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人不打诳语，八寻本以为备好斋饭只是客气之语，多少还要再等一等才有饭吃，谁知她刚坐下没，便有小和尚将饭菜端了过来，在面前一一摆开。43b1y
这顿斋饭论丰盛远比不上正经的旅店酒场，无非是一小碗糙米饭，配上清可见底，尝起来与水没太大差别的味噌汤；两块水煮的豆腐，再佐上几块腌萝卜——这萝卜几乎就是其中唯一有点味道的配菜了。43b1y5
不过免费的饭菜，自然不能要求太多，一如既往，少女将热乎乎的汤水淋在饭上，唏哩呼噜扒了个干干净净，所幸这个年代的豆腐分量十足，足足要比后世大上几倍，虽是寡淡无味，吃下去也堪堪有个六七成饱。43b1y
不一会儿，另一位知客僧进来收拾碗筷，又端来了一个木盆，盆里是热腾腾的清水，又奉上毛巾，供她洗脸擦手。43b1y
不知道是顾及男女有别，又或者单纯是在害羞，对方并未留在室内，而是刚一放下东西就急匆匆溜走了，速度快得像是一尾被钓鱼佬“放生”的鱼儿，八寻道谢的话语刚刚来到嘴边，那脚步声已经咚咚咚的跑到廊下了。43b1y
她摇了摇头，哑然失笑，自顾自将毛巾打湿了水，拧了几下，开始擦脸——然则一来手头没有镜子，有也排不上用场，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地方弄脏了，少女这脸洗得难免有些乱七八糟。43b1y
只见一条毛巾她在手里转来转去，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没有半点章法，知道的是在洗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往谁脸上恶作剧涂泥巴呢。43b1y
她自己倒是感觉良好，来回擦了两下，觉得整张脸基本都照顾过一遍了，正想将毛巾重新泡回盆里，倏然，听过两次的脚步声从长廊另一边走了过来。43b1y
庙宇之内不着鞋袜，对方光着脚踩在木制走廊上，时不时就发出一两声吱呀轻响，由远及近，来到了门外，屈起手指轻轻敲了几下，这才拉开隔门，似乎有更多的阳光透过这个举动，倾泻在了八寻的身上。43b1y
八寻坐在原地，不解地偏了偏头，正待询问，却陡然听见一声忍耐到了极限的低笑：“噗……噗嗤……”43b1y
那女子似乎还没有放弃努力，正在紧紧抿着嘴巴，并且用一只手用力捂上了，这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千辛万苦挤出来，又侧身钻出唇瓣，将一道几不可闻的轻微声响漏泄在天地之间。43b1y
然而古语有云，人间私语，天闻若雷。这声憋笑听在八寻耳朵里，真真如同半空中陡然一道响雷，轰隆隆震耳欲聋。43b1y
她马上意识到了对方为何发笑，一时之间，欲说还休，“扑通”一下，手里攥着的毛巾跌进盆里。43b1y
能听出来，这是一位颇为正经的修行者，有戒律压在头上，终究是没办法吐出违心之语，饶是如此，对方仍然在努力绷紧神情，寻找着威力稍微低一点，稍微婉转一点的言语。43b1y
“算了，反正我自己又看不到，一点问题都没有。恩，没有任何问题！”八寻撇了撇嘴，破罐子破摔就要拿自己的袖子往脸上招呼。43b1y
照顾别人是一回事，但轮到自己的时候，相比起正儿八经用热水洗脸擦身子，她更习惯凡事能偷懒就偷懒，基本上都是采取这种更加简单、更加野性的方式，随心所欲，应付交差。43b1y
反正打扮得再怎么漂漂亮亮她自己也欣赏不到，何苦来哉呢？43b1y
从某种意义上，这大概也算是前世常年得过且过生活遗留的影响了。43b1y
不过此刻她想随便，某人却有点看不下去了，手刚抬到一半，就被对方按了下去：“……不介意的话，我来帮你吧。”43b1y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也很茫然：“亲昵……只是洗个脸而已啊？”43b1y
经过对方这么一反问，她突然也感觉自己没必要纠结这一点，洗个脸罢了，有什么好拘泥的，又不是什么懵懂小年轻，两辈子加起来三四十岁的人了，别说这等小儿科，就是更加过激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经历过……43b1y
坏了，好像在她过去的人生里，还真的从来没有触发过类似的事件哎！43b1y4
方才松懈的心思猛然又提了上来，可惜为时已晚，不等八寻反悔喊停，那股香气已经趋近上前，哗啦啦的水声中，将毛巾拿了起来。43b1y
仿佛是学校老师面对学生时用的那种温和语调，带着一种莫名令人无法忤逆的气势，等到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真的乖乖坐好一动不动，任凭对方拧好毛巾，坐到身侧，轻轻帮她擦起了脸颊。43b1y
分明是同一条毛巾，同一盆清水，仅仅是拿着的人不同，带来的感觉却截然不同。43b1y
有赖于少女较普通人更加敏锐的感知，她甚至隔着布料，也能清楚感受到对方指尖的温度，还有稍远处的吐息。43b1y
那轻柔的力道，一下一下，从嘴角移到了鼻尖，有那么一点痒，却又不是平时想要打喷嚏的痒法……43b1y
颇为陌生的痒意如细微的电流般窜过心头，令八寻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下意识晃了晃身体，肩膀一下又被按住了：“别动。”43b1y
声音近在咫尺，吐息的余韵打在耳边，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挺着后背，颇有几分如坐针毡的味道。43b1y
幸好这段“煎熬”的时光没能持续太久，即使女子擦拭得再如何认真仔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到底还是折腾不了多少时间，片刻之后，只听对方缓缓呼出一口气，气流打在耳朵上，又是一小片渲染开来的红晕。43b1y
“好，这样就干净了，不像刚才，十足十就是一只花脸小猫……”43b1y1
女子先是笑着调侃，待到发现自己说了什么时，蓦地安静了几秒，最后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抱歉，平时习惯这样跟孩子们说话了，一下子没改过来……还请别放在心上。”43b1y
“没关系，毕竟按照别人的想法，我长得确实比较稚气……呼呼。”八寻摇了摇头，丝毫没有将这段插曲放在心上——何止如此，能够被人这么温柔地对待，她其实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暗爽，当然，这种事是打死都不会说出来的。43b1y1
“不过这话的意思是，你平时也常常像这样照顾小孩子么？”43b1y
“是啊。”女子笑着说道，“毕竟上到武士，下到平民，大家都会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寺里学习，几位师兄又都是比较大大咧咧的性格，很多事都要我来接手帮忙，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所以……”43b1y
话音一顿，八寻能感觉到一道视线穿过肩膀，落在了自己的头发上。43b1y
女子目光灼灼，欲言又止：“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不可以……”话未说完，心思却是昭然若揭。43b1y
她稍一迟疑，叹了口气：“没问题……但我可没有梳子。”43b1y
话音一落，手腕一抖，对方居然直接从僧衣的袖子里摸出了一把梳子，也不知道是方才特意准备的，还是本来便一直随身携带——若是后者，就多少有点细思极恐了。43b1y
脚步声哒哒绕了一圈，坐下来时，恰好挡住了窗外热辣辣的阳光。女子颇有些迫不及待地伸出手，理了理她那一头乱糟糟的短发。43b1y
“果然……”43b1y2
“明明是很漂亮的头发，却基本上没怎么打理，这里和这里都缠在了一起，还有这边……太可惜了！”感受着指尖粗糙扎手的触感，女子蹙着眉毛，语气充满了惋惜——甚至可以用痛心疾首来形容了。43b1y
”有设么夸张吗……”八寻不以为然。43b1y2
那种中学老师般的气场又回来了，她咽了口唾沫，决定暂时还是不要直撄其锋。43b1y
耳畔又是一声叹息：“太可惜了……”字里行间的真情实意，差点让八寻都不禁有点罪恶感了。43b1y1
所幸对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一会儿用梳子，一会儿又沾水打理，自顾自忙个不停，八寻则是从头到尾正襟危坐，仿佛过去在理发店里发呆的时光重现，聊与不聊，皆是尴尬。43b1y
只有梳子滑下时沙沙的摩挲声响，既酥且麻，撩拨着黑暗里微微绷紧的某根心弦，浅浅的呼吸声此伏彼起，过了好一阵子，才又有声音响起：“若我没记错的话……施主如今当是及笄之年吧？”43b1y
她是在公元一五四零年的秋季出生，今年虚岁十五，也即是古诗中的及笄之年。43b1y1
“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这是礼记里的句子，现在的日本成婚年龄同样是在这个阶段，由于兵荒马乱的关系，通常还会更早一些。43b1y
例如前田利家的正室阿松，十二岁就早早嫁做人妻，次年生下长子，从这一点来看，这位枪之又左可谓是萝莉控中不可多得的极品。43b1y2
如果一旦到了十七八岁还未有婚配，在他人眼中便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了。43b1y
因此只看年龄，八寻可说是正值佳龄——当然，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估计没有什么人会主动想娶一个瞎子，同时少女也没有任何半点要嫁人的意思。43b1y
而身后这位女子之所以会问出这句话，原因肯定也不是为了牵红线左媒婆什么的，虽然战国时期的寺庙往往兼任地主土豪国人大名等等，业务繁多，却总不至于连媒婆的饭碗都要抢。43b1y
木制的梳子蓦地被卡了一下，原来是有几根发丝纠缠在了一起，女子腾出双手，很有耐心地将其解开，理顺，这才继续梳了下去。43b1y
一边娓娓道来：“……天枫大人与家师虽说年龄相差不小，然而兴趣相投，一见如故，很快就结为了忘年之交，平日里有事没事时常互相串门来往，我也有幸与天枫大人见过几面，受他指点，武艺大有精进。”43b1y
“你受过父亲的指点，所以当时在营寨一眼就认出了我用的是天枫流的武艺，由此猜到我可能懂得如何使用锁命针，为了让我帮忙救治初芽，才将龙宫宝签放在了我的身上……是这样么？”43b1y
“正是如此，天枫大人的搏杀技巧固然高超，但他最为人称道，还是独辟蹊径的轻身功夫，神妙无论，令人见之难忘。”43b1y
女子笑道，“至于那第一枚龙宫宝签，虽然也有施主你所说的些许心思在内，但更多的，还是为了报答天枫大人当年的授业之恩。即使最后证明你并非我要找的人，又或者不愿出手相助，依然可以凭宝签许下一个愿望，只要是在我等能力范围之内，且不违背道义，任何事情，‘龙宫童子’皆会尽力完成。43b1y
她顿了一顿，“后宫佳丽三千什么的，多少还是有些……难为人了。”43b1y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