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言也没要她回答,只是又这么怔怔的坐了良久,才一手撑着桌子,缓缓起身。40C4z
除了红药,没人知道白天的时候,那个伤口又崩开了,如此反复,就算用着宫里最好的秘药,也难免会留下疤痕。40C4z1
重新上药的时候,红药流了半天眼泪。40C4z1
服侍昭言躺下,红药又不放心的看了看伤口,确定她没有在刚才的激动之中再出问题,这才给昭言盖好薄被,想要放下遮挡蚊虫的床幔。40C4z
于是红药只放下了半边帘子,之后跪坐在了床边踏板上。40C4z
“红药。”昭言的声音有些不真切的飘忽,“记得本王十四岁那年,去北疆的路上,见过什么吗。”40C4z
听到这个,红药露出了回忆之色,面带不忍的说道:“殿下见到了被雪压塌的屋子,还借住了一户人家,尝了他们家的饭菜。”40C4z
“是了,看到了屋子,尝到了饭菜。”昭言慢慢眨了下眼睛,“记得那天雪很大,耽误了行程,才会去那个村子,进村的时候,外祖父派来接本王的一个老卒,一直伸手虚捂着本王眼睛,说不要看。”40C4z
“那是本王第一次知道,雪原来能压塌房顶,把一家人压死,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房子可以那么简陋脆弱,四面透风,还是第一次知道,很多百姓吃的是糠和野菜,知道那种叫糠的东西有多难吃,野菜有多难咽。”40C4z2
“本王生在宫里,在亲眼看到之前,怎么都想不到所谓的贫苦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想不到贫苦的百姓会有那么多,多到出了城,便一路都是。”40C4z
“本王跟一个孩子说了说话,说本王家里很富有,就记得那孩子问,那你们家是不是天天有白面吃,每个月还能吃好几顿饺子呀。”40C4z7
昭言的眼眸微动,看着雅致的床幔与天花板,看着那年还不大的时候,以为再平常不过的装潢摆设。40C4z
“所以到了北疆,本王便问外祖父,有没有多余的银粮,既然有,为什么不给那些百姓分一点。”40C4z
“外祖父说,百姓能吃糠咽菜,便是还能活,可边关守军若是孱弱,百姓便会经常受到断绝活路的烧杀劫掠,若是破了,被大举入侵,便连城里都留不下多少活口。”40C4z
“所以多的钱粮,要拿去养兵,养马,只有多养些马,才能拦住流窜劫掠的外夷。”40C4z
“所以那时候,本王以为守好边关,多杀些夷人,便是本王唯一能为大乾百姓做的。”40C4z
自从去了北疆,见了些事,从了军之后,红药便很少听昭言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而身为侍女的她,能做的也只有默默的听着。40C4z
昭言慢慢闭上眼睛,缓缓说道:“结果去了南边,才知道那远远不够,咳……”40C4z
听到咳嗽声,红药吓了一跳,赶忙去摸昭言的额头,感觉似乎也没有发热,只能急切的问道:“殿下哪里不舒服?”40C4z
“南边,南边……呵,南边更暖和,土地更好种,能多收,百姓应该过的更好一点才是,但那帮欺上瞒下的官员,怎么就敢巧立名目!私加那么多的税!”40C4z11
“本王还曾暗自埋怨外祖父对北疆百姓不好,有些事太冷淡,却到那时才知,没让北疆起乱税,严格养马巡边的外祖父,已经能叫清正廉直,为国为民。”40C4z
“外祖父说的对,安安稳稳的能吃糠咽菜,便是还能活,若是遭了灾,没了粮,便只能把田地贱卖给那些仓库里都发了霉的权贵。”40C4z
“再吃完了卖地的银子,连糠和野菜都吃不上了,才是真正的……惨绝人寰。”40C4z3
自幼一同长大,又随她一同南下的红药,几乎一瞬间意识到昭言在笑什么。40C4z
“殿下!殿下!”她抓着昭言的手,死死的抿着嘴,摇头道,“别想了,别想了。”40C4z
昭言慢慢收起笑意,垂下眼帘,遮住了微微发亮的眼睛。40C4z
“忘不了,那锅里煮着的小尸骨啊……”40C4z41
那样的所见,她也忘不了,也更清晰的记得,昭言那晚彻夜未眠,又在第二天的一早,找上了附近一个趁着灾年收了大片田地的地主,让其为平乱之事支持粮草。40C4z
地主立刻倾力支援了……很少的粮草,并哭诉地主家也没有余粮。40C4z
于是昭言当场扣下了宅子里的所有人,审讯出其所有粮库所在,面对着那能让千百人饱餐一阵子的粮食,以欺瞒皇族为由,砍下了地主的脑袋。40C4z
这一刀,便是那条血腥之路的开头,便是她累累罪行的开端。40C4z
而除了红药,没人知道这等惊世骇俗之事的起因,是锅里的一具尸骨。40C4z
四个月里,那个冷血而疯狂的昭言,让从小跟着她的红药都感到阵阵陌生,阵阵恐惧。40C4z
直到回了京,安顿下来大半个月,昭言那令人不敢直视的血气才慢慢收敛,她才慢慢感到熟悉了些,敢于多说些话。40C4z
因此,红药是最不希望昭言回想那段日子的人,不是因为自己害怕,而是因为心疼。40C4z
看着半垂的床幔,昭言继续道:“本王杀了不少人,多出了不少无主的田地,可这些地,理应回归官府管辖,本王没理由直接赐给百姓。”40C4z
“就算真的赐了,需要地的百姓那么多,赐给谁?赐多少?就算压了价,真正需要地的百姓还是买不起,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那些大人们手里。”40C4z7
“本王想尽一尽力,让大乾平稳昌盛,可平稳昌盛之后呢?是百姓能吃饱饭,还是只有地主权贵粮仓里的老鼠吃的更肥?霉了的陈米更多?”40C4z
“所以本王一直在想,这天下是不是有何不妥,本王应当做些什么,可一直到现在,本王都想不清楚。”40C4z
说到这里,昭言突然侧过头,对红药问道:“难道真的像他说的,只有从下往上乱上一乱,乱到改朝换代,百姓的活路才能最多?”40C4z21
红药艰难的出声,又憋了半天,才小心的说道:“殿下,这种大事奴婢不懂,只是觉得……”40C4z
略一停顿,红药轻声道:“奴婢只是觉得,明公子那样说,只是在为百姓着想,但并非是在背叛殿下。”40C4z3
昭言的眼中并没有怒色,只有些和先前同样的惘然:“你这是何意?”40C4z
红药依旧死死的低着脑袋,更加小心的说道:“殿下当时,为何那般震怒?”40C4z
“那当然是……”40C4z5
因为经历过不少事,如果她想,她可以完全喜怒不形于色。40C4z
于是在红药问了之后,她才想起那一刻,自己那抑制不住的震怒,似乎来源于一阵刺痛。40C4z2
就像那个夜里,看到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侍卫,为了一份荣华富贵,将刀尖对准了自己。40C4z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