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抱手坐在“玄爷号”机舱右侧，食指不时敲着胳膊，她表情假装不在意，却嘴角抽搐着老往对面偷觑。43Pps
莲子实在想不到那个凶狠粗野的女猎兵，盘好脑后的低发髻、换上一身玫瑰红礼裙后，竟有如此高雅风范，举止间流露出的醉美人式慵懒娇艳，简直是浑身散发着诱人一亲芳泽魅力的罂粟花。刚摆脱宿醉的她，经过一番清洗打扮，依然留有微醺的模样，可她还端起高脚杯喝个不停，据说是要为接下来的酒宴事先演练。莲子对此借口颇感无语，这家伙灌下肚的酒都足够把人淹死了，要知道昨晚放任她和金刚狼在“赞巴尼号”上胡吃海喝的结果，就是伊舟船长大清早痛苦地发现，自己船舱里窖藏名酒的空瓶堆积成山。43Pps
“看。”小兔姬眼神右瞥，便捕捉到莲子的视线，可她根本没在意，只是手指轻叩舷窗，示意其观察外面。43Pps
少女尴尬地转头从窗口往下俯瞰，只见壮观的运河主干道上，布满了来回巡弋的船艇，如破浪的鲨群气势汹汹寻觅着猎物。43Pps
“封锁主运河的船不是自警队的吧。”小兔姬终于饮尽最后一滴干红，像个名门闺秀般用手帕拭去唇瓣沾的酒渍，在丝绢上留下一行纤秀唇印。43Pps
“估计是奥瑞斯家的武装赛艇，它们本来是要参加绿海赌船大赛的，都被临时征调了。”坐前方驾驶位的里香，嚼着口香糖回答。43Pps
越过旧城区东南方的丘陵地带，承担防洪护城之责的隔离墙后，是用五年时间推平废墟新建的上城区。高楼广厦屹立于大泽之畔，东向临海，北接影帆港，汇集着大陆东南部最炙手可热的权力和财富，可即使在这块寸土寸金的浮华土地，也修建有专供市民休憩的场所。43Pps
南北两侧分别紧邻贸易港与万象集团的双耳大厦、依傍主运河而建的——是占地面积约三十万平方米的市政公园。由葱茏绿意环绕、点缀着繁茂花墙的中央广场附近，不见平素拥抱晨光的行人，只有朝阳向着夏日生机蓬勃的园林问早安，连晨风也透着些寂寥的气息。在光学迷彩与心力结界的双重掩护下，“玄爷号”载着梅莉、莲子在内的五人小队，顺着运河航道超低空飞行，隐秘地潜入公园树丛上方。43Pps
“抵达公园了。”里香吹破了抹茶色的口香糖泡泡，“你一个人去没问题吗？”43Pps
“阿求缺一个舞伴，我可不能退缩。”小铃极有气势地走到舱门口，拉好胸前的领结。43Pps
“这就是所谓的‘淑女赴约，只需要一身合适的礼服，就能所向披靡’吗？”梅莉合手赞叹着，口吻颇为羡慕，因为任务分派的缘故，她和莲子可不能穿如此显眼华丽的衣服。43Pps
然而此时小铃的装扮相比淑女，毋宁说更是一位英姿卓绝的男装丽人，由伊舟亲手挑选的燕尾服，勾勒出她风采翩翩的曲线，一枚金铃铛发饰把深橘色的单马尾收拢，就像脑后飘舞着一束火焰，更让她显得英气勃发，而另一枚金铃，则缀饰在其右手佩戴的雪白手套上。43Pps
“离发布会召开只有两小时，阿求不该待在贵宾室，和各城邦的代表谈笑风生么？”里香大摇其头道，“还独自跑来这，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文化人在想什么。”43Pps
小铃却似心下了然：“她约我在这见面，恐怕是为了完成某种决断的仪式吧。”43Pps
“这地方有什么特殊意义吗？”梅莉趴在舷窗上眺望公园，好奇问。43Pps
“这里——过去矗立着祸的雕像，是整个大绿海最残酷恐怖的斗兽场。”43Pps
少女总是开朗的声音，反而因故作平淡，在空气里凝固出虚无的压力。43Pps
“灵梦在这开始了与祸的死斗，而今新的统治者，掩埋了那场战争的残骸。”43Pps
男人哀求的叹息，是徘徊幽冥与现实狭缝的寒风，冻僵了她的思绪。昔日伟岸如山的男人，那个船长一样面对暴风雨岿然不动的身影，业已沦为沉船中不知日夜的幽鬼，纵使只剩影子般腐臭的残渣，仍眷恋着与她的联系。43Pps
少女望着男人朽烂的脸，记忆书写的仍鲜明在刻的容貌，却在尘世熔炉的消磨中变得面目可憎。43Pps
来自过去的亡灵，向着仍是生者的女儿贪求一个拥抱，却在化为枯骨的手触及她脸颊时，转瞬散去了阴影。43Pps
少女一袭高贵华彩的大振袖，孤立于中央广场的铸铜遗迹前。43Pps
她面对的雕像残骸，哪怕只余底座，也仍有十余米方圆，依稀可见当年的磅礴宏大。少女单薄的侧影与满刻历史沧桑残痕的遗迹，在晨光挥洒中叠印在一块，呈现出难言的震撼感。43Pps
多年未来此处，少女曾目睹的血海洼地被填平，覆盖了葳蕤草木，公园中一片和风虫鸟之声，再难看出昔年惨烈的疮痍。43Pps
“铃铛来了，铃铛来了。”羽毛与她和服的配色显得很搭调的鹦鹉，乖巧地转着脖子叫嚷。43Pps
阿求就像讨论着心爱宠物的动向，温言微笑：“橙很喜欢吃荷碧典兹大厨做的海鲜，我放她去觅食了。”43Pps
“作为废舰城立城标志的‘蓬莱之誓’，被‘祸’熔解后重塑为她的雕像，对所有为建立这座城市而牺牲的开拓者来说，是不可磨灭的耻辱。”阿求平淡的缅怀声，一如风平浪静的大绿海，其下不知掩藏着多少激流。43Pps
“我父亲没有把雕像铲除，大多数人都觉得是为了警示后人，那些威胁我们存亡的阴影，随时会卷土重来。”43Pps
“可他初衷却是为了纪念这段历史本身，曾有一位无敌的霸主，为了推翻她的代价，堆积在这底座下的累累尸骨。”43Pps
铃铛在风中振动，小铃火焰般的马尾飘拂不息，空旷的公园里，依稀听见由运河带来大绿海的潮声。43Pps
阿求忽然侧首向着自己唯一的老师和知己，转换了话题。43Pps
“赫恩小姐没和你一起来吗？我还蛮期待能分享她们这几天的见闻的。”43Pps
“她们本来就出身森罗，和你那位新任财政官是同学。”小铃压制了想立即质询友人的念头，“待会宴会上能看见。”43Pps
途经百米长的悬空走道，精心布置的陈设装饰之美，毫不逊色于专门收藏名贵艺术品的画廊。少女踩着每一道花纹都彰显高雅审美品味的丝制波斯地毯，犹如女王巡视着画中绚丽壮观的城堡。43Pps
这座由尖端智能科技与精湛的建筑艺术打造的顶级大酒店，是名副其实的现代宫廷，由不计投入的金钱人力堆砌的奢华代表物。自清早起，此处便如节日将至的古罗马般，弥漫着飨宴欢快的气氛。43Pps
阿求与小铃沿着足以作为埃舍尔几何画原型的精巧廊道，信步来到主厅，在她们对面宛如花园的空中走廊，被黑衣仆从拱卫的奥瑞斯议长，近乎同时抵达，这位气度超凡的老人目光扫视着，与阿求遥遥对上。43Pps
楼下发现他们的宾客们，霎时举杯如林，以手中酒和灼灼视线的聚光灯，向两位驾临的城市主宰献礼。43Pps
水晶灯光芒之下，一派歌舞升平，来自东南诸城邦的领袖和代理人齐聚一堂，他们未必是响应废舰城旗帜的号召，谁都难分清周围人脸上妆饰的层层面具，只有怀里藏的打算和明刀暗箭是真的，只要有必要，就会在奉上美酒与毒药间做出选择。43Pps
钢琴声自乐师之手响起，飘扬至光明璀璨的穹顶，歌颂着此间令人心醉的富贵荣华。43Pps
“多久没听过大绿海之歌了，真会勾起人回忆啊。”阿求侧耳倾听着旋律的慨叹，却似若有所指，“可惜，能换个懂我心声的钢琴师就好了。”43Pps
“人世多是瓦釜雷鸣，大家喜欢靡靡之音也没什么错。”小铃捏紧铃铛道，“你想听的原曲，是献给某些人的挽歌吧。”43Pps
阿求会心一笑，率先进入走廊尽头的贵宾室，在落地窗前以绝佳的角度俯览大厅，等待酒店主人宣布盛宴的开幕。43Pps
“多好的看戏位置啊。”阿求扬手把鹦鹉放飞到身旁悬挂的象牙鸟架上。43Pps
“被兽潮和战火驱赶的灾民，不断涌入城内，可我却仍然要陪他们守在这桌前，遵从游戏规则打牌——”她向来恬淡清雅的脸色，也不由流露出一丝淡漠的嗤笑，“看这些惶惶不安又志得意满的人们吧，就像奥德赛的故事中，被诱惑参加喀耳刻狂宴的船员们。”43Pps
小铃配合她的话反问道：“那又是谁来扮演喀耳刻这个魔女的角色？”43Pps
阿求的笑容渗出某种变质的恶意：“我理解喀耳刻看着那些船员的想法，若内心是猪，干脆就变成猪吧。会这样期待的人，还会是谁呢。”43Pps
她就像摘下了好学生的面具，笑得放肆且恶毒，却并未让小铃觉得意外。43Pps
少女纤纤五指抚上莹润剔透的玻璃，而后指向大厅内标志性的装饰物。43Pps
“看到那些鱼缸了吗？如此美好，秩序井然，谁会想打碎它？”43Pps
小铃也早就注意到作为巨柱耸立在大厅四方的水族箱，斑斓炫目的鱼群，徜徉于如梦似幻的虹光气泡中，仿佛映衬着此间自在欢愉的人们。43Pps
阿求从鬓发间摘下那朵明艳的椿花，置于掌中，如天女般微笑。43Pps
大厅另一侧的贵宾室，在手下护卫再次用仪器检查过现场后。奥瑞斯和室内早已等候多时的清·拉莫斯见面了。43Pps
哪怕无法透过对面的镜面玻璃，得见房间内的情况，老人也知道自己最大的对手，就站在那面落地窗后，和自己共睹着同等的景象。43Pps
“不自作聪明是你的优点，可阿清——别忘了我教了你什么。”43Pps
老人投射到墙上的影子，就像巡视巢穴的恐怖爬行动物，在背后悄悄踱步。43Pps
“人类矛盾的斗争，随摇摆的风向而改变，四十年来我在大绿海见惯的潮汛，也不过是整个人类史兴亡的沧海一粟。每当城市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我就意识到，蓬莱号也逃不过化为腐朽废铁的结局，以此提醒这副老朽之躯，要在迎来终结前把手上的事情干完。”43Pps
“一步一步脚印，我来到了这里，却从未忘记从泥泞出身的自己，真正该干什么。”43Pps
“贪婪，自负，毫不满足地攫取眼前能掠夺的一切，却又活得战战兢兢。”43Pps
“我们也是其中一员。在司马阿求眼里，汇集在这里的整个废舰城权贵，不过是满座衣冠禽兽。”43Pps
“利益。”阿清不假思索道，“凭义父您，是这群狡诈恶兽的王。”43Pps
“哼，世人称我为‘影鳄’，哪怕我凭一力压服东南财阀，支撑大局，在废墟上兴建起这样一座城市，用文明的铁棒驯化了永不餍足的兽性，别人都只记得我是‘食人的影鳄’。”43Pps
“森罗发动的经济战，早就开始了。这次翰伯顿家族借宴会释放的信号，抛出重建“蓬莱号”的企划，大部分在这场战争中受伤的蠢材，都以为我们会谈判，所以他们才聚在这，像急于开饭的狗，等着我发话，就算本质是争抢肉骨头的行为，却也是人类社会发明出来的自以为是的高级游戏。”43Pps
“奈奈·翰伯顿不过是森罗的先锋，主事的仍然是司马阿求，我当时授意你雇人去袭击商船，没指望能查明她背后的动作，有时只要小小的刺激，就能让浑水里藏的东西露出尾巴，只是你雇来的那只疯鸟，反而把水搅得更浑，夜枭真正为谁做事，现在还不清楚，但森罗浮出水面了，不管是它计划达到预期，还是局势所迫，摊牌就在眼前了。”43Pps
“我和万象集团这边准备好了，不管对付白莲教，还是森罗。”43Pps
“阿清，你和桐间铃瑚的小动作，我没管你，但要清楚——”43Pps
“万象集团也不过是月民支配奴隶的工具，那群兔子依附在月球的荫庇下，和我们当初对祸的暴力卑躬屈膝，没什么区别。”43Pps
这番尖刻的训话，是阿清从未在其他场合听过的奥瑞斯的心声，这头盘踞大绿海数十年的名为“影鳄”的怪物，比谁都深刻的认识到自身的本质。43Pps
“祸干的一切，不过扯下这层遮羞布，堂堂正正夺取想要的东西，她奉行唯我独尊的霸王之道，却从未珍惜过得到的一切，或者说，她从未真正渴望过什么，只有欲望不受控制地膨胀，最终反噬了自身。”43Pps
奥瑞斯脸色阴晴不定，他也曾匍匐于更强大怪物的阴影中。43Pps
“有个人曾对我说，她喜欢这座城市，虽然看上去肮脏凌乱，却随处洋溢着生机勃勃的感觉，和她的家乡比起来，给人微弱而温暖的希望，让她觉得是能实现梦想的地方。”43Pps
“能为人类开辟航路的人，只有为梦想而奋进的人，否则，爬得再高，也只是下面披着遮羞布的野兽。”奥瑞斯杖指大厅内的人群。43Pps
阿清死死压低的头，终于抬起来了，她直视着自己那举止鹰视狼顾、却已然垂垂老矣的义父——43Pps
“小铃姐。”阿求对她的称呼，让小铃想起很久前两人探讨学问的日子。43Pps
“度过那样人生的你，经历白泽之变的你，应该比谁都明白。”43Pps
“为人类缔造繁荣，功标青史的领袖，也难免会成为时代的牺牲品。”43Pps
“在席卷时代的洪潮里，重要的开拓者，卑贱的无名者，献身的勇士，被埋没的英雄，千千万万怀着千万种欲求和信念的人，为亲手种下的胚芽而斗争，浇灌，践踏，烧毁，殉葬……有的行为被历史宽恕，有的得不到原谅。生命意志，权力意志，都是为梦的延续，为梦的新生，我们所生活的世界，被这股惊人的合力推动，并纂改得面目全非。”43Pps
“我想是时候改弦更张了。”阿求坦然道，哪怕她手里失去了两张王牌，少女却仍有着稳坐钓鱼台的底气。43Pps
小铃明白自己该放弃了，或许从昨天起她就该放弃了，却依然来到了阿求面前，为了得到一个连自己都不想要的交代。43Pps
或许这个心声回响于某些人心中，等待一个契机抒发的时间太久了。43Pps
阿清此时的表情僵硬，像一条饥肠辘辘的蛇，刚从阴冷的冬眠苏醒。43Pps
“我对你的教育，对艾伦的教育，从未提过梦想这个词。似乎只有手能抓住的东西才是真实可控的，但是——”43Pps
“义父您——有值得赌上一切也要追逐的梦想？”阿清像求证极为重要的答案，连语气里的恭顺也丢下了。43Pps
两间贵宾室内，两位宴会的主角，同样面对着质疑，身下的大厅，是他们危机四伏的版图。43Pps
“这是我的王国。”奥瑞斯闭目冥思，皎洁月光穿过岁月昏暗的迷雾，那个走出飞船天降的阴影、坦荡笑着的女孩，再度冲破丑恶的世界包围向他伸出手。43Pps
“这是我的家乡。”阿求目光流转过鱼群游弋的水族箱，亡母的幻影，先父的遗恨，都在鱼缸中恍惚泛起的波浪大潮中冲散，冲往了遥远之岸。43Pps
两位大绿海上的掌舵者，气魄相当，齐头并进——纵使他们立场相悖，互为仇敌，六十岁的意志与十六岁的觉悟冲突不休，却无妨此刻他们的话语重叠。43Pps
“这就是我的梦想。”43Pps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