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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青绿的特纳鲁河看上去让人有点讨厌,像一条巨蛇蜿蜒盘桓在茂盛的海岸平原上。它被称为河,其实不是河,它就像大多数太平洋岛屿中的小溪一样不过就是一条溪流——不到三十码宽。kXz6A

  也许它连溪流都算不上,因为它常常静止不动,很少到达目的地——大海。在它进入铁底湾的地方,一个宽度约四十码的沙洲将它隔断。沙洲的宽度随着潮汐变化,潮水或者大风可能会引起特纳鲁河河水上涨,此时河水会漫过沙洲进入大海母亲的怀抱。kXz6A

  一般情况下,特纳鲁河静止不动,水面上漂浮着泡沫和海藻,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它看上去青绿而令人生厌。假如世上存在着河神的话,那么特纳鲁河就是凶神恶煞的栖息地。kXz6A

  我们这支小分队由两个班组成,其中一个班的机枪手是“绅士”,另一个班的机枪手则是笑面虎,我担任他的助手。我们驻扎在距沙洲上游约三百码一带。修筑工事的时候,我们可以部分地观察到沙洲另一面,也就是敌人所在的那一面的情形。特纳鲁河已然成了我们的界河。在我们这边,即西岸,是海军陆战队员所能够占据的极限位置,而在对岸,一片长满椰子树的无人之地必将成为日本人进攻我们的阵地。kXz6A

  日本人势必迫使我们将特纳鲁河作为前沿防线,或者越过沙洲绕到我们的左边,但那里埋伏着我们的步兵和机枪手还有带刺的铁丝网,再或者他们也会尝试冲击我们的右翼,我们的右翼一直向南延伸约一百码,然后向北回转到特纳鲁河最窄的地方,那里的河面上有一座木桥。kXz6A

  绅士的机关枪安放位置极佳,可以向对面的椰树林扫射。我们先安放绅士的机关枪,而把笑面虎和我的机关枪放在下游约二十码的地面上,那里有一排铁丝网的保护,铁丝网一直沿着陡峭的河岸向下延伸直到河岸半腰处。我们将在第二天安放我们自己的机关枪。kXz6A

  我们把绅士的枪位挖得又宽又深——长宽大约有十英尺,深五英尺——因为我们想要机枪手站在掩体坑道里开火,另外我们也想让枪位当作防空洞来使用,因为炸弹将会非常密集。kXz6A

  我们拼命地挖着,光着膀子汗流浃背,腰带都被汗水浸湿了,但依然不能在第一天就完成这个枪位的挖掘工作。当夜色降临的时候,只挖出了一个掩体坑道和一个放枪的土棚子。我们不得不等第二天再给土棚子搭上椰木顶。kXz6A

  我们感到暴露在尚未完工的防御工事下并不安全。刚刚挖出来的柔软红土隆成了一个小土包,黑暗让它显得很凶险,而我们就坐在上面。kXz6A

  我们都没有经历过实战,不知道兵道的凶险和迅疾,因此当我们坐在柔软的土堆上面时,感受不到凶险的前兆。我们用手捂着苦辣的日本烟,轻轻地抽烟,轻轻地交谈。我们唯一忧虑不安的是夜晚即来凌晨即走的那个不明移动物。kXz6A

  没人去睡觉。星星在夜空中闪烁,这足以让我们所有人当夜无眠,我们不想浪费一个明星闪亮的夜晚。kXz6A

  突然在我们右方的河面上出现了一个激起一圈圈涟漪、越来越宽阔的V形物。它似乎在有条不紊地顺流而下。在V形物的前端是两束绿色光线,又小又圆,紧靠在一起。kXz6A

  嚼舌头叫喊起来,随即端起步枪朝它开火。kXz6A

  在我们右面枪声大作,原来七连的步兵也在向V形物射击。越来越多的子弹击中水面。随即V形物消失了。kXz6A

  星星不见了。夜更加深沉了。我们的声音也渐渐平息下来,人们开始躺在离掩体坑道不远的地方裹着雨衣进入了梦乡。只剩下笑面虎和我在站岗放哨。kXz6A

  灯光在河对面的椰树林里忽明忽灭地闪烁着——像灯笼或者汽车前灯一样上下左右摇摆不定。真滑稽,那是一辆卡车!仿佛我们第二天醒来时发现静静的河流对岸竟成了一个火车站一般。椰林是无人之地,敌人完全有理由到达那里,但是丛林战争的经验告诉我们,在丛林里打着灯光无疑是发出了死亡邀请书,效果和让他的卡车轮子喊着“我们在这里”一样。kXz6A

  “谁在那里?”笑面虎吼道。kXz6A

  灯光继续安静地上下左右摇摆着。kXz6A

  “谁在那里?快回答,否则我让你吃枪子!”kXz6A

  灯光不见了。kXz6A

  这太过分了。大家都醒了。刚才是神秘的V形物,而现在又是这些鬼火——真是欺人太甚!我们兴奋地交谈起来,热烈的声音再次温暖了我们的灵魂。kXz6A

  在我们左侧很远的地方突然爆发出阵阵机关枪声,听上去也许是从较远的沙洲传来的。接着又是一阵枪声。第三次,第四次。喧嚣的机关枪声夹杂着刺耳的步枪声。紧接着是在我们身后重型迫击炮发射炮弹的扑通声,很快便听到了从特纳鲁河对面传来的轰隆爆炸声。战火迅疾沿河向我们扑来,如同满载着火药的火车向我们驶来。kXz6A

  很快就轮到我们了,于是我们也开火。我们一片混乱,全然没有分散射击的意识,而是挤在那个掩体坑道里向外射击,就像我们是在这里出生的一样。我们正对面响起了一阵假声似的尖叫声,无疑是鸟儿受了人类入侵者的惊吓而发出的,于是我们朝着那个方向一阵扫射。尽管我不是绅士的助手,但是我帮着他扫射。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河岸,一梭一梭地扫射着,确信日本人就在对面准备过河。尖叫声停了下来。kXz6A

  绅士轻声对我说:“去告诉那些笨蛋停止射击。告诉他们等听到鸟扑棱棱乱飞乱叫的时候再开火,因为聪明人会用这个作掩护移动。等他们要移动的时候再开火。”kXz6A

  我很高兴他让我执行这个简单的命令。我站在掩体坑道里看着绅士射击实在感到没趣。我爬出掩体坑道,告诉所有人绅士说的话,但是他们不听,继续乒乒乓乓地射击。等他们停下来,在安静的间隙,一直没机会拿自己武器射击的我拔出手枪点射起来。我趴在土堆上,在黑夜中挥舞着手枪进行射击,一会工夫弹夹里的子弹就被打光了。这时传来山地人的怒骂声。kXz6A

  “真他妈的该死,拉基,难道你在战友耳边开枪会打得更准吗?你想要轰掉我的脑袋吗?你这个新泽西混帐小子!”kXz6A

  我冲他笑了笑,这时笑面虎从岸边爬了回来,对我耳语道:“过来,我们去拿自己的枪。”kXz6A

  我们像蛇一样扭动着身子爬上岸,因为夜空中到处飞蹿着愤怒的子弹。笑面虎占据机枪手的位置,我则蹲伏在他旁边向机枪里运送子弹。我们弹药充足,二百五十发的长长子弹袋一圈一圈地盘放在淡绿色的弹药箱里,弹药箱和现在擦鞋男孩扛在肩膀上的箱子一样结实。kXz6A

  笑面虎开火了,机枪从他手中蹦了出去,枪口戳到了土里,碰掉了防**,发出令人心烦的咔哒咔哒的声音,子弹在我们自己阵地上乱飞。kXz6A

  “都是那个胆小鬼搞的!”笑面虎骂道。kXz6A

  他骂的是一名下士,当时这名下士还不以勇敢而闻名,是他松松垮垮地安放了机枪,因此当第一次后坐力冲击时三脚架就倒了。kXz6A

  我爬下斜坡,把机枪重新摆正。随后,我紧紧靠在夹板上。kXz6A

  “弄紧了。”我告诉笑面虎。kXz6A

  话音未落,只感到一排灼热的子弹擦着我的鼻子飞过。kXz6A

  记得一个人这么形容战争的爆发:“所有魔鬼都出动了。”当他第一次说这句话时,这句话是真理——它精彩地描述了战争状态。但是当他第一百万次说这句话时,这句话就成了毫无意义的烂苹果:它变成了花言巧语,变成了陈词滥调。kXz6A

  但是距离第一次机关枪扫射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距离敌人第一次发射可怕的闪着绿光的燃烧弹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战场上到处都是燃烧弹,随着燃烧弹的逐渐熄灭黑夜重新包围了我们——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所有魔鬼都出动了。每个人都在射击,所有的武器都在吼叫,但是这不是乐器大合奏,不是极其美妙的死亡交响曲,不是颓废的后方指挥人员所描写的那样。这是刺耳的声音,这是不和谐的声音,这是粗野的声音,这是缺乏韵律的声音。在这里人们不分青红皂白毫无节制地射击。在这里,爆炸声、尖叫声、哭号声、嘶嘶声、碰撞声、振动声以及叽哩呱啦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这里成了地狱。kXz6A

  但每种武器都有自己的声音,训练有素的耳朵能够清晰地分辨出来并予以归类,他能够从整个喧嚣中一一辨别出来,尽管十几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尽管他自己的机关枪愤怒地吼叫着,跳动着,这是相当奇怪的一件事。迫击炮持续发射的扑通声,机关枪的哒哒声,布朗宁自动步枪的更细更快的哧哧声,五十毫米口径机关枪的猛烈射击声,七十五毫米口径榴弹炮发射炮弹的爆炸声,步枪射击时发出的噼啪声,三十七毫米口径反坦克炮近距离向进攻敌人开火的重击声——凡此种种都向灵敏的耳朵传递去一些明确的信息,即使满耳充斥着战场的喧嚣。kXz6A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