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走后，平房里的学生才整齐地离开。没有喧闹，没有争抢，他们平静地带上自己的东西，打着伞，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有序地走散。43e7y
等到所有人都走光后，又等了一会儿，芒斯忒（te，四声）斯提才敢从平房外的阴影中走出。43e7y3
普罗维登斯永不停歇的雨给了他很好的掩护，从十五年前起，预计将持续到永恒的黄昏也为他提供了藏身的阴影，按理说他不用这么谨慎，可他还是又左顾右望了好一阵才离开。43e7y
芒斯忒斯提把伊戈给他的课本藏好，紧了紧头上的兜帽，确保它遮住了自己的全部面孔，又把双手缩在袖中，全身上下没露出半点皮肤，在黑色的雨衣下显得尤为阴暗。43e7y
他走到小路上，确认周围没什么人后，才快步朝着城外走去。43e7y
风信城并不大，一路上也没有遇上什么意外，过不多时，芒斯忒斯提的视野内就已经能看到醒目的“花限”。43e7y
那是一圈环绕风信城的白色花粉，用来标注风信城的限定界限，理论上是用来防止有人误入野外。43e7y
可是……芒斯忒斯提很怀疑，除了伊戈，真的会有人走到这么靠近野外的地方么？43e7y
他在风信城待了十年，这十年间，除了伊戈，他从未见过任何人试图走到靠近花限的地方，即使是城邦最外沿的住房区，也离了花限足有几百米，其中居民更不会朝城外的方向走哪怕一步。43e7y
“芒斯~明天课业结束后，沿着后头那条小路到花限那头，我有个惊喜给你！”43e7y
毕竟这个从小就与周围格格不入，仿佛有无限热情的金发男生，是他唯一的朋友。43e7y
叹了口气，芒斯忒斯提慢慢走到花限的边缘，雨水滴落在他的雨衣上，又溅起，落下，陷入脚下的地面，没有留下一点水渍。43e7y
他朝周围看了看，没看到人，便深吸一口气：“——伊戈！你在哪儿！”43e7y
他兜帽下的黑眸微微眯起，本能地，芒斯忒斯提感到一丝不对劲。43e7y
伊戈不是会爽约的人，他知道芒斯的性情，不会拿这种事来开他玩笑；而在风信城，伊戈理应也不会遇到任何危险——这里的居民保守而内敛，几乎人人都只会顾及自己的事情，“祸乱年代”后遗留的资源足够他们正常地生活一辈子，不至于挨饿。因为没有欲望的驱动，传说中的“犯罪”也从未在这里出现过。43e7y
风信城的居民绝不会做出“协议”之外的事情，绝对不会。43e7y
芒斯忒斯提在雨中蹲下，花限的香气无视雨水钻入他鼻中，他的身体低下，再低下，最终，他像一匹狼一样趴在白色的花限上方，闭着眼使劲嗅着鼻子。43e7y
浓烈的花香涌入大脑，这是足以让人闻之落泪的刺激性香气，可芒斯忒斯提没有丝毫反应，他的身体正常运作着，花限的影响对他来说好像完全不存在。43e7y
他就这样趴在雨中，足足五分钟过去，才有一抹极淡极淡的香气从花限的香味中浮现。就像被汹涌的海浪偶然冲上海面的蜉蝣，芒斯忒斯提一把抓住了它。43e7y
芒斯忒斯提沉默着起身，勿忘我的味道一直延伸到野外，没有半分犹豫，他无视了十年来的规矩，一步踏出花限，就好像脚下那道白线不是昔年神代遗留的辉煌之一，而是黑板上教书先生写的粉笔划。43e7y
这一刻，“花结界”的保护离他而去，令人不适的恶意感在刺骨的寒冷中钻入他的身体，城内看来生长饱满的花草树木显露出枯瘦扭曲的姿态，淅淅沥沥的雨水顷刻间便成了倾盆的水弹，芒斯忒斯提的雨衣被轻而易举地打得破破烂烂，尤其是兜帽的部分，已经成了布条。43e7y
他一边顺着花香跑去，一边将头上破烂的布条撕下，露出一张可怖的脸。43e7y
无数蠕动着的、扭曲怪异的符文几乎覆盖了他所有的皮肤，它们有如生命般在他的体内爬行，在他的皮肤上显露出让人见之生厌的形态，常人看见他的皮肤超过两秒就会陷入最深的绝望，即使是伊戈，也只能趁着芒斯不注意偷偷看他一两秒。43e7y
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无数次一拳将那个不怕死的混蛋打晕的画面，伊戈总是嬉皮笑脸又锲而不舍地做着下一次尝试，口口声声说着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的友谊，却不管芒斯忒斯提根本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好友受伤。43e7y
“十五年了……”沙哑怪异到非人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43e7y
衣物爆开，符文飞速扩张，交织出荆棘一般的图案，芒斯忒斯提的黑发在瞬息间疯涨到了垂地的程度，他利齿外凸，头生双角，体内的骨骼肌肉劈里啪啦地扭曲翻转，组成兽类的四肢肌腱，黑色的绒毛从身体各处长出，两团状似荆棘的肌肉从脊柱末端破开皮肤，缠绕在了一起。43e7y
神代时，不被“辉煌结界”所收容，只得生活在野外，无“花”之人，受厌弃者，即是【无归者】。43e7y
仿佛代表了造物主之恶意的身体舒展开来，勿忘我的极淡花香在怪物的感官中清晰了几倍，它庞大的身影凭空消失，在原地留下一声爆鸣。43e7y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变成了慢镜头，无数弥漫着恶意的气味钻入怪物的鼻尖，使得它可以轻易地分辨出周围的“葬花”所在的位置。43e7y
名为芒斯忒斯提的怪物已经快要记不清它为什么会变成那般令人生厌的模样，不堪过目的往事似乎已经在时间中消逝，它不曾回首，却也一直明白。43e7y
它在林间疯狂地奔跑着，荆棘从黑色的血肉间钻出，将怪物的四肢牢牢裹住，这些荆棘吸收着永不停歇的雨，将野外无处不在的恶意尽皆灌入怪物体内，它本就急快的速度一提再提。43e7y
它硕大的眼眸变成了纯粹的黑色，它不知道伊戈这家伙怎么会被拖得这么远，离风信城最近的葬花都没有动静，反倒是较远的一朵将伊戈给拖走了，害得这家伙自己要多遭几分苦难。43e7y
“伊戈！”暴雨中，怪物撞倒了一路枯木，从林间冲出，它能闻到伊戈的味道就在前方，因此它沙哑地大吼：“闭上眼睛！”43e7y
失去了丛林的阻挡，目光掠过的一切在它的脑海中暴露无遗，怪物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景象。43e7y
一朵巨大的、漆黑的花朵，从根部伸出数根扭曲的触手，将一个紧闭双眼的金发男生捅了对穿，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触手滴落在地面上。43e7y
花蕊是一个粘黏着黏液的血盆大口，它正如呼吸一般蠕动着，极淡的香气从被触手穿起高挂的男生身上流入口中。43e7y
“不，怎么会……”怪物一下子怔住了，“葬花怎么会伤人……”43e7y
这种生物应该只会吸食人的花，将人转化为它的奴隶……为什么会……43e7y
“咳……”似乎是察觉到怪物的到来，金发男生重重咳嗽一声，肺叶被捅穿让他并不好受，“芒斯……别愣着……我眼睛闭上了……看不到你……你可以……放开手脚……”43e7y
耳中唯有伊戈的声音，还有一滴雨滴落在怪物的肩头，它清晰地听到了。43e7y
普罗维登斯已经十五年没有黑夜，此时，芒斯忒斯提就是黄昏下的阴影。43e7y
荆棘符文疯狂蠕动着，它们化为实体，从怪物漆黑的皮肤上长出，无数闪烁的瞳孔和张开的大口在荆棘的末端出现，怪物化为黑色的炮弹猛然扑向那朵扭曲的巨型花朵。43e7y
尚未触及，它庞大的躯体在空中违反常理地折转，避开了一道从角落飞来的红色光束。43e7y
怪物目光探去，一个枯瘦的人影从葬花背后走出，一朵血红流转的花朵在其脑后浮现。43e7y
本就是暧昧不清的意象，彼岸的祝福又被恶意扭曲成纯粹的血腥恐怖，这是极具攻击性的花魂。43e7y
一个又一个花奴从葬花的根须下走出，【高山石竹】【醉蝶】【青叶绿萝】【仿栗】……43e7y
怪物一声怒吼，挣开红色的曼陀罗海，它冷漠地面对着周围一圈被扭曲的人与花。43e7y
要是有足够的时间，它足以把这些花奴全部击败，可勿忘我的凋零已经过了大半。43e7y
“唉……”它夸张地叹息道：“伊戈，谁让你是我的朋友呢？”43e7y
浑身的荆棘炸开，它们扎根在芒斯忒斯提的血肉中，没有了他的限制，荆棘肆无忌惮地吸收着他作为人的养分，变得粗大而扭曲。在荆棘的衬托下，怪物本就庞大的身躯在黄昏下显得愈发伟岸。43e7y
无需它再动手，无数的荆棘就自行扑向一个个头顶花魂的花奴，在过去强大无比的预备神使们轻而易举地被利齿嚼碎吞噬，化为自身的养分。43e7y
再没有阻碍，怪物一步步走向恶意的花朵，它拽出其根须，踩烂其花瓣，将那犹自抽搐的的触手从伊戈体内抽离，留下一个个碗大的血洞。43e7y
它小心翼翼地放下伊戈渺小的身体，沙哑而温和地说着：“没事，伊戈，你不会有事的。先不要睁眼。”43e7y
“等等……”本该是濒死的伊戈却突然抓住了怪物的手指，勿忘我的花魂在他脑后再次浮现。43e7y
“芒斯……你看。”他努力朝着上方伸出自己握紧的手，他知道怪物比他高很多，正在俯视着他。43e7y
一朵破烂得不成样子的花朵静静地躺在手心，怪物已经分不清它是什么花，只能看到紫红、橙黄、暗蓝，还有绿色，一片一片地呈现在怪物眼中。43e7y
“今天是……第十年……咳……”某个混蛋这么说道：“我听老师说过……现在只有这种花……尚可存活……只不过在……野外……”43e7y
“我没好好听……不记得叫什么了……但你没有花……所以就当是你的……生日……礼物……”43e7y
它小心翼翼地把伊戈手中的花碎按在锁骨中央的皮毛内，又伸出利爪，面无表情地扎进了自己的左胸。43e7y
这是它作为人的最后象征，可又有什么意义呢？在十五分钟之前他身上除了体表的符文以外都是不折不扣的人，可芒斯忒斯提依旧是个无法与任何人接近、令人生厌的怪物。43e7y
怪物毫不留恋地把身为人的心脏碾碎，粘稠的液体滴落在伊戈的身上，化为大量纯粹的养分钻入伊戈的血洞，顷刻之间，少年的身体就被完全补满，甚至比之前还要健康。43e7y
怪物深深地看了伊戈一眼，它把他轻轻提起，小心走回了风信城的边界。43e7y
它把伊戈送入花限内，最后看了看它生活了十年的城邦，就此，缓慢地走回了之前的地方。43e7y
它坐在恶意之花的尸骸上喘着粗气，那些扭曲的荆棘驯服地回到了它的体内，它的身躯一点点的缩小，缩小，最终停留在了两米左右的身高。43e7y
那些凸出的利齿，四肢的尖爪，兽类的肌腱骨骼，还有荆棘般的尾巴依旧存在。怪物的神色深深隐藏在体表的长毛内，这就是它的极限了。43e7y
无论是三岁那年的事情，还是伊戈没有生效的“凋零协议”，甚至包括那失散多年的弟弟，它都已经释怀，毫不在意了。43e7y
人该有人的活法，怪物也该有怪物的死法，在这文明倒退的“凋零年代”，文明光是维系就已经很难了，它这样的东西实在是没有存在的必要。43e7y
组成心脏的荆棘再无力缠紧，黑色的血液流经体内，却再也得不到任何供给。43e7y
暴雨击打在它的身躯上，它看着永恒不变的黄昏，只感觉从未如此虚弱。43e7y
“不是哦。”那个声音再次响起，离它更近，“明明心里想活着，为什么要骗自己去死呢？”43e7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