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那个师兄可精着呢，我必须给太空军留后路。”李凌只当郑老在表扬自己，“这应该就叫......制衡？”lh1Uq
“对，互相制衡。”郑老缓缓点头，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想起第一次与其交谈，其眼里虽带着青涩，却藏着一股劲。“有时候我在想，”郑老继续说，“我感觉被你的表现出来的理想主义与天真骗了。你更像一只狼，狡猾谨慎。”lh1Uq
一头伺机而动的狼，很可怕，但眼前的狼，却是天然被枷锁限制的——他比自己以前见过的一些狼，更重感情，更感性化。lh1Uq
如果没有这些情感链接，他定会成为一方枭雄，郑老是如此笃定。但感性并非不好，相反，这是他区别于别的狼的武器，也是太空军簇拥他的原因。lh1Uq
“你的做法没问题，李凌。太空军不能一直独善其身，现在的太空军，多了一项责任，带领整个文明向星空探索扩张的责任。”lh1Uq
说着，郑老伸出手指，在李凌的手背上点了三下：“你们才是向星空前进的先驱。”lh1Uq
你们......李凌注意到郑老的用词，郑老并没未把自己计算在内。“我们还在尝试......您不应该......如此悲观。”李凌闪着眼，有些不敢直视郑老的目光。lh1Uq
但他眼前的郑老只是维持笑容，“必须有人为地球的生灵涂炭负责。”仿佛只是在诉说着与己不相关的第三者的事。lh1Uq
“可......这个人没必要一定是您......”李凌的声音很小，他像个犯了错的学生，在老师面前垂眼低头，嘴唇微微颤着，“没必要只有您......从客观上来说，当时我们也没阻止您，是太空军一起逃跑的，所以......审判应该由全员一起承受。”lh1Uq
郑老提手制止了李凌的畅想，“我很高兴你们能为我做到这种程度，李凌。”lh1Uq
他给李凌描绘了两种情景：一种如李凌所说，全员一起接受审判，而联合国需要太空军，不可能对其赶尽杀绝，大概率以将功补过的身份，继续维持现有编制。lh1Uq
“但有些人不会善罢甘休，比如说，根据原有国籍，对太空军进行分化，然后联合国也会随之解体，新的太空军备竞赛就开始了。”lh1Uq
“以前，我会怀疑自己和威廉当时组建太空军时的决策，”郑老忽然说起，“为了保证太空军的纯洁性，我们有‘尖兵计划’，‘掌旗计划’，我们做了一系列措施，好把你们绑定在茵菲尼特的象牙塔里。而这，却造成你们没有应对政治的足够经验，你们还年轻。”lh1Uq
“但现在的我，坚信当时的选择无比正确。一个真正团结的小集体，比一个各自心怀鬼胎的大家族，更具活力。”lh1Uq
说到这里，郑老嗤之以鼻：“估计直到现在，还有不少人会认为，太空军只是东拼西凑的一栋破房子，只要踹上一脚，就会土崩瓦解。而我们，不能中了他们的套。”lh1Uq1
接着，郑老又反问李凌，从民众的角度，你觉得，他们会相信一个有前科的、将功补过的逃兵，还是一个救世于危难的英雄？lh1Uq
“所以，我要做罪人，让你们成为英雄。”他要自己吸收所有的恶，承担所有后果，他要把太空军推到自己的对立面、推到人民的立场中。lh1Uq
小时候上学，郑老回忆着。有一天，语文老师给他们出了一道题，铁路上有个岔口，分别通向两条轨道，由道岔控制切换，一条轨道在正常使用，有五个小孩在上面玩皮球；另一条则是被荒废的，上面也有一个小孩玩耍。此时，一辆运煤的火车开了过来，你会不会掰动开关？lh1Uq
现在，太空军就是那五个小孩，而郑老，则站在废弃轨道上。他毫无犹豫地掰下开关：“对于人类文明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lh1Uq
李凌没有回应，他沉浸在郑老的言语中。最后一课，郑老告诉他们，世上之事并非只有0和1的区别，还有0.5，远比01更复杂，它的复杂性就在于，比0大却不足1。lh1Uq
“老了，但还有用。”李凌下意识地说，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禁掩嘴。lh1Uq
“老了，但还有用。”郑老竟重复这句话，看上去挺喜欢的，“死亡并不可怕，李凌。死亡只是一段遥远又孤独的旅程。”lh1Uq
李凌看着眼前视死如生的老人，知道自己已经说不动他了。lh1Uq
“我们来谈谈别的，”郑老觉得时间不能再浪费在这个话题，“你还有什么想了解的？”lh1Uq
“嗯。”在来之前，李凌早就做足了功课，“我还想谈谈，您之前提到的A。这应该算私事......他和我以前的一位‘朋友’，很像。”lh1Uq
“A啊，”郑老的思绪回到，这么多年，以他的老年记性，完整记住的事情并不多，除了太空军要务以外，唯有这件事，仿佛就在昨日。A给他的印象太深了。lh1Uq
记得，那是一个黄昏，他坐在桥上的长椅，对着面前的长河发呆，衡量着“第一接触事件”蛛丝马迹里的信息，完全没注意长椅的另一侧，同样坐了个人。与此同时，河上的风平浪静也开始逐渐涌动。lh1Uq
“‘大叔，你也在烦恼吗？’我还记得他当时的第一句话。”lh1Uq
那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学生——这是郑老当时端详后的评价。A穿着松垮的大一号圆领T恤衫与中裤，其上的浅蓝图案，使A看上去像是一名囚犯，但其脚下慵懒的拖鞋却又显得悠然自在。lh1Uq
A说，每次遇到烦恼时，他都会坐在这里，看着平如镜面的河面，放空思绪。这里多吹东南风，但河是西南至东北走向，而东面和南面的校区教学楼，形成一堵挡风墙，所以这个下游的河面，很多时候几乎静止。lh1Uq
郑老有些惊讶，他从一开始，都没有说话，而这学生A，不可能从口音下判断。lh1Uq
“本地人，没人会穿成你那样。”说着，A指了指他的衣服，那套端庄西服。lh1Uq
接着，A自顾自地诉说着自己的情况，他是这所大学的新生，前段时间稀里糊涂地进了一个社团，这个社团很神秘，平日里做的事情也很杂，但主要是接受并解决校内外的委托。lh1Uq
郑老想了想，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A是说过的。但每次往记忆里挖，那一块关键词却空空如也。lh1Uq
那你能解决我的烦恼吗——当时，不知怎地，郑老没来由地问道lh1Uq
接着，郑老声称自己是个搞综艺节目的，现在遇到一个思维实验。然后他把“第一接触事件”描绘成一个思维实验，给A大致讲了一遍，这才有了后来的事。lh1Uq
现在想来，郑老只觉那时的自己太过魔怔，差点把“第一接触事件”的消息给泄露出去。lh1Uq
最后，郑老在感谢之余，他问A，完成委托，需要支付多少酬劳。但A只是笑了笑，“人情。酬劳就是，你欠我一个人情。”lh1Uq
“人情？”郑老不觉得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会是酬劳，“那该怎么支付？”lh1Uq
“先欠着，以后哪天，有需要用到大叔你的时候，再还。”lh1Uq
这就是郑老与A的缘分，就到这了。“真是世事无常。”郑老感慨，“我的这个情报，有帮到你吗？”lh1Uq
“嗯，世界真小啊。”李凌也跟着感慨。他也没想到，早在八年前，自己的表兄，就与郑老有瓜葛——尽管只是萍水相逢。仿佛，表兄恰巧遇上郑老，而郑老又恰好因此产生逃出太阳系想法，然后又恰巧给太空军保存实力，具备反击可能性。lh1Uq
他突然想起，后来方文周曾给自己讲过，一种叫“灵能”的东西，方文周通过一个小女孩的灵能心灵感应，得到来自表兄的信息，然后识破洛肯人的第二批登陆点，从而保存了反抗军的实力，得以撑到太空军反击。lh1Uq
直觉告诉他，天上与地上，冥冥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他一时无法捋顺，就像是，一张迷雾地图里，亮起零星的几个点，只有这几点里的东西是清晰的，但看不清各点的联系。lh1Uq
后来，郑老与李凌谈了很多很多，谈到只有零星碎片的小时候，谈到在“第一接触事件”前结识的各国宇航员，他回忆起与威廉组建太空军的经历，又恨不得把毕生知识传授给李凌，但他觉得这并不实际，现在的时代已经变了，他的那些老经验，未必有用。lh1Uq
郑老的脸上洋溢朝气，仿佛年轻了二十来岁，又或是未曾垂老。lh1Uq
当清早的晨光洒在大地时，李凌才缓缓走出狱室门——他在这里呆了足足二十二小时。lh1Uq
他面朝门内，他把右手举到胸前。透过逐渐关上的金属门，他看到里面的老人，也做着同样的动作，胸膛、上臂、前臂，三块肌肉组成稳定牢固的三角形。lh1Uq
这个太空军礼，是由初代太空军设计的，有别于地面常规敬礼的敬礼。lh1Uq
会场里，从入口进去，便对着高高在上的法官席，检察官、被告人、辩护师，分列堂下左右，陪审团、证人席皆按部坐入。顶上的吊灯光芒显得格外耀眼，把庭内照得敞亮，任何黑暗都无处可遁。lh1Uq
李凌、柏特莱姆、罗纳尔多等一众军官也在庭内出席，他们坐在陪审团内lh1Uq
“根据联合国宪章及联合国地外法案，地球联合国驻太空军监察员郑仲轩，被指控存在三种犯罪行为。一，基于私人目的在舰队系统内设置私人控制的‘最高权限’。二，战争期间，强制裹挟太空军逃跑，违背其职责，造成太阳系内人类居住点沦陷。三，身为监察员，未履行其职责，且知法犯法，罪加一等。”lh1Uq
被告席上，郑老重新睁开眼，那悬着的光明映刻眼底，他深呼吸，享受着故乡的空气，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怀念的，却不得守候的。lh1Uq
陪审团里传来数十道目光，带着殷切，心底里仍有一丝期待——那是他的学生们。lh1Uq
他还记得，他们当初入学的情景。他们一队接着一队，拎着行李包，从飞船上走下来，排列整齐，尽管军纪严明，仍挡不住这些青涩稚嫩的目光，四下打量，观察着未曾想象的轨道空间城，在那里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新奇非凡的事物。lh1Uq
后来，学生们迅速成材，几经周折，最终成为独当一面的军官、将领，甚至是司令。lh1Uq
是时候了，他该做这最后一件事，也是他为学生们做的最后一件事。lh1Uq
庭内开始出现杂乱的议论声，有的讶于其认罪爽快，有的因正义审判降下而痛快，有的松了一口气，有的则，瞥向太空军，投以警惕眼神。在这法庭外，暗地里埋伏着几个连队，如果太空军滋生事端，那他们就会迅速介入。lh1Uq
接下来的流程很顺利，也很快，所有人都在配合着这场既定的审判，如同一出戏剧。lh1Uq
法槌敲下的响声，肃穆而庄重。“罪人郑仲轩，你还有什么想说的？”lh1Uq
郑老缓缓起身，他仰望法官，但余音却是给予背后：“我希望，人们能够记住，我的学生们，都是好样的。他们仅凭二十舰之力，在正面战场击溃了数倍于己的敌人，他们应是光荣的，他们应是人类世界的英雄。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人类的未来，它是光明的，深邃的......”lh1Uq
太空军的人们已经站了起来，他们惦着脚，眺望那唯一的背影。lh1Uq
“以及，苦难的。”郑老没有回头，“但总的来说，年轻人总是饱含热血，饮冰难凉，年轻人总是最有希望的。”lh1Uq
“我的孩子们，只是缺一场公平的斗争。愿群星保佑我的孩子们，勇敢，团结，坚守，在闪耀的永夜中，开辟属于他们的道路。”lh1Uq
李凌、柏特莱姆、罗纳尔多、埃里希、瓦伦汀娜、孔凡、伍昭阳......他们不约而同地举起手，铁血映在愈发成熟的脸颊，他们把拳头抵在胸上，形成牢不可破的三角，回以太空军中最崇高的敬意。lh1Uq
最终，郑老还是没忍住，他慢慢回身，以立正挺直腰板，回以军礼，他的脸上，早就沧桑不已，垂老的斑纹却使他愈发铿锵。lh1U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