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自己的身体还很轻，从来没这么轻过，就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视野从站着变为侧躺，脖子以下的部分轻飘飘的，没有知觉。万幸的是，从她这个角度看不到姜永周他们，却能看到那条长长的石阶，石阶尽头则是一尊巨大方鼎，方鼎前放着一张不知摆了多少年的供桌，若这是棵树，恐怕其根须都已经和地面长在一起了吧。kXYp5
供桌上，清虚真君的牌位被摆在正中心，以朱漆挥就而成，镶以金边，分外华丽。kXYp5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以中国人的传统思想观念，在灵位、牌位之类的东西面前，基本默认牌位上写的那个人可以收看无延迟现场直播。当着师祖的面，自己这株清虚观的独苗法脉竟然一败涂地，还是败给了名不见经传的所谓白鹤流，实在是奇耻大辱……kXYp5
自打有记忆开始，父亲就不止一次地强调过，出于这样那样的考量，她是清虚观这一代唯一的弟子，恐怕……也是唯一的希望。与其将越来越贫瘠的资源分出去，培养出七八个平平无奇的门人，倒不如索性梭哈一把，全部押在掌门的女儿身上。kXYp5
相应的，要是她这一代再出不来……振兴道观的计划估摸着就够呛了。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主流道修们毫无仁义的围追堵截。kXYp5
她试着攥紧拳头，但不管怎么用力，五指都只是微微抽搐，完全无法捏到一处。完全感知不到下半身的存在，手臂也好，躯干也好……就像从未存在过，假如被斩首的人头在几秒内还有知觉，大概也是这样吧？kXYp5
纵然如此，她还是顶着骨头碎裂的剧痛，咬住牙齿，拼命想要翻身坐起来。但这与其说是自己的意志，倒不如说是肌肉、脊髓的本能反应，就像市场上卖的带鱼，时不时还会蹦跶两下呢。kXYp5
汗珠顺着脸颊流到嘴里，分不出是什么味道，紊乱的大脑似乎无法处理那么多信息了。kXYp5
一个清冷的女声忽然从灵台传来，若即若离，带着一股诡异的回声。安雨擎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很耳熟，几乎每天都听，但……现在的脑子一片混乱，记忆就像沾了水的肥皂，滑溜溜的，就算想伸手去抓也完全不知道该从何抓起。kXYp5
血液压迫脑前额叶、皮层沟堑，大脑就会被误信号包围，模拟出现实中不存在的幻听、幻视。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毕竟下半身都感觉不到了，脑部受损也很正常。只是没想到自己的脑子竟然如此古怪，幻化出的幻听竟然不是毫无意义的风声，而是人声，而且还这么清晰。kXYp5
反正是和自己受损的大脑交流，安雨擎也不必开口，只需要想一想就行。kXYp5
“哈哈……真有意思……”迷迷糊糊听到这两个字，安雨擎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以前我在杂志上看过，人在清醒时的意识……其实只有百分之十不到……剩下的都是潜意识……当人快要死亡的时候，这些潜意识会浮到表面上来……看来我真的快死了……”kXYp5
“你的颈椎被打歪了，影响到脊髓液的运行，按照现代医学的说法，叫做高位截瘫。如果不及时送医就诊，可能会一辈子坐轮椅。”自称天命的女声好像并不在意安雨擎的话，自顾自地往下说，“现在的你已经无法感觉到四肢，连站起来都是问题，不可能再打了。”kXYp51
弥留之际，安雨擎唯有苦笑，“这十来年，我一直都是在道观里学习……基本没有什么实战机会……他们却一直天南海北地跑江湖，真论实力，确实是有差距……我都知道……”kXYp5
眼皮变得越来越重，就连思想也被地心引力俘获，四处发散，拼不成一句完整的句子。kXYp5
“要是在这里退缩，清虚观就要一直被他们欺压……和无数体修宗门一样，消失在历史中……我们的传承、法脉，也会……”kXYp5
“就因为修行的方法和他们不一样……我们就要消失吗？”kXYp5
于是在沉默中，少女眼前的世界慢慢暗下来，声音和光亮都被隔绝，沉入黑暗的泥沼中。kXYp5
一秒过后，她重新睁开眼睛，黑色的瞳仁瞬间染成绛紫色，透着一股非人的疏离感。kXYp5
也不见她撑住什么、扶住什么，整个身体以完全反重力的姿势飞起来，调整身位，足尖微微悬空，就这样立住了。脖颈转动，泛着冷光的紫瞳将在场所有人扫视一番，神色平静，完全不像是刚才被折断颈椎的人。kXYp5
事情发生到现在不过短短几十秒，安掌门刚准备冲上演武台，就看到原本折了脖子的女儿忽然起身，不仅如此，被踩断的鼻梁和被打坏的颈椎都复原了。仔细看去，她的脚尖并没有踩在地上，而是微微悬浮，离地面约莫三寸，发色没变，瞳孔的颜色却变了，似乎并非玉息功所能有的效果。kXYp5
他姑且没有贸然上台，只是远远唤了一声，“你没事吧？”kXYp5
安雨擎扫了他一眼，别说血缘，甚至连身为人的情感都没剩下半点。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活了将近一百年，第一次真切体会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的含义，竟然是在女儿的眼神下。kXYp5
是某种更……高的东西。李白有诗云，“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道修所追求的莫过于一个“高”字，若是立于天之顶点，连仙神都一并俯瞰……便会露出这样的疏离冷漠的眼神。kXYp5
究极无所谓的安雨擎朝玉蝉缓缓飘过去，自战斗开始以来，后者第一次流露出震惊的神情，好像看到一条四条腿行走的蛇。kXYp52
“怎么可能……”她再度摆出进攻的架势，压低重心，却不敢上前，“颈椎都断了，怎么可能还站着？”kXYp5
“我认输。”安雨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平静地宣布道，“是你赢了，我就是来说这件事。”kXYp52
“既然还能战，为何要降？”玉蝉冷声道，“大秦和我都不接受降兵，受死吧！”kXYp5
眼看着她拖着一条单腿起跳，凌空杀来，安雨擎却不移动，只是面色平和地伸出右手食指，在玉蝉的脑门上轻轻一点。kXYp5
轻轻一触，天地共振，白起的怨魂从玉蝉身体中倒飞而出。与之对视的，是一双没有任何情感的紫色眼瞳。kXYp5
离开人身不过短短一瞬，尚来不及表现出惊愕，一股来自地下的引力便迫不及待地跟上，拽住脚后跟，将这个来自千年前的冤魂重新拽回冥土之下，唯有一声混杂着愤怒、绝望与憎恨的凄厉惨叫声久久回荡着，掀起一阵阴冷的风，吹得林间枯枝败叶沙沙作响。kXYp5
玉蝉仿佛刚刚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醒来一般，手脚抽搐一阵，看到安雨擎像个幽灵一样朝她飘过来，吓得坐倒在地，连连后退。kXYp5
“茅术不错，定力欠缺一点，回去多练。下次不要被请来的灵占了意识，否则，成不了大器。”kXYp5
擦身而过，安雨擎只丢下这一句话，随即便一步踏出，横跨出去几十来米长的石阶，瞬移到不远处的大方鼎下。眉关微蹙，流苏般的瞳孔中第一次流露出名为“探究”的情感，视线在清虚真君的灵位上来回扫视，仿佛数学家看到了哥德巴赫猜想。kXYp5
伸手去摸，比意料中的还要轻。供了不知多少年，尤其是近几年经费吃紧，没钱翻新，镶在外层的金边都褪色了。kXYp5
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为这么一块不到二十克重的东西豁出性命呢？kXYp53
“真有趣，看来……可以再等一会儿。大雨什么时候都可以下，但是这些人的故事……貌似只有现在了。”kXYp52
如梦呓般的自语说完，少女眼睛一闭，脑袋一歪，以标准的“五心向上”姿势双腿交叠坐下，呼吸均匀、神色平静，仿佛老僧入定，再无挂念。kXYp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