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会回想起那一年,却记不清自己上的是几年级了。3vEkQ
我和爷爷坐在河边,把脚泡在水里。远处的山延绵出写意的弧线,九月的秋风正酣,澄澄的碎叶顺着清幽的河水从我们小腿拂过,留下一点痒和麻。3vEkQ
“学校不好玩。其他人都离我好远,说我身上有一股怪味。只有飞鸟愿意和我一起玩。”3vEkQ
他转过头来看我,又嗅了嗅我的衣服,脸上细细邹邹的纹路如若云母般岿然不动。片刻以后他一声轻叹,像是卸下了全身的重量。3vEkQ
“是爷爷的错。爷爷老了,所以车也不怎么好了。以后,爷爷拜托其他人送你上学吧。那些衣服全都丢了吧,柴油味对你不好。”3vEkQ
“他们给我穿上很奇怪的衣服,还要我摇铃铛,跳舞。但醒来后我连那些人长什么样的人都不记得了。”3vEkQ1
“回去吧,桐也。”爷爷突然说,“可能飞鸟来找你玩了。”3vEkQ
“好好地同她道个别。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3vEkQ
“因为桐也你要离开这里了啊。你要去很远的地方上学,会遇见新的朋友,会和新的家人住在一起。”3vEkQ
“傻孩子。”老人笑了,“你迟早会和我分开的。可能是今天,也可能不是;可能是明天,也可能会再晚点。总之,总有一天我们会不再相见,以后也再也不相见。”3vEkQ
那天晚上,我对我的朋友松原飞鸟说了从小到大所有与她有关的实话。我如实交代是怎么骗过她家的狗偷了她的鞋子藏好,怎么收买街边的小摊主让她买不到最后一盒薄荷糖。一开始她只是在笑,蓝色的马尾也随她的心情起舞;渐渐地开始她用力拧我的腿,痛得我不得不缓了好几口气。3vEkQ
我接着说下去,她如瓷娃娃的一样光润细腻的脸吊上了两圈红色的油墨。3vEkQ
“闭嘴,笨蛋!”她呵斥道,“闭嘴,闭嘴!我不想听下去了!”3vEkQ
“我叫你别说了啊!”松原飞鸟歇斯德里地尖叫一声,伸手捂住了我的嘴。3vEkQ
我有些惊慌地看向她。此时她的脸平白无故地多了几分没有颜色的裂痕,瞪着的眼里满斟着倔强和不甘。3vEkQ
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穿着我记忆中的那件青白相间的裙,肩带都能清晰地看到。3vEkQ
松原飞鸟把手放下,在我的衣服上蹭了蹭。似乎是觉得还不够,又蹭了蹭。3vEkQ
“傻瓜。”等到窗外那颗星星完完全全地被云遮严实了,看不见了,她才说,“为什么非要说真话。”3vEkQ
“你平时又不听老师的话。”飞鸟说,“而且我也不是你的朋友。”3vEkQ
“真傻。”她脸色恢复了一点苹果色,嘟囔道,“你今晚是犯了什么病?你平时从来不这样说话的。”3vEkQ
“对啊。我肯定是犯了脑淤水。”我说,“否则犯不着这样说话。我的腿现在还疼着呢。”3vEkQ
又过了一会,松原飞鸟从榻榻米上站起来,像我伸出了手:“过来。”3vEkQ
我们打开门,她疯了一样扯着我手带我跑,脚步声在木质的走廊上比雷声还响。我们跑出院子,跑过爷爷精心修剪的花丛,跑到蝉声最烦躁的灌木林里,废弃的石井只剩有一层薄薄的积水,往井下可以清晰地看到月亮。3vEkQ
等我们喘好了气,她捧起我的脸,已经开始成长的,美妙的胸口与我的胸口贴在一起,这一刻清列的空气却湿软不了我骚动的鼻腔。3vEkQ
她脸烫得发红,说:“长谷川桐也,我现在要把我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保管。你一定不能弄丢了。”3vEkQ1
“好。作为交换,我要桐也你记住我。只要长谷川桐也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就不能忘记我松原飞鸟。这点你也要发誓。”3vEkQ
她兴奋地咬了我的耳朵,使足了劲要把我咬疼。我还被她矮了不少,只好踮起脚闭好眼,反手把她的脖子搂紧。3vEkQ
在夜兰香和蝉鸣里,我们相拥良久,最后只剩下了满衣服的味道。这种味道既不苦也不甜,所以不那么容易记住。3vEkQ
“要记得给我明信片。”她强调道,“一定要记得。”————————————————————————————缝纫线————————————————————————3vEkQ
过了几天,在记忆中存在感颇低的父亲出现了。他穿着得体的西装,打着领结,不停地换手帕擦着皮鞋底的泥。3vEkQ
但最后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诡异的一致。父亲挺着腰板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脑袋:“小桐,你长高了。”3vEkQ
我的父亲长谷川正臣留着寸头,两颊消瘦,眼里炯炯有神。他絮絮叨叨地问了很多琐屑,从有没有每天喝牛奶到我们学校教师教的英语如何。我想回答的时候就说上两句,更多数的问题我选择了沉默。3vEkQ
最后他请我坐上他新买的汽车,软糯的真皮沙发里混着麝香和花露。他开车前自若地摸了一下夜光仪表盘,似乎想从车内的后视镜观察我的脸上是否流露出新的表情。3vEkQ
“现在我们就走么?”我看到他启动了汽车,“这么快?我还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东西。”3vEkQ
他颔首道:“那边什么都有。新的衣服、新的玩具、新的水果罐头。”3vEkQ
他竟然还记得我不喜欢新鲜水果而喜欢水果罐头这个怪癖。3vEkQ
爷爷一步步走到我的车窗外,步伐稳健,只是背像在几个小时内多往下坨了几公分。他等我摇下车窗,用瘦骨嶙峋的手递给我了我一封信。3vEkQ
信封用的是最传统的和纸,“千反田耕治 亲启”几个汉字笔墨饱满,神韵雍容。信的中央还盖上了一个黑椿花纹的印章。3vEkQ
“到那边,要听话,不要任性,也不要和耕治的家人闹矛盾。”爷爷言简意赅地嘱咐我,“但也不必过分拘谨。我和耕治相待如骨肉,他也必然视你如己出。一家人之间,不用绕来绕去的。”3vEk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