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政刺韩？《广陵散》？哎，果然如先生所言，老夫欲要在广陵击破秦军，真得像聂政那般一剑当千，横扫群雄方可了。即便是老夫壮年之时，尚且不敢说有这分本事，更何况是眼下的残疾之身。3tC0i5
但若是当真能斩得王翦首级，老夫纵使须得跟聂政一般毁容自刎，又有何妨？”3tC0i
听了高渐离对刚才那一曲慷慨激扬的杀伐之音的介绍，项燕苦笑着拍了拍自己空荡荡的左边衣袖，如是感慨说，“……先生登船出海之后，就要北上返回襄平了吗？”3tC0i
“……是，眼下夏日已至，东南风已起，正好扬帆北上！但途中高某或许还要出使齐国，最后游说一次齐王，看看是否能说动齐国抗秦。若是能成，反秦或许还有一线希望；若是依旧不成……”3tC0i
高渐离自嘲一笑，“……那么高某也回天无力，只能回襄平陪君王坐困愁城，静待终焉之时了。”3tC0i
“……难！”项燕摇了摇头，“……齐人若还有自强之心，赵国破灭之时就该牵头合纵。时至今日，纵然齐王有意懊悔，齐国朝堂上下，早已尽数通秦，纵然是地方小吏，也都在学秦法、习秦字，各谋出路。3tC0i
甚至……哪怕齐王当真有心振作，也会被文武臣僚逼着入朝于秦！”3tC0i
“……欸？齐国官吏竟有这般亲秦？虎狼之暴秦，究竟有何可亲之处？”高渐离不解地问。3tC0i
“……利令智昏罢了。先生可知，齐国若是不经兵戈，无血而亡，何人得利最大？”项燕淡淡地说。3tC0i
“……自然是秦王，呃，不，整个秦廷君臣皆可得利。”高渐离说。3tC0i
“……错！是齐吏！”项燕叹道，“……以齐制，齐吏不过为人帮佣；行秦法，齐吏却能反客为主！”3tC0i2
——作为楚国的大将军，以及封地在淮北、临近齐国的项氏族长，项燕对于齐国内情的了解，远在高渐离这个天赋都点在音乐方面的业余外交官之上：秦楚决战之前，楚国朝廷还想尽办法尝试过拉拢齐国。3tC0i
但结果自然是毋庸置疑地失败了，所以如今对于高渐离的游说计划，项燕表示绝对的悲观。3tC0i
——因为，如今管理着齐国的官僚机构，早已是一群精神秦国人啦！3tC0i2
战国时代，列国皆以变法为时尚，就实际操作来说，就是建立官僚机构，代替粗放的贵族分封。3tC0i1
当然，由于各方面的条件限制，各国实际上的改革程度，还有官僚机构的完备程度，差异很大。3tC0i
比如楚国的变法程度是最差的，境内依旧诸侯（封君）林立；燕国的情况比楚国稍稍好一点，韩赵魏齐秦的官僚体制则相对完备。尤其是东方的齐国和西方的秦国，都已经差不多实现了全面的官僚统治。3tC0i
问题是，秦国通过不断引进关东士人，打压本国贵族公室，使得国家机器掌握了全国绝大部分的资源。3tC0i
虽然名义上一切均归大王所有，但实际上，任何一位秦王都没有那么强的工作能力，可以一个人事无巨细地管理整个国家的方方面面，同时秦王又信不过自己的亲戚，只能把国家委托给官僚们来管理。3tC0i1
——表面上，秦国的官僚们都是大王的仆人，但实际上，秦国的官僚机构已经把整个国家视为己有。3tC0i2
而齐国虽然经历过五国伐齐，田单火牛等浩劫的洗礼，但从春秋时代遗留的贵族势力还是很强大。3tC0i
齐国的官僚公务员远不如秦吏那么威风，处处都得看那些贵族甚至豪商的脸色。3tC0i
在秦国，官僚体系是国家的实际掌控者；在齐国，官僚系统却只是贵族豪强们雇佣的打工者。3tC0i
呃，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说秦国的耕战制度有点像苏联，官僚机构公务员打着王命主导社会的一切；那么齐国的制度则有点类似美国，官僚机构类似于雇佣的打工者，而整个国家的“实际产权”，依然在那些历史悠久的贵族豪门手中，就像美国的财团一样藏身幕后，实际上才是国家的真正主人。3tC0i
于是，那些手握大权的齐国官僚们，看着肥沃的土地、赚钱的矿山、还有各种油水丰厚的买卖，要么归王室圈占，要么归贵族私有，自己纵然有权却只能拿一点打工钱，还不时欠薪，一个个岂能甘心？3tC0i
按照他们的想法，一旦齐国被秦国吞并，将要废封建，行秦法，基本上就相当于把一个发达国家，在不经过洗牌的前提下，从财势至上的美国体制，强行改成公务员至高的苏联体制，那么损失最为惨重的，自然是大地主、大商人、大财阀，还有靠血统吃饭的贵族世家，而最最为之狂喜的，则要数公务员集团。3tC0i
齐国一旦亡国，旧的王室资产和贵族财富也就没有了权力保障，怎么瓜分还不是他们公务员说了算？3tC0i
当然，齐国若是被秦国吞并，那么肯定会从咸阳那边空降下来一大批秦官秦吏，说不定还会分封一位秦国王子当新的齐王。但是没关系，齐国够富裕，能宰的肥羊够多，光是把田氏王室的资产统统没收，就足够齐国的打工人公务员们吃到饱，哪怕分出一半，甚至六七成给秦人，齐国官吏也能暴富了。3tC0i
再说了，两眼一抹黑的秦人空降下来，就算是想要横征暴敛，又怎么可能绕得过他们这些地头蛇呢？3tC0i
届时真正的好产业，肯定要悄悄弄到自己手里，给秦吏分个三瓜两枣糊弄一下，大概就能对付过去。3tC0i
至于说把他们这些齐国公务员统统开革，只用秦吏来治理齐地……那就是笑话中的笑话了。3tC0i
那些秦人来到齐地，连齐地方言都不会说，对地方上的情况一无所知，想要敛财都不知道去哪儿搞，肯定得要留用他们这些熟门熟路的齐国本地官吏，才能继续收得到刀币，弹压得住乡民啊！3tC0i5
所以，齐国的不流血亡国，是王室和贵族这些有产者的灾难，却是他们这些公务员的盛宴。3tC0i
相反，若是坚持抗秦的话，就是他们这群“打工人”赔命，家产丰厚的老爷们坐享其成——凭啥？3tC0i
更别提，眼下齐秦实力对比如此悬殊，合纵抗秦的胜利希望极其渺茫，转瞬亡国的风险倒是很大。3tC0i
如今燕国虽然仅剩辽东一隅，但好歹还有辽泽天险可以倚仗。3tC0i
楚国虽然被打得家国沦丧，起码还有大江天堑可以拖一拖时间。3tC0i
可齐国又有什么呢？土地远不如楚地广袤，版图直接与中原相连，秦军旬日间便可直捣临淄城下！3tC0i3
既然如此，他们这些齐国官吏，又为何不能果断跳槽投秦呢？秦国朝廷里有多少齐国客卿啊！3tC0i
总之，按照项燕的描述，齐国之所以坚持亲秦路线不动摇，一开始是为了牵制赵魏楚三国的吞并。3tC0i
——直到秦王政成年亲政的那一年，赵国还在孜孜不倦地大举伐齐，吞并了齐国北部靠近黄河入海口的大片鱼盐之地。把齐国打成了仅剩临淄和即墨周边千里之地的中等诸侯国，再不复昔日的强齐风韵。3tC0i
在这种情况下，齐国唯有交好秦国，让远方的秦军牵制住身边的恶邻，才能享受短暂的安泰。3tC0i
所以，齐王建才会在十多年前亲自去咸阳朝见秦王政，又任命最亲秦的舅舅后胜当相邦。3tC0i
很多齐国士人都在秦廷出仕，他们留在齐国的家人党羽，自然就成了秦国的粉丝。还有秦王政的爱将蒙武、蒙恬、蒙毅一家，也是齐人出身，迄今在齐地依旧有亲族和人脉。3tC0i
作为交换，一些秦国人也在齐国朝堂上出现，作为秦廷的喉舌耳目。3tC0i
等到邯郸陷落，赵国灭亡，齐国统治阶层意识到情况不对之时，齐国的官僚体系已经发生了坍塌式的集体变节——毕竟，就连国家重臣们都公然接受秦国贿赂，重臣的心腹们都在秦国有了庄园和官职，底下的齐国官吏们就算谨小慎微，或者心中多少还知道一点廉耻，并不敢或不愿彻底变节，但多半也会在此时选择骑墙观望，等待局势彻底明朗之后，立刻就地投诚：3tC0i
暴秦已经不可阻挡，连那些重臣和他们的心腹都已经开始找退路了，我们这些打工人又能怎么办呢？3tC0i
确实，我们如今是在给齐国打工，但为什么一定要断了将来继续给秦国打工的机会呢？3tC0i
倒不如擦亮眼睛，做好准备，等到亡国的时刻，从齐国的尸骸上分到属于自己的一杯羹！3tC0i
当然，现在的齐国毕竟是田氏统治的齐国，而齐国一旦覆灭，田氏王室承受的损失也是最大的。3tC0i
假如齐王田建决心奋力一搏，那么仅仅靠着田氏宗室，也能裹挟整个齐国，给秦国带来很大的麻烦。3tC0i
然而，秦王政对此早有预料，并且“贴心”地给齐王建递来了后退一步的台阶。3tC0i
“……秦王早已向齐王许诺，扫平关东之后，只要齐国无血开城，不战而降，去王号称臣，就仿照卫国先例，破国而不亡其社稷，封给齐王五百里封地，即一个郡，以使能够继续供奉宗庙，世代富贵。3tC0i5
而如今齐国的版图，也仅剩临淄、即墨的千里之地，相当于两个郡罢了。”3tC0i
项燕如此对高渐离解释说，“……齐王既惑于秦人所许的五百里封地，又畏惧秦人兵威、秦军暴虐，身边还尽是亲近秦国的佞臣，又岂能决心反秦？纵然他不惜自身安危，也得为子女着想啊！”3tC0i
——确实，面对这种“投降输一半，抵抗死全家”的境地，大多数人都是很难做出后一种选择的。3tC0i1
更别提，如今齐王建已经快六十岁，早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是暮气沉沉的老朽之辈。3tC0i
越是富贵尊荣的老人，就越是瞻前顾后，越是缺乏决死之心，越是习惯于拖延和磨蹭……3tC0i
所以，如今齐国朝堂之上，唯一激烈反秦的重臣显贵，就只有即墨大夫。3tC0i
但这家伙之所以叫嚣反秦，也不是因为什么爱国，而是因为……如果秦王遵守承诺，给齐王就地分封的话，国都临淄按照常识肯定是要让出来的，而齐国如今就剩了临淄和即墨两座大城。3tC0i
根据齐人的推测，届时秦国肯定会让齐王搬家去即墨，可即墨大夫又该去哪里？3tC0i
只是，像这样完全为了一己之私的反秦，又有谁会愿意豁出性命追随？3tC0i
更别提，只要秦国愿意给即墨大夫也封一座城邑，管保他火速摇身一变，从反秦先锋变成秦国老友！3tC0i
综上所述，齐国一方面是王室上下庸怯暗弱，重臣士人公然通秦；一方面是举国官僚羡慕秦制，视秦兵为刀，视王室贵戚为肉，企图借刀助己分肥——如此上下离心离德之国，怎能挡得住强秦一击？3tC0i
“……如此说来，暴秦横扫天下之势，竟然已是天命注定了吗？”3tC0i3
听了项燕的分析，高渐离不由得黯然泪下，而项燕则是抬起仅剩的右手，拍了拍高渐离的肩膀。3tC0i
“……先生何必沮丧，暴秦纵得天命，但时运总有扭转之机！老夫决心死战于广陵，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身为国士，总有捐躯之时。先生既以《广陵散》赠老夫，老夫也唱上一首楚歌，为先生送行！”3tC0i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3tC0i
高渐离立刻就听出来了，这是《国殇》，楚人的战歌！3tC0i1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3tC0i
渡口高台上的楚国士卒，还有四周那些选择留下的楚人，也都纷纷应和着唱了起来。3tC0i
悲怆而壮烈的歌声之中，热泪盈眶的高渐离登上了起锚的海船，在甲板上朝着项燕深深稽首。3tC0i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3tC0i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