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脸的小鬼们，围着某个小女孩的剪影，在校舍里上演着学校怪谈前奏似的默片。437WK
小女孩被推搡得手里的娃娃掉地上——不知是谁扯烂的，娃娃已然失去了脚掌。437WK
她逃避暗中的嘲笑，向着拐角压抑的黑雾处，一瘸一拐独行。437WK
西村晴捡起洋娃娃，茫然环顾着周围丑陋的人影，只能跟上小女孩的脚步。437WK
在迷雾卷起的漩涡隧道内，她追逐着那小小的蹒跚的背影，穿过无数有扭曲画面闪回、像蜡笔涂鸦成的气泡。437WK
沿途溯流所见，她隐隐意识到，自己被卷入妹妹的记忆浪花中。437WK
西村晴只觉得心底冲出的波涛汹涌，与妹妹的思绪汇合在一道。437WK
少女曾听父母说，她们是流浪在废土上的大和民族后裔，故国早在青龙神创生世界时，就沉入海中，是被孕育新世界的羊水淹没的历史的遗留品。同为和族，跟尖端岛出身的明子、古市不同，晴一家是随联邦垦荒团迁移到沉梦之森的游民后代。437WK
晴和绿的父亲，担任过为废舰城市政厅服务的公职人员，在如今的晴印象中，是个温厚圆滑的老好人，却总能在统治者变幻的阴影下庇护一家，母亲则是为东南财阀工作的职业经理人，性格比父亲更果断强势。晴和绿虽然出生在争夺残酷的大绿海边，但也度过了衣食无忧的童年。437WK
然而世事远比绿海无常的潮汛更可怕，在“祸”政权成立后，过去那套维持废舰城运转的规则，和“蓬莱号”前象征城市精神的雕像一道被打碎。晴从来觉得性格软弱的父亲，为了一家人的生存，不得不艰难依附在新的恐怖统治下，却终逃不过随后巨浪的倾覆。437WK
五年前反抗“祸”暴政的起义之夜，被逼去参加镇压的父亲一去不回，战火波及全城，母亲带着她和妹妹赶往上城区避难，途中道路堵塞不得不弃车逃亡，却被灵能者间的死斗殃及，当着晴的面，楼房轰然垮塌，晴仅以身免，母亲和妹妹却被埋在惨烈的废墟下，少女所经历的一切宛若突如其来的噩梦，无法苏醒，梦魇狞笑着把她拽入万劫不复的火狱。437WK
她置身死地中，徒劳挖着废墟，哪怕手臂被砖石磨得血肉模糊，也挪不开眼前葬送掉她最宝贵幸福的坟墓。437WK
那时绝望中抬起头的晴，见到了笼罩在半空巨大黑雾里的“怪物”。437WK
“求求你……”作为市政厅官员的孩子，晴认出了“怪物”的真面目是什么，“救救我妈妈和妹妹！”437WK
哪怕面对的是让整个大绿海四分五裂的祸首，也依然向它乞求能让家人活命的机会。437WK
纵使恐惧压迫得伤痕累累的她泣不成声，少女也想抓住一根虚妄的救命稻草。437WK
只记得“怪物”如血月倒影般深红的双眼轮廓盯住她，声音来自心底某个战栗的角落。437WK
当雾中盘踞的黑影离去，小山高的废墟已全消失，晴所见到的，是妈妈惨不忍睹的遗体，以及她至死护在怀中，被压断腿昏死的小绿。437WK
西村晴从扰乱心神的梦魇中清醒，遍布视野的泡沫，依然是姐妹俩托庇于风铃苑后的记忆。437WK
“那些坏家伙都被教训了，以后有事别忍着，记得告诉老师和姐姐啊。”437WK
“有的人身体没病，心却病了。乖，好好和其他同学相处，你要学会面对他们，不然会被孤立的。”437WK
“喜欢就多喝点，以后姐姐就要去城主办公厅工作了，可没空帮你开小灶。”437WK
西村晴走过一个个泡沫，那些闪烁奇光异彩的薄膜，映照着少女的脸孔，让她想伸手触摸里面藏着的相依为命的过去中——属于妹妹的那一部分。437WK
少女的指尖颤抖着戳上气泡，她用五年时光学会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却又在姐妹俩一次次欲言又止间，放着两颗心渐行渐远。437WK
回忆怦然断绝，气泡随传到指尖的心跳破碎，涌出的色彩，都化作不知名的鸟儿，向下飞坠，被黑雾中长出的无数根须纠缠，西村晴转瞬被记忆的幻影所抛下，来到一片爬满枯藤的黑白荒原。437WK
少女慌乱跑动起来，被挡路的粗大花藤绊倒，她蓦然抬头，已来到医院苍白的走廊上，小绿长大后的剪影，拄着拐杖，穿行在满布廊道的幽灵似的人群间。437WK
她爬起身咬牙追上去，来到空旷的太平间门口，在正中间的病床上，躺着母亲的尸体。437WK
小绿流光溢彩的墨绿剪影，乖乖坐在病床尾，只有脚上穿的皮鞋，拥有实物的颜色，那是晴刚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不过小绿只穿着左脚的那只。437WK
西村晴低头望向右手，那只失去脚掌的娃娃，化作枯萎的花瓣从她手心凋落。437WK
“是我的鞋子吗？”剪影歪着头自怜道，“其实少一只也无所谓的。”437WK
“小绿，你在说什么呀。”西村晴强自镇定地走进门内，“我是来带你回去的。”437WK
小绿满是怨念的控诉，限制了她的步伐，被迫听着妹妹单方面的独白。437WK
“就因为我是个没用的瘸子，所以什么事都要听姐姐的。离开姐姐就活不下去，拖姐姐后腿，这样一个累赘，是多么可悲啊。”437WK
“小绿只是个卑弱又无用的孩子。靠近我，人人都会变得不幸。”437WK
“你说，如果人死后有灵魂，妈妈会后悔为保护我而死吗？”437WK
西村晴再撑不住隐现裂纹的精神体，踉跄将倒下，背后却有人扶住她肩膀。437WK
她仓皇回头，见到的却是一位有着青空般眼眸的红发女孩。437WK
“阿晴，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了吧？”娜琪亚美朝她点头致意。437WK
“被龙芽寄生的灵魂在痛哭，是你妹妹把我们呼唤到这里的。”437WK
西村晴发现让她感到虚弱的精神裂痕，在娜琪亚美手心绽放的白光中逐渐愈合，虽然她对这位泰希克族少女心存芥蒂，但在处理龙芽的问题上，出身泪痕教的娜琪亚美无疑是专家。437WK
西村晴盯着那双淡漠的青空之眼问：“小绿还有救吗？”437WK
娜琪亚美打量着小绿的剪影，在呼魂女眼中，这只是个顽固的空壳。437WK
“龙芽之种，本是为回应人们愿望而播下的，可人的孤独、憎恶、恐惧、悲伤、愤怒、逃避、怠惰、爱·欲……都可以当做它的养料，不仅是生命力，龙芽可以放大人内心的阴影与渴望，把心封闭在生成的壳中，愿望的花种一旦被污染，最终会孕育出鬼芽的蓓蕾。”437WK
“小铃用千音铃把她体内的鬼芽抑制住了。”娜琪亚美解释清目前的情况，“但这不过是饮鸩止渴，如果不唤回她的意识，等待我们的只有思考断绝的亡魂。”437WK
西村晴的视线随着这位呼魂女的举动，落在多年未曾再见的母亲脸上。437WK
虽为同龄人，却是摆脱重力的飞鸟，她的人生，是能吸引人目光望向天空的航迹云，就连明子也为寻求答案追随她，离开呆了三年的风铃苑。437WK
“小铃先生说过你是呼魂女，能救赎因龙芽迷失的人。”晴偶尔向往过那种生活，却在每每念及娜琪亚美如天空般广漠无情的神情时，感到迷茫。437WK
“我们不过是采撷花朵的蜂蝶，为龙芽传播花粉，也以此为生。”437WK
娜琪亚美轻轻招手，从晴母亲停止心跳的胸口，浮出一团幽绿晶莹的光，如翠玉雕琢的种子，落在娜琪亚美指尖。437WK
“这是她对妈妈残留的思念，因龙芽共鸣而孕育的花种，如果你们被母亲深爱着，那么心之花一定会酿出无比甘美的蜜。”437WK
西村晴阖眼干咽着空气，终于张开嘴，吞下了娜琪亚美塞来的花种。437WK
“知道吗？刚才我寻找你们姐妹时，跟着你穿过了思绪之潮，你感受到妹妹的呼唤，所以才能来到这儿，阿晴，你有呼魂女应有的潜质。我和明子会帮助你，去吧，只有一次机会。”娜琪亚美绕过西村晴，轻推她的肩膀，“去唤回你妹妹，实现她的愿望。”437WK
少女踏前数步，猛然抓住了妹妹的剪影，她望着身形定格的小绿，吻在了裂开的唇线上。璀璨的绿光从晴体内溢出，喂入妹妹的口中。少女所感知到的一切，都在光荡漾起的涟漪中模糊——医院的景象消散了，妹妹剪影的轮廓也碎裂了，她再看清东西时，已置身浪涛流金的海边。437WK
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静谧柔美的黄昏，被棉花糖般云朵涂满的天空金黄深邃，仿佛能把灵魂都吸进去，妈妈带着她们，第一次来到上城区港口刚完工的海滨大道上。此后这条路，也是妈妈最常带着她们回家的路。437WK
“是你让我来的。”西村晴抹去无意间糊满眼眶的泪水，用身心感受着眸前重新染上色彩的女孩——娜琪亚美说的没错，是妹妹。437WK
小绿拄着拐杖，在面海的栏杆前僵硬挪动步子，转过身面对她。437WK
“事已至此，姐姐你还想把我带回去吗？院长都说了，小绿回不去了。老师、同学，很多人都因为小绿死了。”437WK
“那不只是小绿的错，姐姐也有责任。”西村晴按着心口。437WK
“我没姐姐你生得聪明可爱，哪怕总是穿姐姐的旧衣服和鞋子，我也从来不敢表达什么，爸爸妈妈总是围着姐姐打转，我怕他们不关心我，也怕失去姐姐，你不知道爸爸偶尔送我一件新衣服时，我有多开心。”437WK
“到了风铃苑，院长老师们也只关注姐姐，我想着这样也好，有姐姐呆在我身边就够了，可偏偏院长让你去城主那干危险的工作。”437WK
“小铃先生和你想得不一样。”西村晴涩然道，“她身处的位置承受的，比我们要冷酷痛苦得多。”437WK
“是啊。”小绿自怨自艾道，“我真没用，姐姐为我付出这么多，我却连一点孤独都无法忍受。”437WK
“祸大人当初救下我，或许就像我们看到落入水盆逃不出来的虫子，会随自己的心情选择救不救，我只是这样的存在。”437WK
“不是的，我们都是拼了命活到今天。”西村晴摇头开导着妹妹，“更惨的人到处都是，无论怎样的苦难、绝境，这份生命的分量，只有抓住它的人才明白。”437WK
“嗯，我想变强大，被青龙神钟爱，这样姐姐一定会欣慰，我也会拥有活着的价值——”437WK
“可是，当我回过神来，手上已染满鲜血了。阿赫的教训，我一点没接受。”437WK
“大家活着的世界，是个吞噬一切的漩涡，对立，伤害，没人能得到原谅，可即使如此，也有无法放手的东西——”437WK
“我知道，姐姐最疼我了。”西村绿悲伤的别过头，“但错的是小绿，一切都无法挽回了。”437WK
女孩抬眼望向海平面，云与波涛交接的形状，宛若羊水中浮动的摇篮，恍惚间有什么随下沉的夕阳生长了——在这寂静而汹涌的世界，灿金的海水和黄昏的天空中绽放了一棵花之树，攀附在由思绪迷梦之根构成的蛋壳内。花苞的底色呈透明的墨绿，其内部流淌的汁液，却是不祥而压抑的混乱色彩。437WK
“这是伪魂之卵。”小绿瞳孔完全被那朵擎天的“花”铺满，“魔法师说它绽放，我也会绽放，它凋谢，我也会死。”437WK
西村晴和妹妹一道望着花苞上伸展的亿万根须茎叶，在燃烧的天幕蔓延。437WK
“知道吗？姐姐，当初你要去替城主工作时，我没和你说，不想让你离开，想一直喝你煮的汤，让你教我功课，运动会上也要和你一组，但那时的我，觉得不能依赖你，只是默默看着你走了。”437WK
“小绿——”西村晴双手不知何时捏住一只小巧的皮鞋，“从壳里出来吧，回姐姐身边。”437WK
她向着妹妹走去，任凭蜿蜒的花藤缠绕向她的肢体。那些能占据整个天空的“思绪之根”，却在触及少女周身时刹那枯萎。相信能挽回妹妹的决心，充盈了少女胸膛，被过往丢弃的所有姐妹俩珍藏的宝物，终究能被她寻回。437WK
在一片温柔的白光诞生中，有另一朵花盛开了。侵蚀人心的墨绿花藤，一碰到那扩散的光明便烧成灰烬，那是由最纯净的思念所养育的心之花，将姐妹俩紧紧连结，生长，盘旋，取代了原本的花苞，撑破这片卵中黄昏的世界。437WK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