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空间，紫雾延绵不绝，向后看不见起始，向前看不见尽头，又如空间的长河，湍流不息。40yNq
孔凡翻开记事本，重重画上一杠，接着抬头看眼墙壁的电子钟。地球历2033年3月12日。40yNq
尽管自进入超空间以来，船上的钟表与实验时一样正常，但孔凡还是人为记录时间，每二十四小时记录一次，每十二小时确认一次。40yNq
按距离来算，敌人的舰队已经穿过小行星带了吧，孔凡想。40yNq
船外的景色一成不变，无尽的虚空，使得孔凡的空间感、时间感变得虚渺——若不是靠人为记录，他早已丧失这两种感觉，他倒有一种飞船静止的错觉。40yNq
时间、空间，对蜗居飞船的生物们来说，已经毫无意义。40yNq
舰桥的光线很暗，只有最低程度的照明。“瓦尔基里”正处节能模式，因为漫长的超空间旅程，没人能保证何时才会脱出。40yNq
但下一秒，右脸颊突然被某个东西冻了一下，令他直哆嗦。40yNq
西格莉德，她把冷饮递到孔凡手里。后者接过之后，嘟囔了句“要你管。”，便清醒了。40yNq
他对着冷彻的长夜，暗叹一声。舰桥上，除去两人，其他位置都是空荡荡的。现在由他负责舰桥的值班，每八小时进行人员更替。而事实上，他已经在这超过三十小时了——轮换的值班人并没按时过来交接。40yNq
这对平时的老冤家，现在也没了任何互相顶嘴的想法，仅仅两句便消停。40yNq
他无聊地打开舰队坐标图，屏幕中，“瓦尔基里”四周亮起二十个绿点，呈球状队形排列。40yNq
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大舰队，如今仅存二十一。他打开右侧的电子窗，一艘护卫舰的身影呈现眼前。那是“飞鱼一”，舷号SFF-030，它拖着孱弱的船体，外围装甲尽数剥落，亚光速引擎也仅剩一个。40yNq
孔凡望着在“瓦尔基里”与“飞鱼一”之间来回穿梭的运输船，怅然若失。40yNq
战斗最后剩下的三十艘战舰，并没全部安全，有两艘被敌人的齐射留在原处，有两艘进入超空间后FTL引擎爆炸。还有五艘，在六天里，因损伤严重与能源耗尽，陆续掉队。幸运的是，那五艘掉队战舰的人员，都被提前悉数救出，分散到余下各舰。40yNq
第七天，“飞鱼一”终究抵不过命运的淘汰，在转移全员后，也将掉队。在原本的战斗中，“飞鱼一”就被重创，能撑到现在，已经堪称奇迹了，它的舰长、突击二队的指挥官——瓦伦汀娜，在敌人最后的攻击中失重跌倒，至今昏迷不醒。40yNq
听到这个问题，孔凡觉得有些可笑，他摇了摇头：“地上的人，才是被舍弃的。”当他转头看向西格莉德时，却发现这个逞强倔强的丫头，没了以往的神威——她把双腿也缩在椅子上，蜷成一团，怀里揣着咖啡罐，好像那是来之不易的宝物。40yNq
“我从未离家这么远。我原以为去到火星就是离家最远的一次。”她说。40yNq
“因为我的哥哥，”她回答，“我们从小就一起，他去哪我去哪。我想不到自己会干什么，但哥哥会给我事情做，所以我得做他的副官，在他身边帮上忙。”40yNq
“你们啊，你们兄妹真是怪咖，一个洁癖，一个兄控。”孔凡无奈摇摇头。40yNq
“你不知道吗？大家都这样觉得，柏特来姆那身衣服......真的干净得没话说，我估计他想把军服的黑色洗成白色吧。”40yNq
“确实......”西格莉德倒是认真想着，“这么一说，确实很怪......”40yNq
孔凡也学着她，把腿缩到座位上。“我们这边的那位也是，怪。”他接着话茬，“有时候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要绞尽脑汁，想啊想，但追不上他。”40yNq
那个人很怪，跟在他身后时，总有种望尘莫及的感觉——让人不禁赌气，产生想赢过他的念头。但这种念头对现在的孔凡来说，已经不算啥了，因为他对自己很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40yNq
“那你呢？”西格莉德突然问，“你不也很怪吗？你想太多了，多到不切实际。你又为什么参军？”40yNq
那天，他偶尔在宣传栏中看到了征兵宣传，然后拍了照。晚上回到寝室，与父母视频聊天时，不经意地就提到这茬。他没说想入伍什么的，但只记得父亲说。40yNq
“男人要多出去走走，要经历，要历练，要闯荡。”他学着语气，“这是我父亲说的。”40yNq
这句话，在他高考完填志愿时，父亲也说过——然后他鬼使神差地选了南方的学校。于是，就从最北端来到了最南边。40yNq
他看着屏幕上已经略有老人斑的父母，光线不足的画面斑驳了他们的银黑发，那里间着不可逆的衰老。40yNq
而这一次也会如此。等到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报名了。我就试一试，他当时是这样想的。40yNq
后来，后来他通过了营地训练。当得知自己入选下一阶段时，他和其他兴奋的人不同，反而忧心忡忡。他见到了有人被流弹击毙，有人被火焰烧伤——他见识过了那鬼嚎的死伤，所以他慌了，他不知道前面还会有什么等着自己。40yNq
可是那里他的好几个熟人都进了，郭少起、班长、沈祺、伍昭阳，那熟悉面孔在脑海一一浮现。40yNq
“如果我这时候退出了，总感觉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他冲西格莉德苦笑着，说。40yNq
比起死亡，他更不想被抛弃。而且班长和沈祺都那么厉害，跟着他俩，说不定还能分到肉吃呢。40yNq
“你比我强。”西格莉德笃定，“至少我没法一个人到这。”40yNq
孔凡摇摇头，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西格莉德，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逃离计划，安排你哥上船，而你留在地上，你会甘心吗？”40yNq
“当然不甘心！”西格莉德想都没想便应，“虽然是军中安排......但我会想尽办法，偷偷上船。”40yNq
孔凡意味深长地给了西格莉德眼色，显然，她知道自己指的是谁。毕竟总司令就那点事，整个太空军都知道，前后两年，上下几万人，都替他干着急。40yNq
收集情报是侦察部的天性，而副官平时分管日常事务，自然听到军队里的不少传闻......于是，八卦的两人便绕着这点细聊。40yNq
瓦尔基里已经拉响全舰鸣笛：“警告！警告！‘飞鱼一’偏离既定方向，正全速左转！二十秒后将与本舰产生碰撞！请全体船员做好避难准备！”40yNq
舰桥上的两人立刻展开工作，西格莉德通过全舰广播召集人员回到岗位，而孔凡则着手侦察系统，掌握最新情况。40yNq
“根据‘传来的信息，飞鱼一’推进器总控室发生坍塌，引发转向系统短路，人员进不去，无法立刻修复！”孔凡报告。40yNq
“警告，目前护盾能量无法完全抵御‘飞鱼一’撞击，有效性仅20%......”瓦尔基里持续发出预警。40yNq
“先做！”李凌猛地捶桌，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警告，“还有！立刻往上转向规避！”40yNq
“警告，目前舰队以密集阵型航行，过大幅度会与其他友舰产生额外碰撞。”40yNq
糟糕透了。这是孔凡的第一想法，他从未见过李凌如此急躁，即便是两年前旗舰与敌舰差点相撞时，也没有。他应是风轻云淡的，从容不迫地指挥众人迎接危机。40yNq
还好，赶来的柏特来姆安抚李凌，然后让西格莉德联络上方范围的友舰，配合旗舰“瓦尔基里”规避撞击。40yNq
孔凡看不见队长眼里有光，反应迟滞，手指重复着僵硬的划动，那上齿咬着唇，依稀能见的牙龈渗着血。40yNq
“紧急状况下，错误、不理智的判断，浪费有限资源，导致更大的威胁或灾难。小子，作为一名指挥员，你失格了。”瓦尔基里似乎有些脾气，她反怼的声音在舰桥回荡。40yNq
孔凡看到，李凌抬手砸了下桌子，青筋暴起，但很无力，倒是喉咙绷得僵硬，硬生生地把怒气咽下。40yNq
显然，他们的这位总司令，还未从失利与撤退中缓过来。40yNq
但大家都明白，这不怪他。战役的失败，归根于双方硬实力的差距悬殊，总司令已经尽力了，更何况，下达撤退命令的也并非他。扪心自问，如果换作别人指挥，可能他们连这二十艘战舰都保不住。40yNq
他们知道，最自责的其实是总司令本人。每每遇到他经过，人们总会停下七嘴八舌，静静注视这位总司令，生怕自己的任意一句话、一个词，会使总司令的重担增加一克。40yNq
他们离开了家，抛弃了家，就像断线风筝，线的另一头没有地，没有家，落荒而逃，飘向深空。风再狂，雨再猛，他们再也没有可回去的地方，他们注定随风雨摇曳，胆战心惊于何时会跌落，没入那深海。40yN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