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事情变了很多。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已经十七年没见过扶桑人的火炮，十六年没见过扶桑人的第一纪战车，十三年没见过机关铳，十年没见过前线的穿越者了。f1Ayh
那天的告别后，他再也没见过邹先生。直到他凭战功一路升迁，才从其他渠道偶尔得知，邹先生去了个非常重要的第一纪遗址。他一直在那里从事文献研究和法术开发。f1Ayh
邹先生因为积劳成疾，在地下遗址中去世。直到最后，也没能亲眼见到他的大九州。f1Ayh
在先王薨逝前的一次会面后，他再也没见过商君。那之后不久，都城传来惊人的消息，说卫鞅谋反作乱，各部如有发现，务必捉拿。此事似乎折腾了几个月，之后便成了大家都有意避讳的话题。f1Ayh1
他当时在应对扶桑人的进攻。敌人已经放弃了只用穿越者决胜，而是调集了大批普通部队，准备赌一把运气。听说他们甚至没有准备回程的粮草。f1Ayh
然而商君一手建立的体系依然在运作。朝中混乱时，也没有出现企图趁机扩大势力的领主。各地郡县在失去领导者后，依旧如常般运转着：征调粮秣、训练士卒、供应前线……f1Ayh
他最后得到的一批援军，是邻县来的一群能熟练操作晶石铳的健壮妇人。f1Ayh
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清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商君当年对他说，这是场比谁先撑不住垮下的战争。然而商君自己，却没能看到敌人垮下的一天。f1Ayh
那时认识的狐狸姑娘，此后一直和他们并肩战斗。在一次普通的作战会议后，白起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参加了对敌人控制区腹地的侦查行动，在一次独立作战中阵亡。援军只在一群扶桑妖怪的遗骸中，发现了一只白狐的尸体。f1Ayh1
人人都知道，世道总是在变化。人类的优势已无可逆转时，她用自己的性命，给自己的群落寻得了一条被人类接纳的途径。f1Ayh
她的族群现在也经常加入军队，士卒们甚至已见怪不怪。f1Ayh
反攻前的一次宴会后，他再也没见过副将。那时副将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将军了。他们喝了不少酒，从刚参军时的旧事，一直聊到战胜后该去干什么。f1Ayh
几天后，白起就得到了对方阵亡的消息。在攻打穿越者设计的多面堡垒时，他去前线查看敌情，被敌人晶石炮击中，当场就断了气。f1Ayh
他是反击中损失的第一批将领，死在战事进展最缓慢，局势也最不明朗的时候。那时朝中甚至有人提出，计划需要推翻重来。是他们用生命做尝试，把第一纪古籍里只言片语的理论，变成了实际的战法。f1Ayh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他们这些老兵，是有这种觉悟的。f1Ayh
越女也已退隐。函谷关最后的防御战中，她击杀了一名独自遁入关中，企图趁防御空虚，在郡城屠戮百姓的扶桑英灵。战后，就不辞而别。f1Ayh
他记忆很好，还记得那天晚上，在崤山的洞窟中的会面。f1Ayh
只是那时的众人已渐渐凋零、消逝，只剩下当时的千夫长白起了。f1Ayh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商君和邹先生才都会强调，每代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吧。f1Ayh
大良造、武安君白起站起身，沉思着，看向身后的地图。f1Ayh
左庶长正指挥士兵赶赴前线。但除了陛下和他自己，还有少数几名直接参与者，没人知道，将要指挥这场战斗的，其实是那个白起。f1Ayh
为了这次作战，全国上下已经花费了数年进行准备。军械的生产，士卒的训练，出发地的布置，补给道路的规划……每一样都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f1Ayh
数十万士兵将会投入战场，从多个方向协同发起攻势。战争的规模会达到史无前例的水平。f1Ayh
战场的面积会达到方圆数百里。战争将远不止以往的那样，双方摆开阵势互相较量、在一场战斗中分出胜负；而是广袤土地上，互相周旋、运动着的部队间，一连串持续不断的交锋。f1Ayh
四百多座城池正在全力运转，近千万人直接参与了准备工作；数量大到吓人的物资，在半个中土的道路与河流上有条不紊地转运；从蜀中到北地的士卒，因为同一道命令开始集结。f1Ayh
还把它叫做普通的战斗，未免有些太小家子气了。叫战争则有些太泛泛。不过有一些，是可以肯定的。f1Ayh2
这是还在玩领主游戏的扶桑封建主们，理解不了的战争形式。f1Ayh
这次战争持续的时间，可能也会比以往长很多。但举国上下会和过去一样，全力维持。f1Ayh
一代代中土人最经常做的事，不外乎耕种和作战。一旦进入他们熟悉的节奏，就会产生源源不断的庞大力量。f1Ayh1
无论敌人把自己的实力吹嘘得多强大，在这种生生不息的“无限”面前，都会变得像个儿戏。f1Ayh1
何况现在，战争已不再只是英灵、贵族和穿越者的战争。而是所有人的战争。只要帝国的意志依然在此，它就会持续下去。f1Ayh1
这种规模的调动，扶桑人显然早已得到风声。他们也集结领主、征募英灵，各路人马蚁集蜂攒般汇聚起来。f1Ayh
他们早先在中原外围设防，大肆宣扬，起个名字叫“绝对防御圈”。如今眼见牛皮吹破，又开始改口，要在决战中一举翻盘。f1Ayh5
但白起这辈子还没打过败仗。f1Ayh1
他还记得商君和邹先生都对他说，他终究会有自己的使命。f1Ayh
他有种预感，这可能是他一生的顶点。不过具体如何，还得看自己的发挥了。f1Ayh
他年轻时，还没完全觉醒。那时每到犯难，他经常会想，如果是第一纪那位白起，应该如何做呢？f1Ayh
没必要一定要走前人的路。一切都和战场一样，瞬息万变。没有完全相同的事，也没有可以完全照着做的定论。f1Ayh
——虽然他还是下意识地想避开军神这个叫法。这个称呼快被扶桑人用烂了。他可不想和只会闷头撞南墙的人，被归为一类。f1Ayh3
军队进入东方腹地后，遭遇了不少和扶桑人作战的武装。不过这些士卒大多不堪用，基本都被就地解散。不过有才华的人士，也可以按正常流程参加选拔。f1Ayh
白起翻开手里的名册，找到其中一页。那上面是通过初步审核的人选。f1Ayh
他的幕府尚未开始运作，大部分幕僚仍在各地进行最后的考察准备，参战各部也未完全就位。指挥机构正式建立之前，他对外声称是一名偏将，暂时在这座军营躲着。f1Ayh
他忙里偷闲，准备客串下偏将的职责。当然，主要还是他想亲自看看，这里的人现在的状况。f1Ayh
他看向名单。“是这个钱程？让他进来。”f1Ayh1
这家伙很年轻，似乎有些紧张。他迅速打量了一圈营帐，又看了看白起，便强作镇定，行礼致意。f1Ayh
白起直接进入正题，询问起来。对方一开始还很拘谨，渐渐地竟然放开了些。他挺能说，也确实了解不少知识，看起来没少翻兵书。f1Ayh
白起觉得这家伙的表现，比他自己第一次和商君谈兵时，还好上一些。f1Ayh
“你自己打过仗么？”他想了想，问：“不是跟着看，或者给人参谋。是自己指挥。”f1Ayh
年轻人听到，微微愣了下，似乎有些尴尬。他刚才好不容易攒起的自信一下消失无踪，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然后果断地说：“没有。”f1Ayh
“但是附近其他义军都说，至少伏击郳邑的敌运粮队这一战，是你实际指挥的——我这边还有记录，准备给你们算功劳来着。”一旁，长史有些不解。f1Ayh1
“那个不算的。”年轻人慌忙摆手道：“就是抢点米，打得太烂了，不算的……”f1Ayh
年轻人瞅了瞅长史手边的案卷，知道躲不过，露出破罐子破摔的表情。f1Ayh
“真打起来，完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一五一十地列举起来：“民兵们有些太胆怯，有些太蛮勇，想让他们配合都难上加难。头领们完全不懂作战，有人连旗号都能认错。战斗时，稍有些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迟疑。”f1Ayh
“视野足够好的位置很难找。我大部分时间根本不清楚前面情况怎样，各队进展如何。等观察到明显的迹象时，再发号施令、调遣士兵，基本就来不及了。”f1Ayh
“我都不知道怎么打完那次的。”年轻人捂着头：“我计算时间、勘察地形，花了半个月制定计划，尽可能推测敌人会做出的应对。”f1Ayh
“结果最后打起来时，基本没有按我计划走的。”他沮丧地说：“还好我反应快，也留了人手以防万一，这才勉强赢的。”f1Ayh
可以了。白起想。虽然这小子的第一仗，比自己当年惨多了。f1Ayh1
“对了，您别看我这样，我对我的……呃，潜力，还是有些信心的。”那边，年轻人似乎记起了这次会面的目的，急忙补充道：“那次之后，我自己也一直在思考。我觉得主要是这几个问题……”f1Ayh
“小子，你来这里，是有什么打算？”他突然打断了对方，问。f1Ayh
“我们村落附近的城池里，扶桑人开始了粮食的运输。”他解释道：“我找我姐帮忙，调查了附近好几座城的情况，发现都有类似动向。”f1Ayh
“扶桑领主彼此间的统属并不严格，而且他们一直都不怎么重视补给方面，也没花太多功夫保密。我通过他们仓储的变化情况计算了下，能推测出个大概。”f1Ayh
“扶桑人也不傻，他们的准备一定是有针对性的。这次战事，规模恐怕会空前。再加上现在的局势……应该是你们准备发起决战了。”他肯定地说。f1Ayh
“我希望能赶上这一战。”年轻人的语气坚决起来：“我也是中土人，自然也想尽份力。这么多年，该让扶桑人见识下中土人的力量了。”f1Ayh
这小子嘴里，已经不再提秦人、齐人、鲁人，或者他们那个郳邑人了。白起想。f1Ayh2
“我最近听说了不少武安君白起的事迹。”年轻人继续说：“是他的话，肯定可以做到。”f1Ayh
“这次指挥作战的是左庶长王龁。”长史说：“武安君还有其他要事，现在仍在咸阳。”f1Ayh2
“好了，这次暂且就到这儿吧。”白起觉得，得赶紧轰走他，开口打断了他们：“考核的结果，会有人通知你的。”f1Ayh
“啊，不，只是本兵法。”年轻人急忙解释道：“我不清楚这边的习惯和规矩，不过这东西应该是军中都能用上的。我捡了本装订最好的带过来了……”f1Ayh
他面色略有些古怪，还是把书给长史看了下，让他登记。长史瞥了眼封面，差点笑出声。f1Ayh
“当年扶桑人到处收缴书籍，兵书这类更加严格。听说他们自己，也只给很少一部分人看。”年轻人解释道：f1Ayh
“这本书还是我从扶桑城主那里偷……窃得的。”f1Ayh1
白起也不知说什么好。这家伙不是英灵，从记录看，也没什么相关天赋。能从城主手里把书偷出来，某种意义上，也是挺厉害了。f1Ayh
“扶桑人自己没什么兵书。咱们的兵法，他们也总是学不明白。最后索性放弃，直接丢一边，所以我取来时才没费什么劲。”年轻人还在那边说着：“对了，为了给领主们补课，他们只好发放些这方面的小册子，起了个名字叫‘读了就能赢’，鬼知道谁编的……”f1Ayh
“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那里写着：“兵法可作指引，可作借鉴，万不可拘泥。”f1Ayh
“这次这么大的规模，该如何运作？”年轻人又思索起来，有些疑惑。f1Ayh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白起难得地露出明显的表情，回过头笑了起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怎么把这仗打赢，把扶桑人消灭，这是我们的职责。”f1Ayh
不再年轻的武安君，和千余里外、十多年前的那群人对视着。f1Ayh
“不过，中土的仗就快打完了吧。加上扶桑本岛，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太难的了。”他思忖了片刻：“天下归一已是定局。九州之内，应该都不会再有战争了。”f1Ayh
“当年一位先生告诉我，中土九州，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在这之外，还有更多、更大的地方。”f1Ayh
“中土人不能只躲在家里。我们终究是要走出小九州，进入大九州的。”f1Ayh
“我也只是转述。具体的，我不是学者，也说不太清。”白起笑着摇摇头，语气轻松起来：“我恐怕很难有机会去外面看看了。就按他的吩咐，再转告给年轻才俊。”f1Ayh
“你的使命，也许就在那里。不过，对九州之人来说，那里其实也算不上‘外面’吧。”f1Ayh
“我会记住这话的。”他说：“不过我自己是否有这机会，我也说不清。”f1Ayh
“没什么。”白起不在意地摆摆手：“反正咱们就是这么一代代过来的。”f1Ay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