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F-2 亚美尼亚的和平
斯提里科隔着随风缓缓摆动的珠帘，向面前坐在板凳上的大胡子青年小心翼翼地鞠了一躬。尽管沙普尔三世还是个年轻人，但他的父亲可是赫赫有名的沙普尔二世，那位君主交手的对象可是君士坦丁大帝和他能征善战的儿子君士坦提乌斯二世。当这位罗马人大敌的儿子把目光转向斯提里科时，年轻的罗马人突然发现自己有些难以开口。42LIl
“我，斯提里科，代表狄奥多西皇帝、元老院、与罗马人民，希望与万王之王商讨亚美尼亚问题。”42LIl
面前的年轻人用那双犀利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仍没有被请进珠帘后的罗马人。这也是泰西封的主人表达政治态度的一种方式——假如使者被请进了珠帘之后，面见万王之王与他最尊贵的大臣们，那伊朗显然展现出了谈判的意愿；反之，若是只能像斯提里科现在一样，和其他外围庭臣一起被晾在珠帘之外，战争恐怕将难以避免。42LIl
斯提里科被这注视压得喘不过气来。作为敌对国的使者，他自然是不被允许带着武器与护卫上殿觐见的——要是眼前的年轻人决定砍掉他的脑袋，给狄奥多西寄去一份非常明确的开战声明，他可是完全无法自保的。42LIl
所以他报出了自己的条件，他知道其实对亚美尼亚感到头疼的沙普尔无法拒绝的条件。42LIl
“皇帝陛下愿意让出拉奇卡，并停止对亚美尼亚教会的资助。”42LIl
沙普尔原本兴趣缺缺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拉奇卡是亚美尼亚高原以北的河谷平原，对这一险要地区各路土豪的争夺是罗马与伊朗间的外交对抗重要的组成部分。一旦罗马人完全退出这里，伊朗帝国将南北合围亚美尼亚，届时不论是亚美尼亚世家的骁勇善战、或是亚美尼亚教会的虔诚，都不能够阻挡伊朗人的军队和祭司了。42LIl
可是亚美尼亚人怎么样，又关罗马人什么事呢？狄奥多西只要他“保住东方”罢了，可没说要为了主内兄弟当个出头鸟啊。42LIl
至于停止资助亚美尼亚教会的行动，对波斯人来说也有显而易见的好处。亚美尼亚使徒教会仗着亚美尼亚王国是世界上第一个把基督教立为国教的国家，长期对罗马和新罗马的“指导”与“教诲”持耳旁风态度，倘若不是亚美尼亚被夹在除了遥远的中国外的世界所有强国之间，恐怕还会以基督教会之长自居。一旦断了金钱，教法语言和典礼仪式都与罗马不同的亚美尼亚自然而然就会脱离罗马的影响范围。那么，失去一座靠山的亚美尼亚人，也只有另一座大山——东方的伊朗帝国——可靠了。42LIl
他能看到不仅是万王之王，连他台阶下贵族出身的大臣们也兴奋起来了。确实，对波斯人来说，斯提里科开出的条件实在是太好了。面对此情此景，斯提里科也只能暗暗叹息。还没恢复元气的罗马帝国面对宿敌时还是缺乏全面战争的底气，以至于不得不开出这样的条件。大帝和他的儿子气吞山河，从不列颠征战到底格里斯河的时代，已然是神话了。42LIl
珠帘仍在缓缓摆动，在帘内围绕金红相间的王凳低声讨论的大人物们似乎达成了共识。42LIl
沙普尔三世做了一个手势，台阶上走下了一位侍从来到帘子旁，伸出手拨开了一个开口。42LIl
“斯提里科大人，让您久等了。万王之王陛下愿意与您商讨亚美纳问题。”42LIl
连波斯人口音浓重的通用希腊语，都没能破坏罗马使者的好心情。42LIl
387年，厄尔兹尼卡，哈科蒂安克领地（阿奇里悉尼萨宝区）[1]，大亚美尼亚行省，本都民事管区，罗马帝国42LIl
“我们至此达成了协议，愿罗马与伊朗的和平能长久地维持。”斯提里科紧紧地握住了伊朗代表的手，春风得意之神态溢于言表。这次阿奇里悉尼之行取得了惊人的成功，和约的签署毫无疑问将大大巩固他斯提里科的政治地位，以及更重要的，狄奥多西对自己的信任。上次成功出使泰西封后，狄奥多西将侄女塞蕾娜嫁给了斯提里科，成为皇亲国戚的年轻人不禁有些飘飘然。42LIl
斯提里科是一位汪达尔人罗马骑兵军官与罗马省民妇人的孩子，出身低微。他能有如今显赫的地位，有且只有一个原因——皇帝的信任。是皇帝提携他在军中晋升，实现了身份的飞跃；是皇帝给了他妻子与房产、荣耀与权力、佳酿与美食。是狄奥多西皇帝，让他一个从乡下走出来的无名小辈，成为了新罗马内名声最响亮的人物之一。42LIl
为皇帝分忧，自然是他斯提里科对恩人理所当然的回报。当罗马人之间内战的阴云重新在西线笼罩时，稳住东线给波斯人找点事做当然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凡夫俗子们只能看到罗马人好似在和约中失去了很多，皇帝能不为了这个和约革职自己的主要原因也会是西线战事吸引了斯提里科政敌们的注意力，但皇帝和斯提里科从一开始就知道退出亚美尼亚有什么好处，否则狄奥多西也不会给斯提里科那么低的谈判底线。42LIl
不论罗马人与波斯人怎么划分各自在亚美尼亚的势力范围，事实就是双方都不可能真正驯服那些群山中的骄悍世家。对亚美尼亚的控制权，固然是罗马与伊朗两个帝国之间没完没了的互相示威与对抗中巨大的加分项，但同时也意味着新增军费和筑城费用带来的巨大财政压力。同时，一个表面上独立的亚美尼亚王国，哪怕是一位萨珊家族成员直接出任国王的亚美尼亚王国，仍是纳哈拉——即亚美尼亚一线世家们——的游乐场，罗马人和波斯人只需要稍稍拉拢就能改变高原局势——但现在倒好，斯提里科代表罗马帝国直接把整个亚美尼亚塞进了波斯人的嘴里。42LIl
再说了，斯提里科也对波斯人做了些初步了解才决定了谈判方略：波斯人的东线也正在遭受野蛮人的袭击。罗马人失去的只是本就仰赖罗马补助和军队挣扎求生的盟友，却腾出了好几万军队和狄奥多西卖官卖出来的几百万金币应对西线；波斯人看似大大扩展了控制区，但却相当于被拖入了两场地区冲突。这怎么看都不亏啊？42LIl
想必紧紧握住他的手的波斯人是根本意识不到这一层，才能笑得那么开心吧。42LIl
（紫线是罗马和伊朗两国在亚美尼亚高原的分界；橘线是古亚美尼亚王国边界，可以看出和约把亚美尼亚大部分都划入了伊朗势力范围）42LIl
一位头上顶着一个珠光宝气的大帽子，衣服却朴素到与帽子不和谐的青年坐在宫廷花园中支起来的大帐篷里，认真地阅读着。42LIl
伊朗帝国的万王之王沙普尔三世掂量着手中的羊皮纸，对于手中这份和约仍然感到不可思议。家族历代先帝与罗马人来回拉扯那么多年，领土的变化也不过是在你进我退中争夺一城一地。罗马人对土地的贪婪举世所知，在守城时尤其顽强，哪怕牺牲两万蛮族佣兵的性命，也绝不抛弃一座有一万罗马人的城市。42LIl
那么，罗马帝国内部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才会让狄奥多西皇帝愿意把大半个亚美纳拱手相让，作为换取文明世界两颗明亮眼睛之间和平的代价呢？要知道从当年的罗马皇帝与萨珊王朝的开创者，伟大的阿尔达希尔一世第一次交手以来，罗马人一直喜欢从亚美尼亚攻入伊朗本土——要么是亚述斯坦，要么是西北的米底地区——而家族许多前辈努力去试图控制亚美纳王国，则是反过来意图把罗马人挡在山里的尝试。42LIl
沙普尔闭上眼睛躺倒在帐篷里的行军毛毯上，把和约副本随意往肚子上一搁，本打算在梦里想清楚这个问题，可是他残存的理智让他迷糊的大脑在他闭上了眼睛，意识涣散前最后的节骨眼上，又清醒地发出了一道命令。42LIl
沙普尔强撑着睁开了睡眼，一位面目清秀、没有胡须的年轻男子伴随细碎的脚步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42LIl
“传我命令，派人去调查罗马帝国是不是又出现另一位皇帝了。如果有，他兵力有多少，可能会与狄奥多西交战多久，这些统统都汇报上来。”42LIl
看着他躬身倒着走出视野后，疲惫的沙普尔打了个大哈欠，然后闭上眼睛睡午觉去了。梦里出现的是困扰他父亲、叔叔和他自己，正在攻打吐火罗斯坦的匈人。42LIl
被亚美尼亚人称为哈科蒂安克（Hachdeanq）的地区被罗马人和希腊人（这两个概念在3世纪至5世纪基本上指的是同一群人）称为阿奇里悉尼（Acilisene），因此本章中间部分达成的和约史称《阿奇里悉尼和约》。42L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