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死得太过惨烈,顾廉止清醒时,身体上下依然残存着马蹄踩碎骨头的错觉。42Vs1
等幻痛减弱到可以接受的程度,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喉结。42Vs1
这个部位是最先被马蹄子踩中的,喉中软骨咯嘣两声碎成了渣,混着血液鲠在喉中央。42Vs1
只这一下就要了他大半条命,却又好死不死,非得让他意识清醒地细细品过周身每一寸被踩烂的感觉,才咽了气。42Vs1
莫说喉结,就连常年戴着盔甲在下颚处磨出的陈年老茧都没了。42Vs1
手指停留在喉中许久,细细摩挲,所能感受到的不仅是年轻的皮囊。42Vs1
男女皆有喉结,男子明显,女子不显,但触碰时仍应有所感。42Vs1
如此说来,此时当是他离京之前?亦或者,此身已非前身?42Vs1
三分焦灼,三分风沙,三分肃穆,还有一分血腥。42Vs18
风卷起细碎沙土,拍击在帐篷上,顾廉止就这么听着熟悉的沙沙声,缓缓睁开眼睛。42Vs1
入目所见,是稻草、被褥铺就的简易小榻,榻前有一方小案,案上是黝黑的烛台,脚下散落着一卷书册,一支细炭笔。42Vs1
帐外的狂风猎猎掀起了帐帘一角,外头月华大盛,满地银霜。42Vs1
东篱录。42Vs14
如此娟秀的字体,配上意趣盎然的名字,怎么看都是本闺阁少女春意难平的读物。42Vs1
但他是个粗通文墨的武人,随身带着的书,除了兵书,还是兵书。42Vs1
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半臂长的匕首。42Vs19
死后不用投胎就能重新走一遭,这是件很稀奇的事,但这份稀奇,却有点古怪。42Vs1
仅凭眼前的些许端倪,顾廉止就有九成把握断定,他不再是“他”了。42Vs1
当年的“他”在前线身先士卒,现在的他,龟缩在后方。42Vs1
三军粮草可否充裕?敌我阵势如何?地形是否占利?有无预留后路?42Vs1
饶是久经战阵的名将,在手无情报,两眼抓瞎之时,充其量也只是个无米巧妇罢了。42Vs1
顾廉止捏着匕首闷头想了半天,只觉得烦闷非常,愣是没理出个思路。42Vs1
诚然,前世的大将军忠勇非常,从未结党营私,从未心生二意,也从未恃宠而骄,在污浊如泥的朝堂上能有这么一位主儿,是个不亚于皇帝忠于一人不纳妃子的爆炸新闻。42Vs1
但死过一次,那声声哀切的“勿忠”,终是令他大彻大悟。42Vs1
战场只不过是朝堂的衍生罢了。42Vs11
此生他不想再做工具人。42Vs14
一代名将,打仗杀人干脆利落,夜奔私逃亦是如此。42Vs11
夜里风很大,顾廉止简单束了发,披了件墨黑长衫,又在亵衣外头套了马乘袴,起身后环顾帐内空荡荡一片,没什么要紧物件,只顺手将那本书拿了揣进怀里,就乘了星月,缓步出帐。42Vs1
尽管身高不比当年,每一步跨出之后的距离略有些不协调,但脚踏实地还无任何负担的状态,是他多年未曾体会过的。42Vs12
作为一名忠心报国的老将,头一回做逃兵,很没有经验。42Vs1
具体就表现在,看什么都像杯弓蛇影,感觉自己与整个世界为敌。42Vs1
自己先前所处的帐篷倒像是被包围着,但又刻意与旁处分隔甚远,独处一方,而在自己帐篷附近,则还有一顶空间宽阔,看着就像是主帅居处的营帐。42Vs1
逃兵和逃犯是一类人,舍了命也要搏个自由,但若没做好规划就头铁行动,等同于送人头。42Vs1
顺着无人开辟的灌木蹊径往山上走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顾廉止捏着匕首,一路披荆斩棘。42Vs1
这身长衫明显不适合走野路,没过多久,就从九成新变成了乞丐限定版。42Vs1
顾廉止边走边砍,脑子里还一团浆糊乱糟糟,自然有些发昏,在这发昏下辟出的路,很是不寻常,具体如何不寻常,只能说等他回过神定住脚步的时候,一条蛇就盘在眼前。42Vs1
蛇头高举,金鳞泛幽光,蛇信外露,嘶嘶声不绝,颇有几分军营里穿了盔甲的后生仔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显摆的气度。42Vs12
作为一个右撇子,他能在缺了右手的情况下用左手两下把人撂倒。42Vs18
顾廉止伸出两只手,低头看了看手,对那条蛇,只分去一缕眼角余光。42Vs1
在这种情况下,他发现手的大小和光滑程度都有些不对劲,但一时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42Vs1
挠了挠脑袋,不禁有些沉溺于嫩如青葱的指尖与柔顺长发摩擦时的触感。42Vs1
但不待他多挠一会儿,那蛇自以为猎物低头是引颈自戳,在强劲跳跃力的加持下,对准顾廉止因低垂而暴露的颈部猛然袭去。42Vs1
起身随手一挥,袍袖蹁跹翻飞,漫卷当空,另一手扯住长袖末梢,将之化为一道屏障。42Vs1
与之同时进行的,是脚上功夫,踺足疾退,迅速与蛇拉开距离。42Vs1
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离危险源头的距离足够远,就必定能够避免外因导致的意外死亡。42Vs1
一支离弦之箭,百步之内可穿轻甲,百步至五百步可穿布衣,但到了末端,如同轻坠羽毛,摇摇晃晃。42Vs1
蛇亦是如此,擅长短距爆发,但缺乏长久耐力。42Vs11
待蛇身栖上袍袖时,方才察觉目标有变,蛇身狂摆,意欲转圜逼近再一击。42Vs1
顾廉止不急不忙,一点寒芒闪过,“哗啦”一声,匕首割袍裂锦,将整只长袖抛离,反手裹住趴在袖子另一面的蛇,隔着布料,放在掌心揉成一团。42Vs12
它被揉的头晕目眩,东摇西摆,偏偏被死神勾住了身子,钻不出一条生路。42Vs1
顾廉止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丢了破布,肩膀不自觉抽动两下。42Vs1
半刻剧烈运动,身子暖了稍许,忽得停下来,暖意渐散,此时凉风一吹,更冷了。42Vs1
右臂的残破衣衫被风一吹就轻松掀起,显露出半截嫩生生的藕臂皓腕。42Vs1
顾廉止眼睛瞥见了那一缕皓白,却骤然僵在原地,无暇探究更多。42Vs1
只是有一把寒意逼人的长刀,从后方抵住了心窝。42Vs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