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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伶仃岩上

  夕阳沉落后,千万里之外西海的水面被玫红色的霞云映成了鹞冠般的紫色,中天之上则已有数星泛起光华,流淌在灵玉的发丝间。她慵懒地靠在竹躺椅上,似是在远眺西方的梧桐湾,面颊仿佛被映上了些微的绛色,青水提着从灵应谷的杜云那里换来的烧鹅登上伶仃岩时,眼前所见便是如画的美景。40BUK

  “师姑真漂亮!”青水把烧鹅用洗净了的纤长竹签串好,放到了灵玉身侧的桌案上,口中则习惯性地带着笑腔。40BUK

  灵玉从天地壮美中回过神,白了他一眼,情绪平静:“一年没见,你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是涨了不少,从哪里学来的?”40BUK

  “那当然是师姐教导有方!”青水知道她并无不快,反而略有一丝久违的亲昵,于是随意地打着哈哈,在桌案对面的蒲团上盘坐下来。40BUK

  灵玉无语,墨宣的性情最是温和静澹不过,青水这家伙倒是会信口开河,不过看着眼前的一幕,熟稔的感觉从心湖泛起,她便也不去追究。40BUK

  青水入门四年,便在伶仃岩听了灵玉三年的教导,一直到一年前她远赴南国为止。今日归山,少年眉目间的青涩气褪去了少许,修行也算是正式入了门,让灵玉有一种老怀大慰之感。与嘴上的玩闹不同,青水坐得却是端正挺拔,双手拘谨地叠放在身前,由于刚刚进入养气期,眸光中时不时有丝缕收束不住的闪芒。40BUK

  “与我说一说你现在对真气的感受吧。”灵玉捻起他贡上来的烤鹅,看了看,十分优雅地吃了起来,偶尔还会动用术法辅助。40BUK

  青水想了想,说道:“真气充盈身躯的感受很舒服,如果运功,则四肢百骸内都有暖意。”40BUK

  青水现在还没有修炼养气期的功法,因此只能感受到真气,却不能运用。灵玉点了点头,指尖利芒一闪割下一块鹅肉,油脂喷香,她隔空以元气送给青水,直入正题道:“那好,从今天起我们要开始正式学习《涵虚札册》的功法了,你快把这块鹅肉吃掉,我好干正事。”40BUK

  授道时灵玉严肃认真,并没有嬉笑。青水吞下了这块被杜云烤得金黄喷香的肥鹅肉,便见灵玉抬起了臂弯,袍袖滑下露出莹润皓白的手腕,伸出纤秀的食指向自己点来。40BUK

  指尖落于眉心,一种有无可抗拒的意念迫使青水进入了闭眼内观的状态,心神迅速陷入了无边的幽暗空寂。在虚无中,有那杳渺的清音似从无边远处响起,初时喃喃模糊,渐渐字字分明,待他凝神去听时,又听不真切,反反复复间,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恍惚岁月流转,又仿佛刹那之间,那话音已是飘然无踪。青水茫茫然,意识过了许久才清晰起来。清醒了后,他觉得心神中似乎多了些什么,凝神去想,赫然发现识海中竟多了一册虚幻的竹简,清清楚楚写着《涵虚札册》四字。心神一生出好奇的念头,那竹简便自然地舒卷开来,显现出其内容——字迹清逸,赫然是灵玉那自己已看惯了的笔迹。文章句读,似是早已刻入记忆深处般,于识海中历历分明,只是其义艰奥晦涩,一时难以遍阅。40BUK

  睁开双眼,已是夜幕四合。青水过了一会才完全醒转,似是清楚他的状态,灵玉的清音施施然响起:“功法和笔记都已经通过神念法术铭刻于你神魂中,不过化虚期以上的法门需要等到你达到相应境界之后才能观览。”青水一愣,发现她已并不在几案前,而是不知何时到了伶仃岩的边沿,正坐在朝向西海的悬崖边,素洁的十指撑在身子两侧,清瘦的肩颈宛若削成。她微微仰起头颅,望向挂在西海上空的那一轮弯弯的月亮,青水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他张开嘴想要道谢,但是灵玉紧接着又说到:“何必谢我?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你只要好好修行便是了。”嗓音柔和,像是一道潺潺蜿蜒的溪水流过他身畔,触指虽微凉,却含着暖人心灵的脉脉温意。40BUK

  在中央世界古老遥远的年代,一本能够引人走上修行道路的功法,哪怕再粗浅乃至错谬百出,也是最最为人珍而重之的宝物。为了争夺功法,夫妻可以反目,亲子可以相残,同胞之间不惜厮杀百万,仇恨可以延绵数代。即使如今风气开放远胜于前,精深的功法也是一位修行者最为珍视的身家,尤其是自己的主修功法更是与性命息息相关,轻易不示之于人。相当多的修行者,就算收了弟子,也并不会将功法完全传授,而是按照进度告知,以此作为控制弟子的手段。可以说,高深功法及其笔记的非公开性是维持当代修行界政治体系的柱础之一,也是师徒传承之所以能维系至今的主要原因。灵玉与自己并非正式的师承关系,依照常理最多只会传授养气期的法门,然而她却一下子把一直到化虚期之后的功法都一股脑给了。40BUK

  从西海的水面上长途跋涉而来的风汽至此已是强弩之末,轻柔地拂过肌肤,绵软如情人呼出的气息,为云岭山脉带来夏夜的暖润。鼓了鼓胆气,青水走过去,在灵玉身边找了个看上去挺坚固的石头,也坐了下来,只是悬在崖外的腿却不敢像灵玉那样随意摆动。他张嘴想要感谢,却在将将出口时想到,以她的性情,又哪会在乎呢?想说更多,最后出口的还是:“师叔真好”四个字。40BUK

  灵玉轻笑着,歪了歪头看向他,见这先前还言笑恣意的少年此刻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挑眉道:“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正经了。”40BUK

  青水没想到她这么回答,假恼道:“功法毕竟珍贵。”40BUK

  灵玉又看向西方的月亮,却是没有说话,似是想起了什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旋即转移话题,问:“想不想听师叔讲南国的故事?”40BUK

  山中修行虽是清净,可青水终究是少年,尚处于喜好幻想广阔天地的年纪,偏生墨宣只是管教他功课,不太与他谈论那山外的世界,纵是可以翻阅琅华观里的那些书籍,也还是缺了点什么。于是在青水的恳求下,曾云游洲海的灵玉便时常讲些行途中的见闻与他听,也算是满足一些好奇心。不过这次灵玉一去南国便是近一年的时间,青水待在云岭山中早已空盼许久,一听她这么说,自然是一下子便被吊起了胃口。40BUK

  此时此刻的明月温柔而无言,它仿佛也期待着故事的开场,于是青水便与它一起迷失在了南国种种奇闻逸事中,相携沉醉不知归路。40BUK

  ……40BUK

  夕阳早已彻底隐没,中央世界的大地与汪洋陷入了安眠,灵玉的述说引得少年忘却了时间,待两人都回过神来,玫瑰星云的蕊星已经升到了天空的最高处,月儿则已消失在海平线的尽头。原来已经是第二日的凌晨了。40BUK

  “师叔,为啥古人要用玫瑰星云来命名它,我看倒是更像烟花”,青水指着天顶那颗忽闪忽闪的恒星问道。“谁知道呢,不过我听说在虹海的彼岸,北方大陆上有些民族确实会将它称为烟花星云。其实蕊星离我们很近呢,算是距离中央世界最近的恒星了,就在天河外不远处。”灵玉笑着说,她抬了抬头,蕊星隐隐约约的仿佛隐藏在朦胧的面纱之后,那片星云其实有一部分实际上并非星云,而是天河——那条中央世界与虚空邪魔多年所来拉锯的战场——的一部分。40BUK

  “天河……”她目光迷离,在心里默想着,也不知是什么滋味。40BUK

  从南国烟水中回过神来的青水,本是无心谈笑,扯来天上的云且作谈资,谁知一不小心却绕到了某个沉重话题身上。见灵玉一念想到了天河,青水这才反应过来:这处地方对于自己、对于灵玉或多或少都有些不一样的意义,明显不宜在这般场合提及,他顿时有些懊悔。40BUK

  他很清楚,灵玉的师尊,那位被称为诗楚元君的一代宗师,便是于数十年前陨落在天河前线,而对于她的死,更有些难辨真假的流言,便是如青水这般的新人,也能从中嗅出些不寻常的气味。毕竟,一位至少渡过了四次天劫、存世近两百载的绝代高人,在如今已经平静了很久的天河战场溘然陨落,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天河战线上一次出现这样的事件还得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对于绝大部分修行中人来说,甚至是这一辈子第一次听闻。对此,他自然有过好奇,而作为《涵虚札册》的传承者,他更是希望了解此中究竟。40BUK

  对于青水来说,天河这个地方也有些不一样的意义:他与墨宣的师父泊真君,此时亦在天河防线上的中心驻点镇守,如此才让墨宣不得不承担起代师授徒的重任,也让青水除了四年前拜师之外,便一直未曾见他一面,这要说起来倒是另一回事了。40BUK

  青水急于把话题拉回不那么引人深思的地方,便截断灵玉的话,又问到她这次在宗门会待多久。说实话,久别重逢,青水心里——虽然这样说有些难为情——很是有一些不舍,因此也有些害怕她又要外出,毕竟那南国的事情看上去也不是什么简单情况。40BUK

  “我这次回来呢,其实主要是得帮你巩固养气期的基础,引你走上正式修行者的道路。”却没想到灵玉这样说。两人坐在伶仃岩靠西边的断崖顶端,这里虽说怪石嶙峋,却也有不少灌木杂草见缝插针,展露着自己顽强的生命力,灵玉随意找了棵可怜的尚未开花的玉簪,手里不自觉地把叶片在掌中揉卷。40BUK

  青水自然是大为感动,前面几年灵玉说是带自己入门,其实也就是监督提点一下例行早晚课,很多时间是像今晚一样在闲聊中度过,如今正式开始真气修行了,确实需要灵玉多指点。不过依照经验,他隐隐又觉得,灵玉此言似乎并非真相的全部,便故意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我怎么觉得师姑是醉翁之意……”特意拉了个长音。40BUK

  灵玉讪讪,打了个响指,“哈哈,好吧,知我者莫若小青”,那玉簪草的叶片被她弹得荡了荡,她转而又蹙眉,露出一抹似虚若实的愁苦色:“事情呢是这样的,我不是借了那个星汉之环嘛……”40BUK

  青水也是听说过这件法宝的,他还在云岭高等学宫时,闲来无事就喜欢看些不三不四的闲书,自然也有书介绍世上那些有名的法宝和人物。在使用星汉之环杀死一名强敌后,星汉之环的主人——也就是南叶山某一任掌门——也于不久后去世,这件法宝便作为其遗物而被宗门收藏。40BUK

  租用宗门的东西要付出代价,这是当然之理,徐灵玉女士的苦恼也由此而来:要细讲确实会很复杂,但是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她很穷。40BUK

  贫穷与强大,看上去不太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但南叶山实在是一个特殊的地方,依照青水的理解,徐灵玉女士也实在是一个特殊的人。作为一个甚至没有建立主权国家的隐世宗门,南叶山既没法征收税金,宗门内的出产也不丰富(如果不是没有的话),仅仅维持普通的用度还可以依靠云岭山脉中几个小景区收些微薄的门票钱,在修行资源上那就只能精打细算了,至于很多大国对于神境中人的例行俸禄或者补贴,在没有国家暴力机关支持的南叶山那自然是不存在的。而对于徐灵玉来说,事情要更加特殊一点:身为修行与法术的天才,她却对符阵等技术性的东西天赋奇差,而这世上能够换取一般等价物的那些非凡造物绝大多数只能来自于符阵相关的技术:正所谓,天尊为你开了一扇门,便会为你关上一扇窗。于是乎,这位站在人间顶点的修行者,在租用了星汉之环后,即使有着去南国出差的补贴,却也实在是有些揭不开锅了。40BUK

  “……所以呢,我得找些路子……我听说山脚下的云岭学宫,这段日子有些课缺教员,薪酬还蛮高,所以我的打算是带你过去一起上,你作助教,咱们一起去捞一把,怎么样?大纲就直接按你的修行进度来,一举两得。”40BUK

  “……”青水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些管理不住,夏夜的风微凉,他好一会才整理好语言:“原来师叔您打的这个算盘啊,不过我的水平真的能做得了助教吗?”40BUK

  灵玉笑吟吟的,缥缈的星光徜徉在她的睫畔眸中,“呵,至少在修行理论领域,不要怀疑我的权威。”40BUK

  青水收拢了腿抱在胸前,歪了歪头看向她,女子正自信地微笑,眉角挑起一个锐利的弧度。他又转头看向西天的星空,天河在那里似乎分叉了些许,光流静谧。40BUK

  如果是一般的修行者这样狂言,即使是更强大的那些闻名天下的宗师人物,青水也至少会有一点怀疑。但她是灵玉,青水无论从任何方面都找不到怀疑的理由,因为是她,所以这是合理的,他想。这也的确是青水记忆中的她,于是青水选择了相信。40BUK

  或许是今夜的风实在是过于温柔了吧,青水的声音也轻和下来,“嗯,我答应你…师姑。”40BUK

  灵玉将那玉簪叶卷成了竹笛的模样,靠住嘴唇,飘摇的声线随之扬起,青水感觉那种曲调似曾相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站起来,伸手张开,那玉簪叶仍维持着微卷的样子,翻滚着顺着轻柔的气流落下。在最后,她说:“对了,这次去南国,我在荆郢见了个朋友。你不是很喜欢那里出产的法剑嘛,我就用了个人情找他要了一把,”她手上凭空多出了一柄连鞘不过三尺的剑式法器,递给了青水,“喏,送你了,够你用很久的。”顺手揉了揉青水已经被风吹得有些乱了的头发。40BUK

  那片翠莹莹的叶子脱离手掌后在风中悠悠荡徊,青水便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这片叶子在微微地荡。不知何时,眼睛有些看不真切了,走下山坡的时候只得慢慢地。要是摔了,会被她笑的罢,他想。40BUK

  他又想到,伶仃岩真是个空寂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修建的,坐在它的崖边,人们会感到一种深邃的孤独。即使天穹中有无数的星子,远方的地平线上也伏延着层叠的山脉,人们也不会将它们看做伴侣,反而更添一种渗入骨的疏离感觉。孤独,青水心想,如果从未遇见她,那么即使自己一个人在伶仃岩上徘徊无数次,也不会有这三百多个夜晚的体会那么深刻。在三百多个夜晚里,风教会了他孤独的滋味,于是他分辨了出来,今夜来造访他的,是另一种陌生的情感,是一种很好的味道,不是孤独,绝非孤独。40BUK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