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听过这样一句话——在无数的胜负中，每存活一次，便得多背负一份怨恨，这就是剑客的宿命。”414JV3
昨夜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到得清晨便也渐渐停歇了，天光破晓，禅房外面传来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414JV
少女将拐杖放在身旁，抽出剑来，正在小心翼翼打粉上油，由于眼睛看不见的缘故，当初总是一不小心就割到手，还被师父调侃过是在以血饲剑，不过如今日渐熟练，甚至可以一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开口与人聊天了。414JV2
旁边正在看书的次郎法师闻言抬起头来：“施主还在想三岛独步的那件事吗？”414JV
重新擦拭过后的剑身格外明亮，就像一面镜子，映出了八寻有些莫名的神色。414JV
“三岛独步是一个恶人，这点毋庸置疑，过去不知道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在了他的手里，杀人人杀，理所当然。我并没有后悔……虽然没有后悔，但每次杀完人后，心情总是很不畅快，尤其是听说了他的过去后，更是如此……”414JV
本着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道理，次郎法师依靠南溪和尚留给她的人脉与情报网，硬是从各种蛛丝马迹中挖出了三岛独步的身世与往事，后来在即将前去赴约交换人质之前，女子又将调查得来的这些情报，一一告知了她。414JV
“就是在堺町一带能看到的外国人，因为头发和胡子大多都是红色的，所以人们一般称呼他们为红毛。”八寻解释道。414JV
次郎法师钦佩地点了点头，接着又笑道，“不过这世上居然有红头发的人啊……真是不可思议。”说到后半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也变得稍稍雀跃起来，流露出了几分与自身年龄相符的活泼气质。414JV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在大海的另一头，还有很多人头发是金色或者银色的，也有着黑色皮肤的人呢。”414JV
“金色和银色的头发……那他们岂不是拔下一根头发就能直接当成黄金和白银用，相当于一辈子都不缺钱了？”414JV
“确实。所以那个国家的人大家都很富裕，不过也有一些贪得无厌的，把自己的头发活活拔光了，变成一个大秃头，人见人笑，最后唯有皈依沙门，阿弥陀佛。”414JV
八寻吐了吐舌头，因为剑还拿在手里，不敢大动作闪避，只能硬挨了这一下，嘴里直呼冤枉：“法师大人明鉴，我只是在顺着你的话往下说而已呀。”414JV
“好吧，我不该拿这方面开玩笑的。”当着和尚骂确实不太好，在对方真正生起气来之前，少女连忙道歉。414JV
本来作势还要再打第二下的次郎法师见状，把书收了回去：“知错就好……”稍一迟疑，“所以，前面的内容也是谎话？”414JV
“哦，这个是真的，我亲眼见过。”虽然是在上辈子，八寻在心里补充道。414JV
谁知这句话一说，次郎法师蓦地板起了脸：“不要开这种玩笑。”414JV
与刚刚半是调侃的语气不同，如今听声音却像是真的有些生气了。414JV
少女先是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法师误会了，这次我可没有在开玩笑。”414JV
“我是在梦里见到的。”穿越这种“无稽之谈”自然不好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她想了想，换了一个说法解释道。414JV
"对，一场堪比庄周梦蝶的浮生大梦，以至于我到现在都还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庄周呢，还是蝴蝶。"414JV
“哦，多谢法师提醒，差一点就忘记了。”她呼呼一笑，将刚刚稍微有一点紧绷的空气重新打散开来，随后却又轻轻叹了一口气。414JV
“提到这个，我突然想起来一句话，忘记是谁说过的了……名字是最短的咒，不同的名字，往往也代表着不同的意义。三岛独步既然会选择舍弃父母给予的那个名字，想必是因为那段过去太过沉重了罢。”414JV1
话虽如此，其实对方所经历的一切，放在这个时代并不算多么罕见。414JV
根据次郎法师托人调查到的情报，他的母亲乃是北九州一个普普通通的渔村姑娘，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一位遇难得救的异国水手。414JV
两人陷入热恋，结婚生子，后来那水手不知道什么原因返回故国，再也没有回来，留下孤儿寡母两人，因为遗传了父亲的红色头发，三岛独步——雅各布斯从小就遭受到了各种排斥与迫害，甚至有好几次被赶出村子，与母亲一同颠沛流离。414JV1
母子两人暂住的村落不小心被卷入了附近的一场小规模战役之中，由于没有缴纳俗称的“买命钱”，整个村子遭到了一方军队的肆意掠夺，他们母子也被掳走贱卖，天各一方。414JV
此后数年，没人知道雅各布斯有过何种境遇，只是再出现时，他竟然已经练成了一身惊人武艺，更百般设法，成功探听到了母亲的下落，赶往救援，却只眼睁睁看着唯一的亲人死在了自己面前。414JV
“……后来他与一位普通农女相遇，结为夫妻，还生了一个孩子，本以为能就此平平淡淡终此一生，却不想某次采买完物资回来，发现家里一片狼藉，原来是当地领主恰好经过，由于打猎没什么收获，那领主又是个暴戾无道的性子，竟然命令他的妻子与孩子扮作野兽，以弓箭射杀取乐……”414JV
即使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叙说这段故事，八寻仍难免觉得胸口发闷，脸上的微笑也早就收敛不见。414JV
次郎法师同样沉默不语，许久才发出一声叹息：“……后来他拼死斩杀了那个大名，大仇得报，又奇迹般地逃脱了追捕，此后便以三岛独步自称，将原来的名字与过去一同抛弃，辗转各地，性格反复无常，无数次奔赴险地，仿佛一心只求杀戮……如今想来，或许他所舍弃的不止是名字与过往，还有自己的人心也说不定。”414JV
少女摇了摇头：“最开始我只以为他是一个好斗好杀的狂人，但知晓了这些过往后，又难免觉得他有点可怜起来了。将心比心，如果换成是我自己经历了这一切，可能也会变得跟他一样偏激，甚至会干出比他更加可怕的暴行……414JV
“不止如此，迄今为止每一次出手杀人之后，我都会感到困惑，明明大家都是一样活在这个世上，都有着自己坚持在意的事物，明明一切众生平等，我究竟又有什么资格去评断善恶，以一己之见去决定他人的生死呢？这么一想，就感觉挥剑之事越发的艰难了……”414JV5
不知不觉间，保养剑身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她低着脑袋，刘海披垂，遮住了小半张脸，唯有手中窄剑如镜，映照出一张满是迷惘的稚嫩面庞。414JV
“还是不同的。就算你未来有一天当真性情大变，乃至堕落成一个嗜杀无度的魔头，在心底深处，你会不会期待有人能够阻止你？假如有人挺身而出，为了阻止你的恶行而挥刀杀了你，濒死之际，你又是否会憎恨于他？如果不会，这就是区别。”414JV
“可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其他人不一定……”少女试图反驳。414JV
“当然，明明佛门戒律第一条便是不可杀生，但这世间却是恶徒横行，贼寇肆虐……如果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残害旁人，如果杀了他们，岂不又犯了大戒，也是不该。我曾经因此纠结万分，终于忍不住前去质问师父。”414JV1
既然说是质问，当时两人的交谈想来肯定不会是和风细雨，只是八寻想象了一下，发现想象不出女子真正发怒的模样。又听次郎法师继续说道：“师父并未生气，思忖片刻，先跟我讲了一个故事——准确来说，其实是一桩佛门公案。414JV
“这个公案据说有很多种版本，各自解读不同，家师所讲述的这个故事，是以佛陀为主角。据说当时有五百商人出海寻宝，然而在成功寻得珍宝之后，其中一人蓦地生出贪欲，竟想要将其他人尽数杀害，好让自己独吞宝藏。当时佛陀得知了此事，一时陷入纠结之中，不知道该如何做法。414JV
“那人恶念已生，贪欲深重，难以劝阻，若是坐视不理，则这人犯下大罪，死后必然坠入无间地狱，受尽折磨。但如果将这个消息告知其他人，那数百人又必然因此忿怒，反过来将这人杀死，同样要承担因果。佛陀左思右想，最后长叹一声，决定亲自出手斩杀那人，既救了五百商人的性命，也令那名有意行凶之人不至于犯下大错，佛陀自身却因此造了杀生恶业，将要堕入地狱之中。414JV3
“师父又道，这世上杀人有三种，第一种是为了自身利益算计而杀人，此类人心生恶念，妄造恶业而不知悔改，最是可悲可怜；第二则是为了救而杀，若有强盗要杀无辜行人，你杀了强盗，救人一命，虽是善意使然，却依旧要背负杀生罪业；最后一种，则如佛陀一般，不光要救无辜受害者，就连加害者也一并怜悯，一体拯救，这才是真正的大慈悲。”414JV6
“没错，哪怕佛陀，杀了人也要坠入地狱，但我入地狱，总好过坐视他人入地狱。”次郎法师放下手里的书本，正色道，“这是家师讲过的话，我原封不动，转赠于你——‘能救而不救，不能救而不杀，两者殊无二致，皆是大奸巨恶。’”414JV1
她说得认真，少女听得仔细，稍一思忖，将手中的长剑举了起来。414JV
经过一番保养护理，剑刃之上再看不见半点锈迹血渍，迎着初升不久的朝阳，闪闪发亮，恍若新生。414JV
“多谢法师愿意陪我说话，这种幼稚的话题，让你见笑了。”414JV
“其实我很高兴。”次郎法师笑道，“我一度还担心以你的年龄，又有着这般本领，很可能会误入歧途也说不定，如今知道了你会因为这些事情而苦恼，倒是令我放心不少。毕竟……如今世道，有太多人将杀戮视作理所当然了。”414JV
不知道想到什么，她轻轻叹了口气，“包括井伊家也是，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利益争斗不休，却忽略了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抱歉，这些牢骚话本来不该对着你说的。”414JV
“无妨，如果法师不介意，尽可以多和我发一些牢骚——我嘴巴很紧，不会出去跟人乱说的。”414JV1
“比珍珠更真……不过现在可能不行，再不去找初芽，她又该闹别扭了。”八寻偏着脑袋，从周遭的各种声响中，勉强辨认出了某个小姑娘的嘀咕声，“真是的，明明自己哥哥都回来了，偏偏还整天缠着我……”414JV1
“可能是她知道你快要离开了，小姑娘怕寂寞，你这两天尽量还是多陪陪她。”414JV
“知道了，那我去去就回……”她收剑归鞘，长身而起，正要离开，忽然又转头问道，“对了，有一件事一直没问，那天我在和三岛独步打的时候，你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初芽的哥哥回来之后就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好几天，谁也不见，说是专心养伤，不过我猜应该还有别的理由吧？”414JV
“哦，要是不能说就算了，我也不是特别好奇……走了！”414JV
话音未落，人已远去，徒留次郎法师看着半开的窗户，嘴角一扯，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414JV
“这种感觉……真像是又多了一个不听话的妹妹。唉，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天智也是……”想起前几天的那场交谈……或者说是争吵，她脸上的苦笑不禁又更深了几分。414JV
“终于……终于拿到手了，虎之卷，只要有了它，我就可以……”414JV
那是在河岸一战即将决出胜负之际，另一边，河流下游，一处昏暗的山洞之内，突然亮起了一道微弱的火光。414JV
全身湿透的青年不顾脸上手上都是鲜血，珍而重之将怀里紧紧抱着的木匣子放了下来。414JV
他望向这匣子的目光，就仿佛溺水之人紧盯着眼前仅剩的一根稻草。414JV
“只要有了这本虎之卷，我就可以成为第二个源义经，将那些恶徒一扫而空，父亲，母亲，还有大哥……我不仅要替你们报仇，还要复兴天智一族，让初芽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414JV
但片刻之后，随着书页翻动的声响，他的语气蓦然有些惊慌失措起来：“等等，这……这怎么可能，为什么，虎之卷里面的内容，居然会是——”414JV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