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已经到了尾声，可内森并没有流泪。说起来，为什么这种时候非要落泪不可？虽然才七岁，但内森的脑海里记得很清楚——最后看到父母......将永远留在这两块墓碑底下的这两个人的那一天，他们带着不曾在内森面前展露过的熠熠生辉的神色，那是一种明显的紧张和兴奋、甚至称得上是慌乱的状态，而他们把工房翻了个七颠八倒之后，仅仅是轻轻抱了抱躲在门扉旁作窥视的内森，随后便毫不犹豫打开房门离开，消失在昏暗的夜幕之下——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3sEPC
既然他们是兴冲冲出门的，那为什么要哭着送别他们呢？内森低着头，双手揪着裤子，甚至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恼怒之情——旁人来看，大概就是令人心疼的正在竭力忍耐哭泣的小孩子吧。3sEPC
来参加父母葬礼的人意外很多，可除了村子里的居民之外内森一个都不认识，而这些陌生的客人的共通点便是、每当内森与他们中的谁眼神对上了，那客人总会流露出一种审视的眼神，仿佛是在对物品评头论足。3sEPC
......某方面来说，这是些与父母相似的客人。不管男女，脸色都显着隐隐的苍白颜色，举手投足透露出一股知性的氛围，但同时总给人冷淡的印象。所以才会与父母有所交流吗？内森心里淡淡地这般想到，但并没有太在意。比起来客如何，内森今后的生活才是大问题。除了父母以外，内森不认识其他亲族，或许有，但内森从未听说，父母也不曾向他提及有关家系的事情，那么，既然父母已经不在，那自己便算是孤儿了吧——成为了孤儿，今后该怎么活下去呢？3sEPC
恳求村长让他收留自己吗？但是村长家里小孩子也不少，而且村长孙子的迪姆又是个小恶棍，要是去了村长家，一定会遭到欺负吧。3sEPC
不然去当村民中某个人的养子？鳏夫的尼克拉斯先生虽然脾性有点怪，但不至于没办法相处；又或者是前两年丧子的约纳斯夫妇？至今依然没能忘掉病夭儿子的他们应该愿意收留自己——七岁的内森冷静地考虑着自己的明天，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了村民们熟悉的声音——是毫不掩饰的惊呼声，稍晚一拍，连那些陌生的客人们也在低低惊叹。3sEPC
一道大大的黑影突然盖住了内森，他抬起头来，第一眼就分辨出这笔直地矗立在自己跟前的是一个异常强壮的男人，像大树一般粗的躯干，仿佛徒手就能压制住公牛的有力的臂膊，身上所着的衣裳挂有铁块，漆黑的长发显得粗硬，在阳光下闪着光芒。无论哪一方面，都是内森不曾见过、也不曾想过的男人，仿佛就像传闻里和故事中的“战士”。而最令内森感到意外的是，这个男人伤痕累累。3sEPC
大腿上、胸膛上、手臂上、甚至于脸上都裹着布带，大概是因为走动的缘故吧，大腿上的带子已经开始渗血。而这时内森才发觉，这男人身上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草药味。是相当重的伤势吧，都这种情况了为什么还要来葬礼？3sEPC
男人虽然满身苍夷，但眉头也不皱一下，理应疼得浑身颤抖，可他站得稳稳当当。他低着头，同样默默地看着内森。3sEPC
两者就这样维持了一会儿，率先打破这奇妙沉默的是伤痕累累的男人，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慢慢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是莫里斯·鲍德温。”3sEPC
不曾听说的名字，可这也没有办法，父母从来都埋头于工作，难得与内森谈天。但看男人的这个态度，内森倒也能猜出，男人大概是与父母相当亲密的朋友吧。3sEPC
内森礼节性地也报上自己的名字，但眼前的男人、莫里斯的答复却是远超他的意料。“常听”？面对自己的时候，明明只会埋头书本的那两个人吗？大概是客套话吧，内森眼珠略微向下一瞥，自行得出了结论。3sEPC
而在这时，参加葬礼的客人之一、一位头发往后整齐梳拢，看上去相当温厚的男人从人群里走出，皱着眉头带着困惑的表情说道：“您应该了解，这位少年是我们......”3sEPC
莫里斯微微地挪动了颈脖，眼神笔直地射向这从旁踏入的第三者、不，该说是这些第三者们的代表人，再次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的名字。”3sEPC
叫做巴洛的男人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左右，嘴唇和下巴都光溜溜的没有一点胡须，被问及名字时他虽然露出了狼狈的神色，但很快便稳定下来，继续皱起眉头开口想说点什么。3sEPC
“您...！哪怕是身为英雄的您也没有这样的权力......”3sEPC
把当场叫嚷起来的巴洛放置不理，莫里斯又低头看向了一声不吭的内森，缓慢的、低沉的、带着强硬压力地说道：“成为我的门徒。”3sEPC
门徒——大概是学徒的意思。内森眨了眨眼睛，稍微想了一会，才开口问道：“......不会没有饭吃的意思？”3sEPC
对内森的第三次确认，莫里斯只是费力地咬紧牙关，没能马上作答。3sEPC
而在这当儿，巴洛像是想要争取什么似的，朝向内森喊了起来：“内森·格雷布兹！你的双亲是我们的骄傲！你或许还不能理解，但是你的双亲所做出的贡献对于整个世界、整个人类都大有裨益！我们受困于古旧的规条在他们生前并没有好好重视那划时代的理论，这点实在令人痛心！可正因如此，身为卓越双亲的儿子，你应该继承双亲的遗志，这才是回报他们、回报养育之恩的最正确的选择！”3sEPC
面对巴洛的长篇大论，内森陷入了困惑当中——当莫里斯的门徒的话，不管如何生活应该过得去。可是从服饰氛围来看，巴洛这些人显然处境更佳，跟着他们的话，虽然不清楚“更好”能有多好，但总之是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吧。3sEPC
“你双亲是我们当中的佼佼者！那大胆而出色的理论实在是了不起，我们向你保证，内森·格雷布兹，从今往后关于你的教育绝不会......”3sEPC
单是看到巴洛对父母的崇拜神色，就足够让内森拒绝了。佼佼者——大概是最过分的人的意思吧，那么，要是跟着这个叫巴洛的人走，结果也就是被当成一只饲养的动物、有时甚至是一块小石头吧，而这种生活，内森已经受够了。他礼节性地丢了这么一句给巴洛后，又再度仰头看向莫里斯，问道：“你也和我父母是一样的人吗，莫里斯先生？”3sEPC
他选择了以行动作答——他缓缓地蹲了下来，然后张开强壮的双臂，将内森拥入温暖的怀中——内森看得很清楚，在莫里斯勉强蹲下来的同时，大腿上缠着的布带一下子染红，大概是伤口破裂开来了。3sEPC
内森想提醒这个古怪的、伤痕累累的男人，但是男人仅仅是环抱着他，像是想为内森取暖，又像是想让内森温暖他，全然不顾应该疼得哇哇叫的伤势。3sEPC
“......不久前，我和这些人，和你的父母都一样。”3sEPC
用着苦涩的声音，莫里斯开了口，“而现在我在想，‘为什么会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能想明白’。”3sEPC
“你能从我身上学到一个人也能活下去的能力，内森。但是，没有这种必要。”3sEPC
打断了内森的话语，莫里斯更用力地抱住了内森，继续缓缓说道：“不孤单的生活才是最普通最常见的生活，内森。”3sEPC
内森知道，内森当然知道。虽然才七岁，但是只要稍微对比一下自己的家庭与村子里其他村民的家庭的状况，两者的差异之大连内森都能清楚明白，也早已明白。可知道了、明白了又能怎样？情爱就和口袋里的硬币一样，没有就是没有，并不是只要打滚撒娇就能要来的。3sEPC
但对内森而言，这男人就越发的古怪——古怪，真的古怪，但是......3sEPC
“偶尔还能吃到烤肉。”3sEPC1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内森的含义，莫里斯嘴角微微翘起，铁铸般的神色也多少有了松动。3sEPC
内森当场作出决定，尝试用稚嫩的胳膊反过来也抱住莫里斯——却发现根本够不着，只好退而求其次，用手掌搭着这男人那肌肉凹凸的粗胳膊。3sEPC
轻轻抚摸了一下内森的小脑袋后，莫里斯站了起来——眼前站着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巴洛，不知何时那些“宾客”也已经聚拢在他身后，懵然不知状况的村民们只求不要殃及池鱼，都退的远远。3sEPC
“有什么可着急的，‘他’已经被我们打倒了，不对吗？巴洛。”3sEPC
“您的功绩确实伟大，但容我不得不提醒您...‘他’只是暂时重回沉睡罢了！”3sEPC1
像在忌讳着什么似的，巴洛左右探视，最终还是忍不住跺了跺脚，“唯有彻底的毁灭，才是真正的拯救！”3sEPC
看着内森小跑离开墓地后，莫里斯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嘀咕了一句，再回头看向巴洛等人，缓缓摇着头说道：“圣鞭终究无法再现。而且，具体的理论方案你们不也已经弄到手了，为什么要执着于内森。”3sEPC
“我们作为同袍，不过是想为已逝之人尽一点心意，况且内森·格雷布兹有着这般卓越的双亲，必定也有过人天赋......”3sEPC
“然后试探一下，说不定藏着只有内森才知道的关于里纳尔多·甘道菲的古代炼金术研究成果...是吗。”3sEPC1
巴洛的脸色一瞬间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急急辩道：“这是重大的机密泄露！”3sEPC
“急什么，要是闹到教会去了，请你们的金主出面解决就是。”3sEPC
“您或许会认为我们不过是贵族争夺声望和增强对教会发言力的棋子......”3sEPC
巴洛掏出手帕不住抹汗，脸上的狼狈神色却忽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容妥协的锐利眼神，“......危机并未远去，而时间却很有限，我希望您能不忘这一点。”3sEPC
莫里斯微微张开双臂，像在展示自己这伤痕累累的躯体一般，“...这副身体也不会让我忘记。”3sEPC
“‘工房’随你们调查，但是内森是我的门徒，不能交给你们。”3sEPC
“条件...也称不上。倘若内森真知道那种无聊东西，到时我会通知你，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全盘托出，这样可以接受吗，巴洛。”3sEPC
面对莫里斯的提议，巴洛现出了意外的神色，仿佛完全没有考虑过会有这么一个折中的方案。3sE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