kXHUi3
而真正的凶手不仅没有得到制裁和惩罚，逍遥法外，反而堂而皇之地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当然，这里指的是荒耶宗莲。kXHUi
我不知道橙子是怎么想的，竟然真的收下佐久间真冬作为弟子，使之成为伽蓝之堂的一员。kXHUi2
比起秋奈，我更不擅长应对真冬。秋奈对我有着无法诉说的善意，而真冬对我的却只有纯粹的恶意。她不仅在大事上和我唱反调，平时的小事也处处和我作对。简直把我看成了世上最大、最恶的敌人。短短两天的时间，就让我叫苦不迭，却又无话可说。kXHUi7
我能够理解她这么做的原因。我曾经与秋奈厮杀，后来又试图杀死她本身。显然，真冬早就看出来了。所以对她的敌意、她的刁难，我只能默默地接受，试图让自己变得习惯。kXHUi
可终究，我很难变得习惯，无论是对秋奈的杀意，还是别的事情。两仪式不是一个应该忍耐各种事情的人，因为那会让“两仪式”这个存在重新变回没有感情、没有知性的人偶。不只是我，就连秋奈都不希望我忍耐太多的东西。kXHUi
趁着真冬补课，而秋奈又没有别的事情时候，我造访了佐久间邸。kXHUi
这是普通的两居室住宅，无论是装修还是家具都没有特别之处，平淡得宛如秋奈那颗能够把世上所有事情习惯下来的心。kXHUi
秋奈对我的到来很意外，她慌忙地收起玻璃桌上的纸张，站了起来，人偶般可爱的脸庞上既疑惑又惊讶。但是，闪烁于她的眼睛之中的，却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不是对自身安全的恐惧，只是单纯地在恐惧着“两仪式”这个人本身。kXHUi1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杀意就开始沸腾，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杀死她，海啸般的冲动冲破我的心灵堤坝，试图夺走我的全部理智。kXHUi
但是，伴随杀意而来的自我憎恨立刻镇压了这股杀意，如同厚实的泥土埋住火焰，又像雪崩摧毁敢在雪山里大声喊叫的愚者。比起之前，这股自我憎恨的感觉强烈了太多太多，让我的身体都感觉到了不适，几乎能让我想把胃和胆都吐出来。kXHUi1
因为我看到了，秋奈娇小细嫩的右手依然残缺，而且比起后天的受伤，现在它更像是天生的畸形。再加上秋奈的眼睛里没有一丁点悲伤的光彩，更没有一丁点喜欢的情绪，让我意识到，一直在逃避着她的我，可能已经没有时间去解除心中的杀意了。kXHUi
当初，我和秋奈的约定是“习惯之前”。但是直到再度看到秋奈的脸庞时，我才突然想到，一个人想要习惯某件事或者某个东西，只需要二十一天就足够了。可如今时光匆然，一个半月已经过去，秋奈恐怕早就习惯了没有小拇指的生活，而她对我的那份喜欢也随之风化，只有残破的遗憾存在于她的心中。kXHUi17
于是，我和她无言地避开各自的视线，把头别向一边，谁也没办法率先说话，谁也没办法打破这尴尬而又沉闷的气氛。kXHUi
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的动作，她的语气，都让我非常烦躁，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kXHUi
我无言以对。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立场去干涉秋奈的生活了。kXHUi
我心中对她的杀意是真实的，我曾经试图杀害她的行动也绝不是虚假的。如今她没有赶我出去，已经是一件难得的事情。kXHUi
橙子对我说，当秋奈杀死荒耶宗莲的替身时，她没有一丁点的怜悯和犹豫，做事干净利落，还是在真冬面前杀死了对方——我以为我面对的会是这样的秋奈。kXHUi
我和她坐在彼此的对面，却都低着头，依然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kXHUi1
我和式隔着玻璃餐桌，坐在彼此的对面，再度陷入沉默。kXHUi
我不知道式为何而来，但我知道，最近一个多月，她确实一直在躲着我，害怕见到我。这让我很伤心，更让我很难再喜欢上两仪式这个人。其伤心程度不亚于知道真冬背着我去找荒耶宗莲，以获得超自然的力量。kXHUi3
“应该还没有达到习惯的程度吧……现在应该是适应。”kXHUi
“从适应到习惯，需要经历不少时间。也许只需要几天，也许要几个月，一生都没办法习惯都是说不定的事情。所以，我也不知道具体到什么时候。”kXHUi1
“但是，我没办法改变。我对你的杀意没有理由，就像本能、就像注定一样……所以今天我找你出来，就是想对你说，你不需要再去习惯了。再过两个星期，我就会离开伽蓝之堂，回到两仪家。在那以后，我们不需要再见面了……我们会就此分开，过各自的生活。”kXHUi
式把头别向一边，双手放在膝盖上，颤抖地紧攥着。那对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同时压抑着杀意与憎恨两种情绪。细眉紧皱着，犹如两把锋利的利剑。中性的脸庞更是煞白，像是极度的愤怒，又像是极度的悲伤——可越是看着，我越是觉得，这种情绪应该是极度的无能为力。kXHUi
在沉默中，我被同样的无能为力所包围。在不知多久之后，才勉强发出声音。kXHUi
“其实橙子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我的这份杀意不可能解除，也没办法解除。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痛苦着，我的这份杀意就还在。”kXHUi1
听到式的这句话，我心中很是不忿——我自己根本不觉得痛苦，凭什么大家都觉得我过得很痛苦？这根本是没道理的事情！kXHUi6
“虽然众生皆苦什么的，但是我现在确实是十六岁啊。就算将来我会很痛苦，可现在我觉得自己过得很好。我有重要的妹妹，有着勉强还算正常的生活。为什么你、橙子还有真冬都那么确定我活得很痛苦？只是因为我从根半大楼上跳下去吗？”kXHUi
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从大楼上跳下，其他人又怎么能那么笃定呢？kXHUi5
关于自己是不是痛苦的，我觉得只有我自己才有发言权，结果一个个都觉得我很痛苦。无论是式、橙子、真冬、学校里的老师同学、甚至是路边的行人都觉得我很痛苦，实在是让我无法理解。kXHUi3
式盯着我的眼睛，夹杂许多怜悯。可正因为这份怜悯，杀意与憎恨变得愈发强烈。kXHUi
“秋奈，你是个博学的人，你一定知道普罗米修斯和西西弗斯吧？”kXHUi
“知道。他们都是希腊神话里的角色。普罗米修斯因为把文明之火交给了人类，所以被宙斯惩罚，被绑在高加索山上，每天都有饥饿的恶鹰来啄食他的肝脏。西西弗斯也犯下了罪，每一天都需要把一块巨石推到山顶，但是巨石必将滚回山脚，西西弗斯的惩罚也没有期限……你是说我过着普罗米修斯和西西弗斯的生活吗？”kXHUi11
“是，也不是。这两个人至少是完整的，只是单纯在受苦。你完全不同，你的灵魂不停地在缺失、磨损——橙子说，你的存在也是一对阴阳鱼，与我类似。但我能感觉到，你和我是完全不同的。我的阴阳鱼静止不动，你的阴阳鱼在在相互高速追逐。你从他人身上获得的业越多，追逐的速度就越快。然后，阴阳鱼将不再是阴阳鱼，而是永续快速旋转的圆盘，不停地磨损着作为大圆的你，直到你的灵魂被消磨殆尽。那种不停磨损的感觉，一定极其痛苦，痛苦到普通人只会一心求死。但是你……你却‘习惯’了这种痛苦，不觉得这是痛苦的……这简直……这简直……！”kXHUi7
式急促地呼吸着，和我认知中那个冰冷、高傲、如兔子、又如猫一样的两仪式大相径庭。kXHUi1
“嗯……橙子也曾把我比喻成火……”kXHUi1
望着式的眼睛里反射出来的倒影，我只能用一个单字声音来回答。kXHUi
可是式却焦躁地摇了摇头，几乎无法再忍耐自己的无能为力。kXHUi
“不对，不对！根本不对！从一开始就错了！你不是火，而是火中心那早已被燃烧殆尽、如今依然被灼热与业报折磨的菩提叶！火焰每增强一分，菩提叶就痛苦一倍。到了最后，菩提叶连残骸都不曾留下，只留下空洞的火焰。所以！那个我才那么想杀死你，让你解脱！无论是我、橙子甚至包括真冬，我们都能感觉到，将来的某一天，你会痛苦到忍耐不下去！你肯定也知道那一天会到来，对吧？佐久间秋奈！”kXHUi10
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命运，将来的某一天我终会成为一个没有灵魂人偶。如果真的像式所说，那就不是因为灵魂的流失而失去，而是因为无尽的折磨而失去。可是，在我感觉，这两者没有任何区别——那太过于遥远了，遥远到才活了这么久的我，根本没办法想象那是怎样的痛苦。kXHUi5
“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但是，那肯定会在你们都死后很多年吧。至少在这段时间，我不会觉得痛苦，反而觉得还有点幸福。”kXHUi
“你这家伙，是真的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kXHUi3
式立刻站了起来，那沸腾的、如滔天大火般的杀意让我不寒而栗，匕首的寒光更是让我觉得刺目。kXHUi
她开启了直死之魔眼，如彩虹般美丽，却又像黑洞般空洞可怕，让我感觉到了恐惧。kXHUi
在我知道“两仪式”这个存在虽然不能杀死我，却能让我永远陷入沉睡之后，我就不可避免地对她有了恐惧的感情。kXHUi2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懦弱地低下了头，像是个被大人训斥的小学一年级学生。kXHUi
“正因为我还活着，我就没办法坐视不理！所以……所以才那么强烈地想要立刻杀死你啊！这三年来你就已经过着这样的生活，将来你会更加辛苦、更加痛苦！你所说的那些幸福根本就是虚假的！只不过是你的幻觉而已！你听清楚了！你所谓的幸福只是幻觉！”kXHUi4
我以为我听错了，可是看到式眼睛里颤抖着的泪花，我知道我确实没听错——式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对我的怜悯，带着对我的……无法诉说的喜欢。kXHUi2
没错，她应该也是喜欢着我。可这份喜欢被杀意与憎恨的双重挤压下，埋得太深，只有这个时候才完全表露出来。如果她不喜欢我，她根本不需要关心我到这种程度。kXHUi
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简直是我重生以来遇到过的最高兴的事情。kXHUi
就连我的脸庞，也带着真正开心的笑容。kXHUi12
明明是那么痛苦的事情，明明是那么残忍的现实，为什么她非要露出笑容？kXHUi
不可能，不可能是这样！不该是这样！明明应该恐惧、应该颤抖才对！kXHUi
难道……难道佐久间秋奈已经疯了吗？难道她已经把痛苦当做一种幸事？kXHUi3
我胡思乱想着。紧接着，淡到近乎透明的嘴唇微微颤动，秋奈的声音从她的喉咙传达到我的大脑中。kXHUi
“人活着确实很辛苦，也很痛苦啊。但是人之所以活着，肯定不是因为要忍耐这份辛苦和痛苦，而是对幸福和喜乐的追求和渴望吧？简单来说，人之所以忍耐痛苦，是因为知道忍耐过去之后，会是幸福与快乐的彼方。就像吃药一样，药虽然很苦，可是病好了之后，那些粗茶淡饭就也会变得非常美味。所以，我现在活着，就是想活到自己能够体验到幸福的那一天，我现在就觉得自己很幸福……”kXHUi7
“你不是，你没有，你根本不是这样！但凡你还有一点重视自己的想法，你就不会只杀死那些即将死去的人，你更不会坐视自己的灵魂逐渐变得空虚而什么都去做。你能看到所有人的死亡时间，就应该知道，你杀死的人剩余时间越短，对你的负担就越大，简直就是在借贷高利贷，会加速你灵魂损耗的速度！”kXHUi21
秋奈低下了头，那枚猩红的眼睛微微颤抖着，闪烁着如凋落的曼珠沙华般的悲伤。kXHUi
我跌落了沙发上，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也失去了全部的动力。kXHUi
就算我说了这么多，我又有什么办法，秋奈又会有什么办法？kXHUi
我是两仪式，却又不是两仪式。我擅长的事情只有杀人，可我却又从来没有杀过人。我无法让秋奈不再痛苦下去，秋奈也无法让我解除那股让我厌恶的杀意。kXHUi
这就是我们的宿命，这是我们无法逃避的事实。kXHUi2
我今天就不该来这里，我就不该再一次与秋奈相见。如果我们一直不再见面，对谁都是好事……只可惜，我今天已经来到了这里，世界上也不存在后悔药。kXHUi
我只是人……如果……kXHUi3
突然，我的身体僵住了，我的意识也不受控制、变得朦胧而又虚幻，宛如一场梦。kXHUi
“你和她说吧……说到底，我只是一个无能的家伙啊。”kXHUi
真正的两仪式，万能的两仪式，连接着根源的两仪式，一定会有办法吧？kXHUi6
从与世隔绝的梦境醒来，我再度直面这个让我厌烦的世界。kXHUi
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秋奈那只猩红的眼睛是唯一的色彩，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凄然，仿佛凋零的蔷薇花瓣，仿佛永远与枝叶无法相见的彼岸之花。kXHUi
我微笑着，眯着眼睛，欣赏着她，欣赏着这枯燥无味的世界里唯一的美景。kXHUi
“好久不见，秋奈小姐。这一个多月来，您过得可好？是不是依然很痛苦？”kXHUi
大概还在害怕我吧？虽然说出喜欢我的话，我也知道她真的很喜欢我，但是还是害怕我会伤害她吧？在她的认知之中，解脱和伤害是同义的。kXHUi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带着最大的温柔，对她吐露出我和式刚刚作出的决定。kXHUi
“您不需要说哦？秋奈小姐。就在刚刚，式她已经做出决定了。”kXHUi
“在将来的一段时间里，这具身体的主导权会交给我。时间当然是两个星期。如果在这两个星期里没办法解决，式就会回到两仪家，再也不给秋奈小姐您添麻烦了。”kXHUi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又不可置信地看着秋奈。kXHUi5
然后，她刚买的食材，掉落在了地上。kXHUi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