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堂之内，打横摆着四五张矮几，六七个孩童坐在后头，平均两三人一本书，小脑袋凑在一起，结结巴巴念诵者上面的文字。42T7r
其中有孩子不小心口误读错了一个字，又急急忙忙跟着旁边的人改正了过来饶是如此，依旧吃了一记不轻不重的戒尺，疼得他龇牙咧嘴，捂着额头，敢怒而不敢言。42T7r
一位瘦瘦高高的年轻僧人站在他面前，戒尺在手掌上“啪”“啪”地拍着：“认真一点。”口中一边提醒，一边将目光移向周围，有两个正在窃笑的孩童被他一瞪，顿时战战兢兢低下了头。42T7r
“你们几个也是！不记得上次我教过你们的话了吗？‘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没有人是不犯错的，今天别人犯了错你们笑他，明天出了什么事情，就轮到其他人来笑你了！”42T7r
他语气严厉，不仅是被训斥的那两个孩子在内，就连其他人——包括读错字的那个——都在正襟危坐，连脑袋都不敢抬起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放在矮几上的手看，好似能从中看出一朵花儿似的。42T7r
僧人见状哼了一声，也不再训话，只是摇了摇头，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模样，叹了口气：“罢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各自休息一下，待会将今天学过的东西再抄写复习一遍，须得字字整齐，不能偷懒耍滑，也别想拿别人写好的凑数，你们的笔迹是什么样子的，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明白了么？”42T7r
年轻僧人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将自己的书本与东西收拾了一下，又再嘱咐过一遍不要瞎跑瞎闹，也不要打搅到寺内的别人，随后拿着东西，咚咚咚地开门离开了。42T7r
留在房间里的孩子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有离门最近的悄悄过去，就着门缝往外瞅了两眼，回身打了个手势：“确实走了。”42T7r
所有人闻言一下子松懈了下来，有直接往后一躺，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的，也有扑在矮几上像是已经精疲力尽了的，一时间东倒西歪，坐没坐相，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见了，可能还会以为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大战呢。42T7r
“宗俊大师好凶啊，讲的东西也都是干巴巴的，一点都不好玩……还是次郎法师好。”42T7r
“没错，次郎法师人又好看，讲话又好听，我超喜欢她的……喂，你们这是什么眼神？”42T7r
“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次郎法师可是出家人，你没听宗建大师说过吗，皈依佛门之后，就算是女的也会变成男的，这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只要有佛性，女的也是男的，要是没有佛性，男人也是女人！”42T7r4
“不对，和尚的道理是用来管和尚的，我又没剃头，佛不佛的和我没关系。而且我要说的不是我们，而是次郎法师——你看她连法号都叫次郎了，说明南溪大师肯定也觉得她有佛性，所以才特意取了一个男人的名字！”42T7r
“就算是你说的这样，但书里不是也说过么，‘窈桃淑女，君子好逑’！次郎法师那么好看，我多看几眼又怎么了！”42T7r
短短一会的功夫，几个人叽叽喳喳吵来吵去，也不知道究竟换了几次话题，突然，有个眼尖的觑见门外一道身影，正从长廊往这边走来，赶紧阻止：“别吵了，有人来了！”42T7r
此言一出，吵架的也不吵了，趴着的也不趴了，躺成大字的孩童更是一跃而起，哪怕一不小心扭到了腰，一面龇牙咧嘴，一面也还在强迫着自己板板正正地坐着，吵闹的屋内霎时变得安安静静，一个赛一个的乖巧。42T7r
有的拿起毛笔，有的摊开纸张，有的慌慌张张开始研墨，但不管手头在做些什么，都在不停用眼角余光瞥向门外，等待着那道高挑的身影出现。只是等了又等，连墨都研好了，依旧没看到人出现。42T7r
想到这个可能性，几道目光恶狠狠盯了过去，被怀疑的孩童一脸委屈，偏偏又不敢出声，只好不停地努嘴巴，意思很明显：“不信的话你们自个去看看啊？”42T7r
于是彼此面面相觑了好半天，最后不知道是由谁带头，各自都乖乖拿起了笔，开始认真抄写起老师之前交代过的东西。42T7r
在门外站了一阵，听到里面基本已经没有交谈的声音，只剩下笔尖与纸张的摩挲声，八寻微微一笑，称赞道。42T7r
女子倒是谦虚：“哪里称得上什么手段，只是这些孩子懂事听话罢了。如何，要进去看看吗？”42T7r
“算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沉下心来，还是别去打扰了……何况对我来说，屋内与室外，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不用再多此一举。”42T7r
“那就再去外面走走？”次郎法师也不强求，转而问道。42T7r
前世已经经历过了寒窗苦读的滋味，她对于窝在小房间里听人念书写字并没有什么兴趣，相比之下，远不如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来得更加舒服。42T7r
不过对方明明是打着听课见学的名义将她拉过来的，此时却又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不得不让八寻有些怀疑其真正的目的——总不至于就是为了让她换一身衣服吧？42T7r4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类似庙宇这种方外之地，似乎总比其他地方多出一丝素雅幽寂的氛围。42T7r
尤其微风徐徐，送来寺内另处袅袅的熏香气息，更是令人心情祥和，即使头顶依然高挂着一轮艳阳，却颇有几分“灭却心头火自凉”的韵味在内。42T7r
八寻拐杖落下，挑开一块脚边的小石子，骨碌碌直滚出去的声响，与身后传来的说话声相映成趣……42T7r
没错，在努力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这群熊孩子到底还是按耐不住，在有个特别胆大的凑过去看了一眼，确定门外已经没人在了，这才又纷纷撒起欢来。42T7r
从他们没有一个怀疑刚刚是不是有人“谎报军情”来看，次郎法师这种“如来”的做法很有可能不是第一次了。42T7r
小孩一贯是坐不住的，交头接耳闹腾起来实属寻常，但他们聊天的内容却令少女有些惊讶：42T7r
“……喂，仲丸，次郎法师上次出的那道题目，你想到怎么解了没？”42T7r
询问的声音听着耳熟，正是不久跑来问她太阳远近的“辩日小儿二人组”之一，按照次郎法师的说法，应该是奥山家的三儿子，至于奥山家是谁，一下子也想不起来，大概是附近的哪个小豪族吧。42T7r1
“稍微想到了一点，就是没什么信心，勘三郎你呢？”被叫仲丸的果不其然也是“辩日二人组”的另一个组员，农户出身的男孩，与勘三郎的毛毛糙糙不同，他说话相对要慢条斯理一些。42T7r
“哎呀，这不是很简单嘛！次郎法师问的是，如果咱们领一支军队与敌人对峙，两边的阵地都很坚固，谁都没有把握攻下来，这时候应该怎么做对吧？照我说啊，狭路相逢勇者胜，只要一马当先冲杀过去就好了！”42T7r
“哪有什么莽撞，战场较量，勇者当先，越是危险的情况，越是要英勇奋战，这样才称得上一个合格的武士！”42T7r
“现在不是而已，等你以后有机会打几场胜仗，自然就会有自己的领地了——不过咱们有点扯太远了，回到正题吧，你觉得我太莽撞，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42T7r
“我觉得……最好稳妥一点，先坚守阵地，等待援军到来，再做反攻打算……”42T7r
两人讨论时并未压低音量，不知不觉，其他学生也都参与了进来，热火朝天互相争论，虽说彼此的观点与意见多少还是有些稚嫩，但光是这个话题本身，已经足够让八寻惊讶不已了。42T7r
“你上课的时候都跟他们讲这些？”她忍不住侧过头去，好奇地问道。42T7r
意识到两人已经走了一段路，在这个距离之下，对方自然听不到孩子们的争论，八寻于是简单描述了一遍，又说道，“我还以为既然是在寺庙里教学，教的应该是佛经里的东西，只是现在听起来，千字文也好，行兵布阵也罢，意外都挺实际的呀。”42T7r
要说的话，她记得像千字文、唐诗选集这类启蒙书籍，在江户时代确实也是寺子屋中常见的教材之一，可二人组所讨论的内容，很明显就不属于启蒙范畴了。42T7r
“原来是说这个。”次郎法师恍然，“这其实也是家师的主张。”42T7r
“南溪大师？”42T7r2
“是。用他的话说，就是‘饭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什么样的人读什么样的书，否则便等同于是想教鱼飞天，教鸟游泳，注定白费功夫。’这些孩子的年龄与身份，暂时并不需要接触到佛学——佛法乃是出世的学问，假如不曾入世，又何谈出世呢？”42T7r7
女子一笑，随后又叹了口气，“而如今正逢乱世，远江虽然处在治部大辅的庇护之下，暂时安稳无忧，但这份和平也不知道能持续多久……识文断字固然重要，单纯的文人雅士却很难在这个时代生存下来，不管是武士还是农户的子弟，都有机会奔赴战场。”42T7r
“要是我现在教给他们的东西，能够让这些孩子多活一段时间，那就是最好不过了……话说回来，如果换成施主的话，这种情况你当如何应对？”42T7r
“你问我？”八寻摸了摸下巴，“让我想想……‘兵分三处，令军前军，深沟增垒而无出，列旌旗，击鼙鼓，完为守备。 令我后军多积粮食。 无使敌人知我意，发我锐士潜袭其中，击其不意，攻其无备。 敌人不知我情，则止不来矣’……这个回答如何？”42T7r4
次郎法师稍稍有些愣神，眼睛眨了两眨，低头望着少女理顺了的头发旋儿，忽然笑了一声，“施主的博学多闻，当真令我刮目相看。”42T7r
“不过孟圣人也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就算你读过这本书，真正到了实际运用的场合，还是需要因时制宜，因时制宜，不可生搬硬套。” 女子话锋一转，又提醒道。42T7r1
“小女子不过一介浪人，无势无权，无钱无兵，这方面就还是交由肉食者谋之吧。”42T7r
次郎法师摇了摇头，就在少女以为对方接着要说“肉食者鄙”或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云云的时候，却听她来了一句，“据我所知，治部大辅大人可不吃肉。”42T7r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