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帘门掀开的片刻，殷红黎明看到了一个戴着白布口罩的女性不满地瞪了一眼年轻的医疗兵，随即继续低下头为手中的伤员处理伤口。那个伤员右腿膝盖以下全部不翼而飞，只剩下了血肉模糊的一段残肢，她已经沉沉睡去，脸上犹自挂着泪痕。f18Vu
殷红黎明在帐篷外等了十几分钟才等到里面结束。正当她盘腿坐在雪地上正快睡着的时候帘门突然被掀开，年轻的医疗兵从里面探出了头：“来帮忙扛一下伤员。”f18Vu
“哪还有担架？反正咱们身高差不多，一边一个把她架回去就行。”f18Vu
“我们的补给已经见底了。干净绷带昨天就没有了，现在只能把用过的绷带煮一煮再重新利用，麻药还剩十二剂，止血用的磺胺已经全部用完，消毒剂也没多少了。”f18Vu
医疗兵叹了口气：“老大是为数不多的专业医生，虽然她已经连着一天半连轴转没合过眼了但判断应该不会出错。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有点小问题也没办法，我们已经尽力了，接下来的就只能靠伤员们身体的自愈能力了。咱们路上小心点就是了，这个伤员没受什么内伤，只是小腿截肢而已，已经算运气好的啦。”f18Vu
既然专业人士都说没问题了，只有业余水平的骑兵中尉也不好多说什么。她点了点头，跟在玛莉亚的身后走进了帐篷。f18Vu
手术台上的伤员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沉默而瘫软，骑兵和医疗兵没花一点劲就把她一人一条胳膊给架好抬了起来。兴许是因为右腿只剩下半条残肢的缘故，她的身体并不重，至少比自己轻多了。f18Vu
可能我真的比较重？不过不要紧，重点又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在断粮后能趁多一会。f18Vu
她和年轻的医疗兵一起把伤员送到了一座帐篷中的空床位前。营地里的绝大部分帐篷都已经人满为患了，帐篷里往往挤了好几十个伤员，甚至连落脚的地方都难找，对于两个必须并排走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因此殷红黎明只好小心再小心，甚至有时还得像螃蟹一样横着走以免踩到人。f18Vu
玛利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长出了一口气后压低声音到:“我得在这里照看一会，经常有伤员同志醒来后看到自己被截肢了会心理崩溃，尤其是你们马娘。没人看着会出事的。”f18Vu
殷红黎明点了点头，她能猜到对方的说法背后的原因——失去了部分肢体就意味着自己再也难以自由行动，更别说奔跑了。这对于马娘的打击肯定小不了，毕竟是天性使然嘛。f18Vu
“不用，不用，在外面等着我干啥……啊，等等。哎呀。”f18Vu
年轻的医疗兵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我好想忘记跟老大提你的事了……你要不自己去找一下她？”f18Vu
殷红黎明想起刚才自己去扛人的时候那位医生看到一个披着斗篷的军官走进来那一脸“不是你谁啊”的表情但又因为太累而懒得问的样子，点了点头。f18Vu
“对不起啊。我昨天只休息了三个小时，脑子实在有点转不过来。”f18Vu
殷红黎明呼了口气。没有熟人介绍并不会影响什么，到时候提一句就行。反正就算被拒绝了也无所谓，就算被派出去放哨估计也会比看护伤员来的清闲。f18Vu
不过被拒绝的可能不怎么高就是了。从每处迹象都能看出来这个营地里的医护人员已经连轴转很久了，没理由放过一个能干活的劳动力才是。f18Vu
——事实也的确如此。正靠在椅子上小憩的大尉医官在听到她表示自己懂急救的时候就睁开了眼睛，把她拉了过来看了眼左臂脱臼处的情况后点了点头，立刻从不知道哪里摸出一个画着红十字的白袖标和一个布口罩丢给了骑兵中尉。f18Vu
“头发扎一下，你的枪啊刀啊行李啊什么的先放角落吧，背着不方便。你去重伤员区帮忙，那边不需要你干什么力气活。”f18Vu
殷红黎明皱着眉用布条把自己在先前的作战和逃跑中散开的头发在脑后随便扎了个马尾辫，随后敬了个礼。不过她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长官。重伤员区不应该是体力活最多最重的地方吗？为什么说不需要干力气活？”f18Vu
医官把左手支在手术台上撑着头，右手在空中摆了摆示意对方离开。她的黑眼圈相当浓重，语气里的疲惫感也挥之不去，对方都这样了殷红黎明自然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下去。她按照对方的建议把几乎遮住上半身的斗篷脱下卷好，连同自己的佩枪和军刀一起放在了帐篷的一角，随后退出了充当临时手术室的帐篷。f18Vu
重伤员区其实相当好找，马娘头上那对高耸的耳朵并不是什么摆设，对于声音的敏感度相当高，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块区域的痛呼声及shen吟更多更响。不过出于一贯的谨慎，殷红黎明还是抓住了一个路过的医护人员请对方为自己指路。f18Vu
“你好，同志。请问重伤员区是往这边走吗？我被分配到那里去工作。”f18Vu
“走反了。你往前走到下一个路口然后左转，那条路两旁最靠里面的各一个帐篷里面的都是重伤员。你刚来吗？我不记得我见过…呃，你们种族的医疗兵，长官。”f18Vu
殷红黎明因为自己的判断大错特错而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用食指挠了挠脸颊。f18Vu
“啊，我不用。你留着就好，如果用完的话可以去后勤那里拿。”f18Vu
对方摆了摆手：“那里的工作还挺辛苦的，希望你撑得住。找后勤的时候提一声你在重伤员区工作的话可以多领一点燕麦。祝你好运，中尉同志，我还有活要干就先走了。”f18Vu
殷红黎明向对方告别，随后按照对方指的路走去。左转，一、二、三…就是这了。f18Vu
她咽了口口水，摸了摸右臂上的袖章确保已经戴好，随后掀开了眼前的第一个帐篷的门帘。f18Vu
帐篷里除去浓重的血和组织液的腥甜味以外就只剩下了安静——或者倒不如说死寂。和她猜测的完全相反，在这个挤满了重伤员的帐篷中没有料想中的痛苦的shen吟声，只有令人不安的沉默。最靠门口的那名伤员似乎是感觉到了有人进来，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来者就又再次闭上。f18Vu
殷红黎明思考了一小会自己要干什么，最后还是决定一个个为伤员们进行检查。她走到了之前那名看了她一眼的伤兵身前，压低声音道：“同志，我是临时负责你们的医疗兵。请让我为你检查。”f18Vu
没等到对方的回应，殷红黎明便拉住了她身上盖着的床单和衣物掀开了一个角，随后倒吸了口冷气。除去触目惊心以外她很难想到更多的形容词了——她的身上少说中了三枪，腹部两枪肩部一枪，肚子上的豁口只是被草草缝上以不让内脏流出，整条手臂和大半个肩膀都不翼而飞，腿部则是一处开放性骨折，甚至都没有清创复位，白森森的骨头就那么敞开在那，伤口已经化了脓，散发着难闻的味道。f18Vu
她愣了一下，以她所知道的急救手法，开放性骨折必须第一时间进行彻底切除染菌的创面、失活的组织和异物，把伤口清洗干净后将创口闭合。反正绝对不可能就让伤口敞开在这里。f18Vu
既然这个身受重伤的骑兵腹部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医生也不可能不知道怎么对付开放性骨折，那么没有处理腿伤的原因就显而易见了——f18Vu
医生根本就没想治。或许是因为药物的短缺，又或者是因为人手的不足，反正这名骑兵再也无法正常行走了。仔细一看她的肩膀和腹部也只是用一小块纱布简单地盖了一下，如今已经被暗黄的组织液和血液渗透、黏住，要想换一块新的搞不好还得重新破坏伤口。f18Vu
现在也没办法处理她的腿伤了，这时细菌已大量繁殖，创口已感染，现在再清创只会摧毁已形成的肉芽组织屏障使感染更加扩散，有害无益。殷红黎明能做的只有为伤口清除明显坏死组织和异物。f18Vu
但问题是那名负责管理营地的大尉医官并没有给她任何药物和医疗器械，连把镊子都没有。f18Vu
殷红黎明正准备去后勤要一点工具时她的右臂突然被抓住了。她连忙看向伤兵，对方正看着她，艰难地挤出了一个词。f18Vu
临时客串医疗兵的骑兵摘下帽子俯下身子，将耳朵凑到对方脸前。f18Vu
殷红黎明从腰间解下水壶递到伤员干裂的唇前，小心地控制着手倾斜的幅度以防水流过急。俄罗斯的冬天常年飘雪，也得亏于此至少她们不会缺少干净的饮用水，雪水煮开后不但卫生而且也没有什么怪味道，比河水好多了。f18Vu
“谢、谢谢…”伤员喝了几口水后却并没有松开抓着殷红黎明袖子的手。f18Vu
“我现在去后勤那里拿下工具，回来就马上为你清理创口，你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f18Vu
“没，没有了…只是、我还能再撑几天、先去管那些伤势更严重的同志们吧……”f18Vu
伤员痛苦地喘了口气：“谢谢你…但你不知道。我们知道，后勤不会给你药的，药物要优先给有希望迅速康复的轻伤员…”f18Vu
“不可能。肯定会优先给重伤员啊，不然你们肯定会…”f18Vu
“是啊，肯定会死……我已经是伤势比较轻的了。没人告诉你你要干什么吗？”f18Vu
她有气无力地说道，连呼吸都浅而缓慢，似乎每一次吸气都会牵动腹部的伤口:“帮我们赶一下虫子、分一点水、在我们死前帮忙给家人写封信……谢谢你。和我们这些重伤员待在一起肯定很不好受，在你之前的干这个的是个小姑娘……她人很好，但是受不了也正常。”f18Vu
可是她看上去也只是一个小姑娘。头上甚至还插着一朵已经彻底干枯的不知名野花。f18Vu
殷红黎明为伤员重新盖好被子，她总算知道之前那个医疗兵为什么问她有没有带纸笔了。她站起身，扫视了一圈帐篷。死寂。就好像刚刚的对话从没发生过一般。f18Vu
突然有种唇亡齿寒的悲伤充斥了她的心头。她的同胞们正在安静而绝望地死去，她却只能为她们驱赶被血腥味吸引过来的飞虫以及写封家信。这太令人悲伤了，马娘本身就是感性的动物，待在这这真的几乎令人窒息。f18Vu
一个帐篷里起码挤了有四十多个伤员，她们就像一头头搁浅的鲸鱼，孕育她们的土地和空气如同海洋里翻涌的洋流，虽然从未改变却再也无法托动她们继续向前去新的一片未来，只能无助地在沙滩上看着时间渐渐地蚕食着她们的躯体和生命。殷红黎明不自觉间已经咬破了嘴唇，腥甜的血液流进自己的口中。这并不会让帐篷里冰冷的空气温暖起来，因为在这里，春天不会来了。f18Vu
ＣＨＡＰＴＥＲ 2f18Vu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