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四年，楚王负刍五年（公元前223年）六月，中原，陈县，秦王行宫3tyG02
行宫四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刁斗森严，黑旗烈烈，黑衣黑甲的秦国锐士昼夜巡逻，目光如电。3tyG0
行宫之外，里闾残破、市井萧条，随处可见成片的废屋荒草，以及被烧成白地的里坊市集。街头巷尾罕有人迹与车马。偶有行人路过，也是个个面有菜色，神情悲戚。而坍塌的城门，也是迄今尚未修葺。3tyG0
尽管如今已是草木兴旺的繁花盛夏，这座十万人的中原大城市，依然萧瑟凋敝得宛如秋冬。3tyG0
——秦王的驾临驻跸，并没有给陈县带来任何的热闹和繁荣，只增添了无穷的恐怖和肃杀。3tyG0
毕竟，陈县这座城市，原本名叫陈郢，曾经做过三十七年的楚国都城，直到三年前，也就是秦王政二十一年，才被秦军于灭魏的同时，派遣一路偏师攻下，并且将地名重新改回了陈县。3tyG0
而且，在被秦国攻占之后不久，陈县又爆发了昌平君之乱，差一点挫败了秦军的灭楚大计。3tyG0
也就是说，秦国在陈县的统治，满打满算也就是维持了两年而已，还被昌平君之乱分割成两截。3tyG0
更别提，在被昌平君占据的前后将近一年时间里，陈县几乎成了全天下反秦势力的大本营，那些不甘亡国的韩人、赵人、魏人，甚至是燕人，都相继汇集到这里，携手举起了反秦的旌旗。3tyG0
于是，待到去年秦军再度攻破陈县的时候，当真是打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几乎将全城彻底打烂。3tyG0
事实上，在攻防战结束之后，陈县城内幸存的百姓都摸着自己的脖子，很疑惑秦军为何居然没屠城？3tyG0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会感恩涕零，感谢暴秦官府的不杀之恩。3tyG0
尽管已经被秦吏统计进了秦国的户籍，被分发了新的验、传（身份证明），但陈县之人依旧视自己为楚人——尤其是当他们知道，自己在户籍上被秦吏打入另册之后，那种隔阂与排斥就更严重了。3tyG0
（史实：大约以灭韩当年为分界线，秦国对“新秦人”和“老秦人”使用两种不同的户籍。虽然在公开的法律上似乎没有明显的歧视对待，但在潜规则方面么，就是另一回事了。具体可以参考美国黑人。）3tyG0
所以，尽管秦王最近一年多来，就在此地驻跸督战，但在陈县的里闾市井之间，依旧到处潜藏着幸存的反秦义士，时时刻刻筹划着反秦的阴谋，只是因为秦国大军的弹压整肃，才让他们无计可施。3tyG0
除此之外，就算是普通的陈县居民，也对秦国的统治充满了怨念。3tyG0
——灭魏之战摧毁了陈县北面，鸿沟上游的大梁城，而如今的伐楚之战，又切断了陈县跟南方两淮的商路，再加上秦军有意压制工商，还无偿征用了这一带几乎所有的船只，让这座曾经繁荣的商业城市陷入停滞，变得破败不堪。市民们也都没了赚钱谋生的活计，还得经常为秦军服劳役做苦差，当真是难熬至极。3tyG0
所以，在艰难生活的间隙里，他们总是私底下抱怨和咒骂，祈求秦人如乌云般的龙纹黑旗，能够从自己的头上烟消云散，而楚国如火焰般的凤鸟红旗，能够再一次如闪电般席卷归来。3tyG03
遗憾的是，陈人最终听到的，却是秦军横扫淮南淮北，破寿春俘楚王的连番捷报！3tyG0
在秦军报捷的骑士，趾高气扬地宣布楚国灭亡时，陈县之人脸上罕有笑意，却多有在夜里偷偷哭泣的。3tyG0
当然，人们的喜怒哀乐并不相通，市民的悲伤之因，就是秦王的快乐之源。3tyG0
最近这一个月里，在陈县的秦王行宫里，时常传来一阵阵丢人的狂喜之声。3tyG02
“……噫！寡人赢了！寡人赢了！天命果然是在寡人身上！”3tyG04
之前在朝堂上力排众议，搜尽府库、以倾国之兵灭楚的决断，终究是做对了！3tyG0
由此可见，天命果然还在眷顾寡人！上天在赐福寡人，要寡人扫平关东，一统天下！3tyG01
——虽然此时距离收到寿春城破、楚王投降的捷报，已经过去了很久，就连从寿春缴获的楚国财宝，也早已陆续转运到了陈县，并且在重新清点和估价之后，即将再次运往咸阳。3tyG0
而陈县的行宫之中，也已经多了一大群千娇百媚的楚地歌姬和舞姬，供秦王欣赏和品尝。3tyG0
但是，每次从睡梦中醒来，秦王政的胸膛之中，还是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喜悦和兴奋。3tyG0
他自从即位以来最大的一次豪赌，赌赢了！3tyG01
虽然等待结果的这段时间，着实让他感到难熬，但最终能够赢得如此畅快淋漓，实在不枉他的付出！3tyG0
当年在邯郸街巷时常受辱的那个没爹小子，如今已经成为了全天下唯我独尊的最强之人！3tyG0
放眼整个中原，他已经是说一不二的至高天子，手持太阿剑，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3tyG0
“……你们不是说，八百年荆楚，根深蒂固，必须徐徐图之，不可仓促急下？你们不是说，楚地广大，楚人倔强，一时未可尽收，当日削月割，以磨灭其凶顽，方可折服楚人，使其驯服？3tyG0
你们不是说，大秦近些年来连番征战，虏获不抵军费开销，府库入不敷出，又无处借贷，已经难以支撑六十万大军久战？若是战事连年累月，关中恐有不测，希望寡人暂歇兵戈，休养数年再兴兵伐楚？3tyG0
哼哼，如今怎么样？果然还是寡人英明！响鼓用重锤，发倾国之兵，一战功成！3tyG01
若是听了你们这些没精神的家伙的懦弱之言，大秦要何时才能扫尽六国，并吞天下？”3tyG06
在半醒半梦之中，回忆起当初在咸阳朝堂之上，他决定用王翦为帅，立即发倾国之兵六十万灭楚之时，朝中大臣们各式各样的反对意见……秦王政的嘴角，就忍不住泛起了一丝轻蔑而骄横的冷笑。3tyG0
鼻端仿佛依旧残留着昨晚侍寝的美人的馥郁体香，但他很清楚，此时的榻上，除自己外空无一人。3tyG0
在秘密处死了长子扶苏的生母，那位从楚国迎娶的王后，并且勒令史官抹除她的一切记录之后，秦王政虽然依旧经常召唤女人临幸，韩女、赵女、楚女、魏女、燕女、齐女，以及异域来的胡姬，应有尽有，但事毕之后，都会打发她们离去，从来不让任何一个女人留在自己的床帏里过夜。3tyG03
这些女人只是为他消减压力和诞下子嗣的工具，他对她们既没有真情实意，也没有任何的信任。3tyG0
所以，他从来不允许任何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他沉睡无防备之时，待在他的身侧。3tyG0
如果是在咸阳宫的话，他还会每天都在不同的宫殿之间转移，不停地更换夜晚的下榻之处，并命令所有的宫殿，无论自己来或者不来，每天都要鼓乐齐鸣，点亮灯火。3tyG0
以至于除了日夜不离君侧的中车府令赵高外，整个秦宫根本无人知晓，秦王到底会在哪个宫殿留宿。3tyG0
原因无他，就是对于未来的迷茫和恐惧，以及对于任何人一视同仁的不信任感。3tyG0
当然，不信任归不信任，想要他放下政务隐居起来，也是绝不可能的。3tyG0
所以，在苏醒之后，秦王政立刻就高声唤来赵高，让他带着等候已久的宫人鱼贯而入，侍候着自己洗漱净面，穿戴整齐，然后一边吃着简单的朝食，一边阅读批示一早刚刚新送来的各种奏疏。3tyG0
无论是在宏伟奢华的咸阳宫，还是在这座简陋粗劣的陈县行宫，都是如此。3tyG0
——作为昔日的楚国都城，跟寿春一样，陈县也曾经有过一座气势宏伟的楚国王宫。3tyG0
三十多年前，赵客毛遂曾经被平原君带到这座宫殿里游说楚王，求得楚军救援邯郸，留下了【脱颖而出】的故事。大约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春申君也曾经在这里歃血立誓，担当合纵攻秦的主帅。3tyG0
但是，在去年方才平定的昌平君之乱期间，作为反秦叛党盘踞坚守的最后堡垒，陈县遗留的楚国宫殿，被连番激战彻底打成了一片瓦砾，所有的殿堂都被烧毁或爆破，几乎没留下一座完整的房屋。3tyG0
于是，等到秦王政跟在秦军主帅王翦的后面，匆匆赶到陈县驻跸督战的时候，秦廷的宫人们找遍全城，竟然找不到一座能够住人的宫室。最后只得勉强找了一座比较完好的楚国贵族宅院，稍加修葺一番，又在废墟间搜刮了些礼器和家具，搬进来凑数，便成为了秦王政在陈县这一年来下榻的行宫。3tyG0
这差不多是秦王政即位称王以来，所住过的最差的房子了。3tyG01
大约自从离开赵国的邯郸，回到秦国恢复王子的身份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住过如此粗陋的房舍。3tyG0
过去，他是每日既忧心前线各处的战局输赢，又担心咸阳朝中会有变故，殚精竭虑，根本无暇顾及这等生活琐事——府库里仅有的资财，都必须优先供给军用，没有在陈县兴建宫殿的余裕。3tyG0
现在，他则是在大获全胜之后，天天满心狂喜，再加上很快就要摆驾返回咸阳，自然也不会计较住处的简陋与否——反正，陈县这破地方，他以后很长时间都应该不会再来了，修了行宫也是闲置着撂荒。3tyG0
总之，如今依旧处于狂喜状态的秦王政，心情很愉快地坐在不算宽敞的屋子里，阅读着今天的文牍。3tyG0
粗粗翻了下，其中似乎只有一小部分是关于军政事务的奏疏，大部分都是咸阳群臣和有资格上疏的地方官员、民间士人写来的贺表，祝贺大王覆灭八百年荆楚，生俘末代楚王……尤其是让秦王感到乐不可支的是，其中居然还有齐王的祝贺书信和礼单——这老头难道不知道，下一个将要沦为俘虏的，就是他了吗？3tyG0
但某份贺表之中，一句“奋六世之余烈”的话，却让秦王政的眉毛一阵乱跳，发出了不悦的冷哼。3tyG02
哼，这难道是明褒实讽，嘲笑寡人是躺在历代先王的功劳簿上，唾手而得天下的吗？3tyG0
真是岂有此理！寡人刚刚继承王位的时候，大秦可没有半点要扫荡四海的模样呢！3tyG02
他一边如此冷哼着，一边回忆起了遥远的二十多年前，自己刚刚成为秦王的时候……3tyG0
——虽然现代的历史教科书上，秦国仿佛自从打赢了长平大战，坑杀了四十万赵国俘虏之后，就已经是横扫天下无敌手，一统六合只是水到渠成的时间问题了。3tyG0
纵然随即就有信陵君窃符救赵，邯郸之战大败亏输的挫折，也不过是统一大路之上的一时耽搁——大约可以类比为二战末期德军的阿登反击战，并不能扭转秦国一统天下的趋势。3tyG0
然而，对于身为亲历者的秦王政来说，事情似乎完全没有那么轻松。3tyG0
确实，他就是伴随着秦军围攻邯郸的战火喧嚣，诞生于那座摇摇欲坠的围城之中。3tyG0
但是，接下来的信陵君窃符救赵，楚魏赵三国联军在邯郸城下大破秦军之后，可没有就此止步，而是一路向西狂飙猛进，翻过太行山穷追不舍，追着秦军疯狂补刀。就连韩国都加入了痛打落水狗的行列。3tyG0
秦国之前通过长平大战才好不容易拿下的上党、晋阳等地，还有已经占据数十年的大半个河东，都随着秦军溃退的步伐，相继陷落。至于先前参加五国伐齐，从中原得到的陶邑等飞地，自然也丢了个干净。3tyG0
一直后退到河东的魏国旧都安邑城下，秦人才勉强站住了阵脚。3tyG0
——这主要还不是靠着秦军的顽强防守，而是因为列国彼此牵制，心怀鬼胎，主动放弃了扩大战果。3tyG0
在当时，有哪个秦人敢信心十足地拍胸脯保证，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大秦扫平六国，一统天下？3tyG05
后来，又过了十多年，嬴政从邯郸回到了秦国，大秦走马灯似的换了三个君王。3tyG01
这十多年里，秦国发动了几次反扑，逐步夺回了河东和太原，多少回了一波血。顺便吞了周天子最后的地盘，位居天下中枢的洛邑，让绵延八百年的周朝就此终结，宛如风中飘落的枯叶。3tyG0
三晋、燕国和楚国在他的牵头指挥下，组成了空前强大的五国联军，向着西方缓缓压来。3tyG0
蒙敖指挥秦军在汲地与信陵君决战，结果秦军全线崩溃，自河内前线一泻千里，狼狈逃回函谷关，甚至没能组织起哪怕一次像样的反击。秦国在关东上百年的经营，转瞬化为乌有。3tyG0
幸好，在信陵君将秦军赶回函谷关后，合纵一方再次按照惯例瓦解内讧。3tyG0
魏安釐王派遣信陵君进攻韩国的管城，歼灭了韩国最后一支野战军，把韩国彻底变成了附庸。3tyG0
同时，依靠信陵君的声望，还有某种透支国力的策略，魏国也一度几乎收服了赵国。3tyG0
与此同时，魏国还在睢阳、召陵两次战役中击破楚军，让楚国暂时无力阻止魏国收服韩赵。3tyG0
至此，三晋合一的辉煌前景，晋国霸主的浴火重生，似乎就要出现在天下人的眼前。3tyG06
直到很多年后，韩国的韩非，还在他的著作《韩非子》里，心有余悸地描写了当时魏国骤然复兴，带给全天下的震撼——“兵布于天下,威行于冠带之国。”3tyG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