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和所有渡鸦一样，都是从蛋里孵出来的，在兄弟姊妹里也是个头最大，最能抢食儿的那个。kXMeB
“当我快要离巢，嘴里还没变黑的时候，有条毒蛇过来袭击我们，老爹老妈虽然把那蛇给干死了，但是它俩也被毒死了，我们这窝雏鸟只好共同生活，相依为命。kXMeB
“尽管我们会将找到的食物共同分享，但也不是每个兄弟姊妹最后都活了下来，在成年之前，我们七只雏鸟就只剩下四只，如今更是只有我一只了。我利用自己的凶狠和狡诈把自己喂得很壮，交了些朋友，收了些手下，我不用再为生存发愁，我甚至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啊，爱情，现在我知道它的名字了，你们人类还真是发明了个不错的词汇，紧紧挨在一起的感情……kXMeB2
“我和我的妻子像每一对夫妻那样生活，筑巢，交丨配、下蛋、养崽，我的妻子，灰爪，它只比我小上一点，我们都是非常强壮聪明的渡鸦，我们的崽子也没有一只死去，可再强壮再聪明的渡鸦也飞不赢时间，也躲不过死亡，在我们相识的第十三个冬天，我的妻子再也没有睁开眼睛。kXMeB
“这一切的一切，我会感到伤心吗？我们会感到伤心吗？我们当然伤心！你们人类总觉得动物有感情或是能说话能用工具有多稀奇，好像除了你们之外的生物都是假的，但是不，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们也会为了父母、兄弟、姐妹和伴侣的离去而感到痛苦，灰爪死后我简直都要疯了！我陪伴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不吃不喝地等待她重新睁开眼睛，或者等待我也被风雪带走最后一丝温度，和身体里面的痛苦相比，狂风和大雪根本什么都算不上！kXMeB
“我老爸老妈难道想抛下我们吗？它们难道不想活下去，难道不想亲自照顾自己的孩子吗？它们当然想！可如果非要死的话，它们也只能选择让我们活下去！kXMeB
“我的兄弟姐妹难道愿意年纪轻轻就被吃掉吗？它们当然不愿意！我的妻子，她难道不想继续和我一起生活下去吗？她怎么可能不想，如果死了就能见到她，就能和她重逢的话，我在吴亮成年后就立刻撞死在石头上！kXMeB
“它们都想好好活着！所有活下来的、还活着的也都希望死者还好好活着！如果有哪只能活过来我简直都要开心死了！可现实不是你想想就能改变的！你的崽子真是狂妄自大！她以为只有她觉得痛苦，觉得不甘心吗？她就算真觉得自己死了比老妈死了更好，觉得痛苦到撕心裂肺，那她为什么不想想你呢？为什么不意识到你也会一样痛苦，甚至因为亲手做出选择而更加痛苦呢？kXMeB
“家鸦或者家人都一样，家庭成员应该理解对方的痛苦，越是痛苦越要回以加倍的爱，而不是更进一步互相伤害！如果连家庭成员都不能体谅彼此，世上哪还会有别的生命来安抚对方！家应该是个遮风避雨的温暖的巢，不是颗用来吵闹打架的树！否则不过是流着相同血的陌生人罢了！你的崽子甚至在拿你当成仇人！她都不在乎你的痛苦，那你还为什么要因为她而痛苦？！为什么要用仇恨你的人来折磨自己？kXMeB
“就当你从没生过那个崽子，好好悼念亡妻吧！”kXMeB1
张和平木愣愣地盯着雾尼，他甚至无暇思考为何这只渡鸦思维条理清晰至此，语言措词流畅锋利，他感觉到了某些更深层次的东西，那是相似境遇带来的共鸣，被深刻理解萌生的感动，和面前这位生灵纯粹的善意。kXMeB
男人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他放下手臂，沉思片刻，然后抿了抿嘴，对它郑重摇头，他已经不把面前的雾尼只当成聪明的动物，而是把它视作与自己平等的个体。kXMeB
“谢谢你，雾尼，但是不，我不能抛弃她，她是我的女儿，我们的女儿。我不是在用仇恨我的人折磨自己，而是我自己在折磨我自己。”kXMeB
“少他妈放屁！要是你崽子不是这个态度，你看看你现在还会不会连个好觉都睡不长！你确实没在用那个人折磨自己，光是她的仇恨就足够折磨你了！”kXMeB
雾尼恼怒地张开翅膀用力向前拍打，张和平被这股松香与阳光味道的风吹得甚至有些睁不开眼。kXMeB
等这阵急风停歇后，张和平才重新睁开眼睛，好脾气地对雾尼笑了笑。kXMeB
“的确是这样，不过等她再大些吧。对了，雾尼，你说过在妻子过世后曾有一段颓废期，你是怎么走出来的？后来还和吴亮共同生活？”kXMeB
“是我的崽子们把我硬拽回来的。我知道人类是危险、强大又聪明的动物，所以我飞往人类的领地，试图寻找战胜死亡的方法，不过法子没找到也找不到，反倒是先找到了小秃猴。kXMeB
“当时这崽子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我被他特别亮的眼睛吸引过去，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啄出来就跑，没想到他看我待在旁边，竟然以为是我饿了，把自己那点吃食分给我，我就开始养他了。”kXMeB
一只渡鸦，自幼便与死亡相伴，在妻子过世后终究还是被离别击垮，决定前往人的国度寻觅如何战胜死亡，又因偶遇遗孤而放弃，决定用最后的生命再抚养一位孩子。kXMeB
张和平不知道如何评价雾尼的一生，雾尼说的也算不上很详细，他只是觉得，面前这只渡鸦和他这个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同。kXMeB
“嗯，我知道了，谢谢，这还真是个……浪漫的人生。呃，鸟生。”kXMeB
男人从冰箱里翻找出今天购买的零食，他开了瓶牛奶倒进两个杯子里，将其中一个放到雾尼面前。kXMeB
“渡鸦都像你这么聪明吗？我之前搜索渡鸦的时候看到过一些你们说话的视频，没有哪只能说得像你一样好，难道说你们其实是在伪装？”kXMeB
“不，这倒应该不是，我是特殊的，最凶狠最狡诈的渡鸦，鸦中之鸦！而聪明和狡诈是智慧在不同情况下的外衣，同胞们既没有如我这般钻研人类语言的耐性——我们有自己的语言——脑子大概也没我好使，更何况它们能说两句，讨个食就够了，我们渡鸦才不在乎你们人类如何，我也只在乎小秃猴。”kXMeB3
“你是小秃猴的饭票，而且于定心说得对，他是人类，得在人类的世界中生活，有个人类父亲。”kXMeB
“就是你了。最开始瞅你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的，整得我还以为你是啥残次品，现在看来没有问题，是你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多点自信吧，老张。”kXMeB
“我现在已经开始怀疑‘脑容量’其实是个骗局了……”kXMeB1
渡鸦喝起水来总是要比人类麻烦些的，雾尼一点点啄饮着杯中牛奶，大概是因为刚刚才发过火，把它想说的话全喷了出去，现在它竟然短暂地缄口不言。kXMeB
张和平耐心地等待雾尼将那杯牛奶差不多喝光，随后才抬起杯子一饮而尽。kXMeB
“谢谢你，雾尼，谢谢你的关心。不过往后在其他人面前还是不要像今天这样说话了吧，可能会因为太聪明被抓做研究，到时候生活质量估计会大幅提高，生命安全也有了极大保障，但相应的，你将不再自由，也得和吴亮分别。”kXMeB
“你以为是谁搁这睡不着觉乱跑，才让我需要暴露老子这天才智慧的？”kXMeB
张和平笑着举起双手讨饶，正因他通过了雾尼的初步审核，得到这只渡鸦一定程度上的信任，雾尼才愿意对他展现出部分特异之处，他在这两天时间里也见过雾尼的伪装。kXMeB
平心而论有些蹩脚，但张和平其实也没见过别的渡鸦，而且他确信绝大多数人都没和渡鸦长期生活过，反正没有标尺，那么蹩脚的伪装也能够奏效，确确实实把雾尼的表现勉强压低到“鸟类”的范畴中，只要它不像今晚这样怒火中烧，按捺不住长篇大论就好。kXMeB
其实渡鸦的信任以往远没有这么容易获取，就连吴亮都是经过很长时间后才与雾尼建立起深刻的情感联系，它在抚养初期随时准备跑路，老鸦可不会为一时怜悯搭上自己的小命。kXMeB
哪怕只是人类的幼崽，对渡鸦来说也是难以战胜的大型猎食者。kXMeB
然而现在的雾尼已经是能感觉到他人心灵之光的超级渡鸦，在他与张和平相处的过程中，面前这男人所有的表现都和情绪一致，但凡他对吴亮有半点“厌恶”或“麻烦”的情感渡鸦都会带着小秃猴远走高飞，可他没有，对这个突然被塞给自己的陌生孩子，他的情绪只有善意、怜惜与担忧。kXMeB
这两天下来，排除观影时对怪兽的极度憎恨外，他仅有的对他人的负面情绪就是指向自己的女儿，可那也只是些微不被理解的悲伤哀怨，远不足以称之为“恨”，更是掺杂在愧疚与坚定不移的爱中，几乎无法分辨。kXMeB
雾尼当然是理解憎恨的，它的一生嚣张至极，只有它欺负别的生物没有别的生物欺负它，有什么仇全是光速报复，三天之内眼珠子都给你啄了，可即便如此，它也有发自内心深刻憎恨着的东西。kXMeB
张和平不知道面前这只渡鸦竟然在窃听自己的情绪，他将两个杯子放到水池里稍作洗刷，然后甩甩手上的水迹回到餐桌旁，没有落座，而是双手搭在椅背上对雾尼笑道：kXMeB
“回去睡觉吧，雾尼，渡鸦虽然浑身漆黑，但也不是夜行性动物对吧？我也要睡了，因为你的鼓励，我现在心情好了很多，这次应该能睡着吧。”kXMeB
等等，网上说鸟类大多夜盲，如果渡鸦不是夜行性动物的话，雾尼为什么能在晚上自如活动？我始终都没有开灯啊。kXMeB
这个念头在张和平脑海中一闪而逝，他没有深究，反正雾尼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现在就算告诉他“其实雾尼是恰好长得很像渡鸦的宇宙怪兽”他也不会太惊讶，更何况能够交流、能够共情的生命，这还能被称为怪兽吗？kXMeB2
“成，爷回屋了，你小心别猝死！多活几年，小秃猴还指着你带他上学呢，要死也等他成年再死。”kXMeB
他们各自离开，张和平亲眼看到雾尼用脚爪拧开门把手，又从内侧关上屋门，不由得好笑地摇摇头。kXMeB
它这是不演了啊。kXMeB2
他也回到沙发上盖好被子，在鲜少离去的疲乏下进入梦乡。kXMeB
约莫半小时后，卧室门悄悄开启，一只白色脑袋从门后探出，紫晶眼眸鬼鬼祟祟地左右扫视，确认没有他人视线才展翅翱翔。kXMeB
纯白渡鸦无声滑到张和平身旁，果不其然，尽管此人先前说的好像状况好转，可现在依旧皱着眉头。渡鸦叹了口气，在男人脑袋边上落下，散发出温暖的白色微光。kXMeB
张和平久违地睡了个好觉，吴亮准备正式入学，这个清晨全是美好的事情。他恰巧位于张和平的班级，张和平是一年级四班班主任，同时也是更高年级的数学老师，他有过怀疑于定心是不是因此才选择让他抚养吴亮，可他们之间又没什么联系，那位年轻人又如何能知晓他的近况？应当只是巧合。kXMeB
起初雾尼堂而皇之地站在吴亮肩上一起进入教室，却因会引发学生骚乱——他们都想来看看摸摸这陌生动物——而被张和平无奈送走。后来雾尼转换思路，在上课时利用自己高超的飞行技巧从窗口无声滑入教室，可它大体漆黑且拥有145公分的翼展，在白天可谓无所遁形，整个教室的目光都跟着得意洋洋的它移动，教室纱窗也很快落下。kXMeB
直到最后，雾尼只好站在距离吴亮教室最近的树上，从外面守望孩子，在每天放学时对吴亮大喊“回家吃饭！”。kXMeB
这天它和往常一样凝视着自己的崽子，却有一束阳光自苍穹坠落，在它身旁化作铁鳞之蛇。kXMeB
“雾尼，出来吃饭！”kXMeB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