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伴随着司机踩下刹车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地在车站前停下。43fZS
在走下火车的时候，已经21岁的她不小心一脚踩空，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去。好在在下面焦急地等候着的人群中伸出了几只手把她稳稳地扶住了，不然她肯定得重重地摔个嘴啃泥。43fZS
她不好意思地道了谢，但放眼望去却没能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庞。布琼诺夫斯克是座非常小的小城，人口只有区区两万人，此刻却将车站挤得水泄不通。43fZS
她离家已经四年了。四年来也不知道这里变成了什么样子。已经荣升大尉连长的殷红黎明整了整崭新的军礼服，挂载胸前的奖章一阵丁零当啷，让她想起了挂载自家窗口的风铃。43fZS1
三次红旗勋章、红星勋章、二级卫国战争勋章、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列·宁勋章、苏沃洛夫勋章、库图佐夫勋章——她从没期望过自己能获得如此多的嘉奖，虽然后三个是第17近卫红旗莫济里骑兵师获得的集体荣誉。山地骑兵第20师在1943年的布良斯克战役中被改编为第17近卫骑兵师，而大部分没有获得近卫之名的骑兵部队都被拆散了。43fZS
在这四年的战争中，第二骑兵军遭受了数次毁灭性的打击、数十次的突破、被包围和弹尽粮绝，第17师更是一度在取消番号的边缘游荡。43fZS
在1942年的11月25日至12月18日期间，近卫骑兵第2军总损失6717人，第20山地骑兵师更是只剩下了1862人，其中还包括洗衣队、战地厨房等辅助单位。而在1943年3月的谢夫斯克防卫战中，近卫骑兵第2军超过15000名骑兵和来自西伯利亚滑雪第28、29、30旅的增援兵力牺牲。近卫库班骑兵第3师师长亚戈丁将军在1943年4月关于谢夫斯克战役的报告中写道：“每个团都只剩25-30人，还基本上都是迫击炮手。人们已经非常疲倦，但准备完成任何任务。”43fZS
7月25日，德军精锐的“大德意志”装甲师对近卫骑兵第二军的防线发动了进攻。战斗发生在林木繁茂的地区，德军的坦克被剥夺了机动自由，但仍然对骑兵们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战后，“大德意志”师坦克的数量从96辆黑豹，15辆虎式和84辆4号坦克减少到了26辆4号和5辆虎式，近卫骑兵第2军的损失则达到了3195人。43fZS
到最后的那段时期，骑兵军中由她们这样的马娘组成的传统骑兵已经不多了。美制的谢尔曼和英制的瓦伦丁坦克被大量配发、又很快被换成了苏联自己生产的T-34坦克。卡车和摩托的数量越来越多，最后真正意义上的骑兵连在整个师也只剩下了五个。听说战后统帅部打算把所有骑兵部队裁撤，把原本的几个骑兵军重组为机械化部队。43fZS
不过她并不担心这些。部队会妥善安排每一位退伍的士兵的，在苏联的大地上，失业一词本身就是最大的政治不正确。43fZS
她再度环视了一周面前的人群，随后叹了口气。她没能看到熟悉的人们，也是，毕竟一下就是四年，谁知道谁上了战场、谁又知道谁在煎熬中死去？但至少家的方向不会变，是啊，家，在无数次死亡和饥寒的边缘所怀念的那个家。43fZS
战争结束了，到时候该回家了。43fZS1
殷红黎明分开人群，离开了拥挤的车站。布琼诺夫斯克的早晨阳光明媚，在泥泞的路边、青草上的露珠反射着太阳的光彩。四年前她也是走这条路前往车站、登上去莫斯科前线的列车的，和她一起离开的还有好几十人，如今那些人又能回来几个呢？43fZS
她幸运地从战争中活了下来。实在是太幸运了，以至于殷红黎明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会为此还债——莫斯科会战、勒热夫—瑟乔夫卡进攻战役、斯大林格勒会战、布良斯克战役、库尔斯克会战、第聂伯河会战、白俄罗斯战役、维斯瓦河－奥得河战役、东波美拉尼亚战役、以及最后的柏林战役，她都撑了过去。43fZS
在她面前咽气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几百，而她却只受了几次伤，除了几道难看的疤痕外什么都没留下，最严重的一次也不过是被一颗流弹击中了胸口而已。那颗子·弹在手术中被取出，它恰好卡在了两根肋骨的当中，没能继续深入。43fZS
殷红黎明走得很慢。已经不需要做什么都火急火燎了，苏联红·军的先锋在柏林的废墟里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尽管她没能亲眼见到红旗被插上国会大厦的那一刻。第二近卫骑兵军最后的任务是在柏林西南市郊追猎德国最后一批抵抗的残弱部队，他们当中大多是老人和孩子，甚至有一支骑兵部队——好像叫什么青年团。虽然名义上是青年团，但实际上里面的骑兵看起来十二三岁的都有。她的战友们有的因为眼前敌人那带着一丝恐惧的稚嫩面庞犹豫了，就倒在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中。43fZS
作为连长殷红黎明下了除非投降一律击毙的命令。在最后清扫战场的时候，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险些摔倒，仔细检查了脚下才发现那是一双镶着蹄铁的军靴。它们的主人已经被坦克的履带碾进了脏污的淤泥中，只剩下一条沾满泥泞的麻花辫和一块暗红色的泥土证明着这里曾经有一个活生生的年轻——甚至年幼的士兵为了一个人疯狂而愚蠢的幻想而死。43fZS
她手下的士兵将尸体堆在一块焚烧以避免瘟疫。难闻的焦味让殷红黎明有点想吐，但站在身边的崭新世界看出了她的不适，拍了拍她的后背。战争中的死亡往往突如其来，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个英雄一样留下遗言英勇就义。从最初就跟着殷红黎明的几个人中现在只剩下了犹太裔上士还在她身边，除去早就离队的护士和牺牲在火车旁的哥萨克马娘以外，剩下两个人都没看到踏上德国本土的那一天。43fZS
而自从伤兵营事件发生的那一夜后，殷红黎明对这种肉烤焦的味道就出现了生理上的反胃现象。43fZS
她摇了摇头，试图不去想那些事情，但记忆就像潮水一般涌上，轻而易举地冲散了沙子堆砌的防线。43fZS
殷红黎明的母亲在很多年前告诉了年幼的她，言出必行和表里如一是成为一名好人不可或缺的优秀品质。自那以后，她就一直以此约束自己。43fZS
她承诺过把援军带回营地，于是就拼尽一切做到了。骑兵中尉用最快的速度跑过了少说有22千米的路程，抵达了大部队的进攻前线并用师长的手信换来了一个连的骑兵的支援。集结部队并做好行军准备一共花了大概二十分钟，她就硬生生地用这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缓过了气，拿了把步枪充当拐杖以支撑身体，领着骑兵连又走了五公里才体力不支倒下。43fZS
等她在游击队营地再度醒来时，她知道了在那一晚发生的一切。虽然德国人还没发起进攻，但一位撤回伤兵营的侦查兵发誓她看到了起码一个营的德军正在行军。在火器已经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的情况下，即使有一个连的精锐骑兵也难以正面撼动一整个营。古时候面对骑兵几乎无能为力只能任其宰割的普通步兵装备了步枪和机枪后只用瞄准好目标、扣下扳机，就能杀死一名骑兵，任凭她跑得再快也无济于事。43fZS
回去支援的一个连的骑兵的很大程度上地协助了运送伤员。马娘们的力量都相当优秀，近卫骑兵统一装备的斗篷也可以充当担架，少说多带出了几十名伤员——但却没法加快多少行军的速度，因此还活着的约四十个前坦克兵主动留了下来为伤员的撤离争取时间。43fZS
殷红黎明还记得最后的战报是怎么写的——12月1日，山地骑兵第20师的大部队和游击队抵达波钦卡西北的森林中，转入了防御。当天，一个营的德军袭击了卡尔布托夫卡地区的伤兵营地。留下来殿后的部队连续战斗了五个小时，掩护了伤员的撤退。在战斗中，掩护分队声称消灭了多达一百名纳·粹分子。大部分掩护队员英勇牺牲。占领营地后，纳粹分子将所有无法离开的重伤员聚集在一起，将她们带到路上，残酷地嘲笑她们，然后开枪射死并焚烧。由于伤兵营地的战斗，该师110人被枪杀。43fZS
她主动参加了第二天回去为死者收敛遗体的队伍，但等她抵达曾经是伤兵营的废墟时，殷红黎明只看见了一座由被烧焦的尸体堆成的小山。德国人撤退的很快，也没想多浪费宝贵的油料在焚烧敌军的尸体上，所以并没有全部烧成灰，靠外面的死者已经被烧得焦枯了，但被堆在里面的只是被烤熟了。43fZS
所有人都吐得很惨，但是她们依旧动手挖了个坑将她们昔日的同僚一起埋葬，并用两把已经只剩下枪机的步枪当做墓碑。殷红黎明捡到了一枚被烧得焦黑的红星帽徽，帽子已经只剩下一团黑炭般的纤维残余了，但帽徽依旧完好无损。后来她用一根细绳把它和从自己身体中取出的那颗流弹拴在了一起，当做挂饰挂在了自己的左耳上。43fZS
军队并没有禁止人们佩戴装饰物，在充斥着泥泞、冰雪和死亡的战场上，这点各不相同的耳饰是唯一还能让马娘们记起自己也曾是个爱美的小姑娘的东西了。43fZS
如果说战争给殷红黎明带来了什么的话，就是让她坚定了自己的无神论信仰。如果真的有神存在的话，祂怎么可能坐视那样的事情发生？如果神能看见这场战争的每个角落的话却毫无触动的话，那毫无仁慈和爱心的祂就不配得到人们的敬奉与期待。她见过集中营的模样。听说德国在东亚的那个盟友在残忍这方面比起那些纳·粹佬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真有神存在的话，他们凭什么不会受到神的制裁？43fZS
殷红黎明家就住在离市中心集市旁不远的一栋五层公寓楼里。一路上纷乱的思绪让她无心去丈量自己的每一次迈步，甚至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离家不远了。43fZS
美国人在日本投下了两颗很大的炸弹。战争彻底结束了，或许恢复和重建还需要很久，但这些和现在的她都暂时无关了。43fZS
她会有一个很长的假期，殷红黎明早就无数次地想好了在这段时间里她要做些什么——先和家人团聚，一起待一周、好好地在布琼诺夫斯克这座小城走走，让已经变得模糊的童年记忆重新变得鲜活起来，再找机会去德国拜访一次陪着她走到了最后的崭新世界。犹太裔的上士说她会去布良斯克州的一个集体农场工作并定居一段时间，有很多逃亡到苏联的犹太人会和她一起——布良斯克是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最靠西的一个州，等对德国的最终处置和重建结束后想回去也是很简单的事情。43fZS
再然后，就是去拜访曾经在她带领的部队中牺牲的那些骑兵的家庭了。活下来的人约定每两年在莫斯科聚一次，但那些没能活下来的同志却再也来不了了。作为一个部队的长官，殷红黎明自认为这是她的义务，即使可能要花上很长很长的时间。在四年时间中她换了十五本日记本，其中有一本就记着每一个曾和她并肩作战的骑兵的家庭住址和名字，以及，如果逝者生前还有足够的时间的话，在最后留下的遗言。43fZS
她穿过曾无数次穿过的拱形门廊，走进方形的院子里——这是布琼诺夫斯克乃至全苏联最常见的公寓楼样式，四面都是公寓楼，中间围着一块院子，面向院子的那一面墙上开满了窗，有的还在外面晾着衣服。这院子除了正午基本上阳光都照不进来，所以小时候的殷红黎明一直不知道这个院子有什么存在的必要。43fZS
当然她现在也不知道这样设计的原因，但这并不妨碍她对此感到怀念。43fZS
殷红黎明攥紧了口袋中的家门钥匙，四年来她一直将这把钥匙用绳子挂在脖子上，从没丢下过。她一口气爬上了三楼，站在久违的家门前，拧动钥匙和门把手——接着就被屋子里厚厚的一层积灰呛得连打了三个喷嚏。家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回来了。43fZS
殷红黎明捏着鼻子用手在面前扇了扇，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窗前把窗推开让空气得以流通。得赶紧打扫一下家里，然后去交一下电费啥的……家总得有个家的样子，现在这样无论是地板还是家具上都一大层灰的样子可不像话。43fZS
就在殷红黎明刚从卫生间提出一个桶打算去底下的公共水龙头接点水好打扫卫生的时候，大门被敲响了。43fZS
谁回来了？她一边暗自猜测着，一边快步走去开门。殷红黎明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等她打开门看清来者的时候还是耷拉下了耳朵。43fZS
敲门的是住在她家隔壁的邻居，她叫她米莎大妈，从殷红黎明开始记事起这位身形庞大的中年妇女就经常给她塞一点糖果或是自家烤的蛋糕什么的，四年过去后她比起记忆中只多了几缕白发而已，圆圆的脸庞也没有以前那么红润了，但她庞大的身躯仍旧几乎能塞满大半个门框。43fZS
尽管有一点失望，但殷红黎明还是礼貌地向对方打了个招呼：“啊，你好，米…唔、唔！”43fZS
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着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这个典型的俄罗斯大妈因为长年久月的劳动、力气大得惊人，可能和马娘比都有过之而不及。43fZS
“孩子，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腿脚不好，所以没去车站等你…你看看你，变了这么多，都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有对象了吗？”43fZS
殷红黎明挣扎着从对方的怀抱中挣脱出，面色微红地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辩解道。她的脸颊发烫，也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害羞——已经是老兵的殷红黎明觉得自己应该没那么容易害羞。也许是因为这样纯粹的善意太久没能见到的缘故？43fZS
“没有也没关系，时间还多着呢！不过你可得抓紧了，我在你这个年纪……我算算，你应该满二十了吧？我二十二岁都有两个孩子了！”43fZS
身形庞大的大妈重重地拍了拍殷红黎明的肩膀，差点把她砸的双脚一软当场跪下，又抓着她的双肩上下打量了好几眼：“唉，看看这和你妈妈一模一样的头发，再看看这脸蛋…可真漂亮，一点也不像刚刚打完仗回来的人。我儿子下工回来看到你眼睛都得掉出来！要不是…”43fZS
“唉，你瞧我，上了年纪一高兴就知道啰嗦。欢迎你回来，孩子。”43fZS
她在圆润的脸盘上挤出了一个笑容。整张脸的肉都被挤到了一起，看起来甚是滑稽。43fZS
依旧年轻的骑兵军官敏锐地察觉到了眼前这位劳动妇女突然变得有些犹豫而扭捏。这可不常见。她暗自想到。43fZS
“呃，这个…我有些东西得给你。一个是你走的那一年收到的，另外的是去年的，送信的人敲不开你的家门，我就代为保管了，让我找找啊，你等会…”43fZS
看着大妈转身回家开始翻箱倒柜的身影，殷红黎明并没有感到惊讶。她父母和内战时的战友并没有断绝联系，经常还会互相寄信问候，新年还能收到贺卡——43fZS
殷红黎明从对方手里接过信的那一刻全身不自禁地一颤。她没敢低头去看，但手上传来的触感已经告诉她了一切。43fZS
“你没事吧？要不要我扶你坐会？喝点茶吗？呃，我还烤了派…”43fZS
殷红黎明深吸了一口气，提起嘴角和自己的精神：“我想回去一个人缓一会，可以吗？”43fZS
“不用了。就在这里就行，我四年来这种事情见得多了，一小会就好。”43fZS
她半强硬地关上了房门，接着被抽空了力气一般靠着房门缓缓滑下，直至坐到了地上才停止。地上厚厚的一层灰弄脏了她崭新的礼服，但这不要紧。她想让看到她这身的人已经不会回来了，这个家以后也不再能称作家了——不过是一间能遮风挡雨的房子而已。43fZS2
写了差不多六千字。我大概只剩半个月就要入伍了，只好加速推一下剧情。43fZS3
如果以后还有机会、热情和能力的话会把中间本来设计好的剧情补一下的，大概吧。43fZS
最近更新的几章都没有什么间帖，不过就算一个人也没在看也没关系，我写得还是挺高兴的。我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或者说，告别。43fZ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