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姆斯把挽具装好,擦了擦额前的细汗。“若是乘子爵的马车,什么时候能回家就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了。”3Yzek
佩尔一时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你考虑得确实周到。”3Yzek
“再周到的计划,也抵不过某些人一句话做出的决定。”3Yzek
车后的佩尔再度陷入沉默。萨姆斯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心底却在暗暗后悔:他似乎说得有些太重了。若是追根溯源,佩尔担下的是他的责任,现在的他却借此责备佩尔,无论如何都不太合适。3Yzek
西朗子爵的宅子离这里并不远,今天之内应该能抵达。佩尔被他安置在马车的后座上,一路上一言不发,耳旁只有接连不断的马蹄声。萨姆斯几次想要说些什么,最后都没能开口。3Yzek
太阳正在逐渐爬升,他们中途简单歇息了片刻,以往这时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萨姆斯见佩尔迟迟不提,还是从行囊里掏出一个纸包。“想尝尝吗?”3Yzek
佩尔依旧板着脸,身体却转了一个微妙的角度。“是什么?”3Yzek
“昨天买的牛肝。”萨姆斯把纸包打开,放在了佩尔面前,好让她看清楚纸包里的内容物,又小声补充:“你说过你会吃的。”3Yzek
为了方便携带,煎好的小片牛肝被夹在了两片面包之间。“加了一些洋葱与无花果。”萨姆斯举在佩尔面前,“女士,你应该不讨厌无花果吧。”3Yzek
佩尔没有回答,却把脸凑了过来,萨姆斯心领神会地把这份牛肝三明治举向佩尔嘴边。佩尔一口咬了下去,却没有立刻开始咀嚼,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却又极快地瞥向一旁。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咽了下去。“我……”她斟酌着词句,目光再次垂了下去,“我不讨厌。”3Yzek
萨姆斯的心里略微好受了些,他满意地看着佩尔把她的那份吃完,才开始吃自己的那一份。尽管牛肝已经有些凉了,在高温煎烤下激发出的油脂香气已经浸入面包之中,无花果和洋葱的甜味则压住了肝脏的铁锈味,做得很成功。他偷偷瞥了一眼佩尔,发现对方正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似乎在回味先前的味道。3Yzek
萨姆斯没说完这句话,他想起了什么,改口说道:“你一定很想找回自己的四肢吧?毕竟现在连吃饭都没法自己做主。”3Yzek
“……那是当然。”再次望向佩尔的时候,她已经整理好了表情,“能早一日找到肢体,就可以少让先生你操心,也少给你添些麻烦,对吗?”3Yzek
萨姆斯把剩下的半截话咽了回去。他还是没能说出口:他不觉得这是麻烦。他确实是第一次像这样照顾病人,尽管做了准备,要解决的问题还是接踵而至。但这也是他第一次像这样被人信任:不是作为萨姆斯·坎塔库泽,只是作为萨姆斯。3Yzek
佩尔需要他——至少,在找齐所有肢体前,这种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3Yzek
“我会尽全力帮你找到‘肢体’。”他的声调变得冷硬,“作为交换,你也必须履行你的承诺,明白吗?”3Yzek
“我在大多数情况下不会骗人,萨姆斯先生。”佩尔一笑,“你至少可以对我抱有90%的信任。”3Yzek
萨姆斯当然清楚,佩尔向他隐瞒的事可不止一件——她在答应他时显得如此有说服力,却似乎从未对他彻底坦诚过。萨姆斯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3Yzek
抵达西朗子爵的庄园时,落日已经染红了半边天空。子爵的府邸并不大——和坎塔库泽家的古宅当然没法比,但看庄园里的装潢,也花了不少真金白银。萨姆斯和佩尔等待了一会儿,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人便走了出来。“西朗子爵已经休息了,他为二位准备了卧室,旅途劳顿,请先休息一晚吧。”3Yzek
现在还不到晚宴的时刻,看来西朗并不打算赏脸与他们共进晚餐。萨姆斯没说什么,推着佩尔跟在管家身后一路走向客房。在客房门口,管家才转过身来。“考虑到这位小姐的特殊情况,我们为您准备了一间最大的客房。”他补充道,“床自然也是最大的。”3Yzek
意思是,只给他们两人留了一间客房。萨姆斯皱眉:“我和这位女士当然不能在一张床上休息。如果分不出两间客房,至少多分给我们一床被子吧。”3Yzek
管家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不情愿。“好吧。”似乎是不愿再与萨姆斯过多纠缠,他摆了摆手,“我之后会让女仆送一床被子过来,那我就告辞了。”3Yzek
等待管家离开了房间,佩尔才开口。“先生,这倒不是什么问题。你看,那边还有个沙发,可以让我躺着休息。”她用下巴指了指角落里极窄的沙发,“对我来说,刚好适合。”3Yzek
“我当然不会让女士睡在沙发上。”萨姆斯摇头,“别和我争辩了,女士。”3Yzek
在外生活的日子让他习惯了很多,在不同环境中入睡只是最基本的能力。他把佩尔安置在了床上——对方看起来有些不满,却也没法违背他的决定。整顿好佩尔后,萨姆斯把沙发从角落里搬了出来,靠坐在上面,余光瞥向佩尔。“你做好准备了吗?”3Yzek
“面见子爵的准备?”佩尔翻了个身,让自己离萨姆斯更近了些。“放轻松,先生,他不过是请我来聊聊。”3Yzek
萨姆斯依旧眉头紧锁。“如果他让你留下来……你打算怎么办?”3Yzek
“总会有办法的,不是么?”佩尔的脸上依旧挂着从容的笑。3Yzek
真不知道她究竟是哪来的自信,萨姆斯觉得自己的头有些隐隐作痛。如果发生意外,当然不能真的放任子爵把她留下。他姑且算是带上了一些战斗用的道具,希望这些准备在最后不要派上用场才是。3Yzek
佩尔的话忽然打断了萨姆斯的思路。“可以帮我拉一拉被角吗?我觉得这床被子似乎要滑下去了。”3Yzek
他没多想什么,像平时一样起身帮佩尔把被子掖好。当他的手触及佩尔的颈侧时,手上忽然一阵温热——佩尔的下巴压在了他的手上。3Yzek
“先生,你的手很冷。”佩尔担忧地说,用温暖的脖颈有意无意地轻蹭萨姆斯冰凉的手,“在你的被子送来之前,要不要考虑在我的被子里取暖?”3Yzek
萨姆斯愣了片刻,忽然像是受惊的鹿一般跳开,把手缩了回来。“你在做什么,女士?”他压低了声音,“这也太不符礼节了,你想让我们被这里的下人笑话吗?”3Yzek
佩尔明显没预料到萨姆斯的反应。她先是一惊,而后便慢慢地把肩膀缩了起来。“我明白了。”她的语气也生硬起来,“是我考虑不周,差点让萨姆斯先生蒙羞。我再也不会提出这种愚蠢的要求了。”3Yzek
反应过来之后,萨姆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佩尔的动作和他的梦中几乎一模一样,他不由得应激式地做出了反应。但这件事错又不止在他,佩尔所说的这种行为确实太过大胆了,再次回想她方才的话,萨姆斯甚至有些面红耳赤。算了,他没有回应佩尔,只是躺回了沙发上。这些不过是细微的小事而已。3Yzek
此刻的他仍旧没有意识到,这些水滴般的“小事”会在最后汇聚成怎样的洪流。3Yzek
失窃的收藏,“肢体”……萨姆斯闭着眼躺在沙发上思考格雷的话时,门口恰到好处地响起了敲门声。3Yzek
“您好,我,我可以进来吗?我是来给您送被子的……”3Yzek
一位女佣抱着被子走了进来。她看上去个头不高,显得有些吃力。“放在这边。”萨姆斯指了指沙发。女佣望了一眼床上埋在被子里的佩尔,看起来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做了。她铺被子的手法看起来不太娴熟,萨姆斯仔细一看,女佣的年龄确实也不大,便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你的手上是长了冻疮吗?”他忽然指着女佣的手说。3Yzek
“这……真不好意思。”女佣有些慌张地遮起了自己的手,“可能是这两天打水的时候冻着了……”3Yzek
“别怕,我没有别的意思。”萨姆斯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缓和些,“可以试试在后厨讨要些羊油抹上,或许会让你好受些。”3Yzek
女佣那张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惊愕,她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似乎在犹豫什么。“噢……谢谢您!”她反应过来,朝着萨姆斯点了好几次头,“我……谢谢,谢谢。”3Yzek
“你怎么了?”看着女佣异样的神色,萨姆斯忍不住追问,床上的佩尔此刻也悄悄伸出了半个脑袋。3Yzek
“我……”女佣欲言又止,总算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您是那个来自蒙托利村的客人,对吧?”她一鼓作气说了下去,“我有个亲戚住在蒙托利村,我听说蒙托利村的新村长是个医生……您就是那个医生吗?”3Yzek
“我不是芬里尔,不过,我对医术也略懂一二……”萨姆斯的神情有些复杂,“你为什么要找医生?”3Yzek
女佣忽然紧紧抓住了萨姆斯的手。“求求您,救救我的姐姐……求求您!”她声泪俱下地扑在萨姆斯的身上,“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就快病死了。”3Yzek
萨姆斯紧张地扭过头去——他发现佩尔的视线已经飘到了他的身上。“你先冷静。”他扶住女佣的肩膀,默不作声地与对方拉开了距离。“告诉我,病人的症状是什么?”3Yzek
“姐姐前些日子刚和子爵大人一起回来,自从回来之后,姐姐就一直怪怪的。”女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她最开始只是没什么精神,干不了什么体力活,渐渐提不起水桶了。我还想着我能帮上姐姐的忙,没想到几天过去姐姐就下不了床了。”说着,她的说话声又被哭声盖了过去。3Yzek
“具体是几天前发作?有没有更详细的症状?”萨姆斯试图用更温和的语气引导对方,“不要着急,慢慢说。”3Yzek
“我想想……大概,大概是四天前。”女佣稍许冷静了些,“姐姐是在两天前倒下的,她一直在发热。他们都说姐姐是得了瘟疫,说会传染给其他人,都不敢靠近她,可我在姐姐身边照顾了好些天了,我什么事都没有……”女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又握着萨姆斯的手说,“对,对不起,您放心,姐姐肯定不是得了瘟疫……肯定不是!”3Yzek
即便她暂时没有被传染,也不能排除瘟疫的可能性。萨姆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你说‘她要死了’……她的情况是突然恶化了吗?”3Yzek
“是的,是的。”女佣连连点头,“就在今晚,姐姐忽然发起了高烧,神智也不太清晰了,我喊她都不会回应了,只是不停说着胡话,模糊地喊着‘手’……”女佣又急得哭了出来,“水和食物也喂不进去,到后面,她连话也说不出了,就只是躺在床上喘气。她的额头火烫,手却凉得要命,他们,他们说,他们说姐姐今晚就要死了……”3Yzek
萨姆斯皱起了眉头。“佩尔。”他转向床上缩着的少女——后者在他转头的一刹那收回了目光。“我想去看看她姐姐的情况,可以吗?”3Yzek
佩尔在被子里磨蹭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过头来。“我……”3Yzek
佩尔的话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先生,先生?”门口传来了管家的声音。3Yzek
萨姆斯只是迟疑了片刻便向女佣使了个眼色,女佣看起来还有些茫然,他只能指了指角落,低声说:“在那里等着,别出声。”3Yzek
门口的敲门声再次响起,萨姆斯提高了声音:“请进。”3Yzek
管家神色紧张地推开了门。“萨姆斯先生,佩尔女士,西朗子爵刚刚决定,为了节约二位的时间,今晚就面见这位女士……就现在,立刻。子爵已经在他的收藏室等候了。”3Yzek
“可是……可是!”一旁的女佣忍不住上前,“天哪,堪培先生,这位先生刚刚答应了为我姐姐看病!天哪,堪培先生……”她又哭了出来,“您知道的,我姐姐和您一起工作了这么多年,您救救她吧,您就让这位先生救救她吧!”3Yzek
“埃尔梅?你怎么在这里?”管家面露难色,“你姐姐的事,我知道,但是……”他叹了口气,“这件事,就算你求我,我也没法做决定,这是子爵的意思。”3Yzek
女仆见求他起不了什么作用,又转向了萨姆斯:“先生!”她带着哭腔喊道。3Yzek
“要说的话……”管家缓缓开口,“子爵倒是并不要求这位先生一同到场,他其实只点名要与那边的女士会面。”他摇了摇头,退出了房间,“我只负责通知,请自行做出决定吧。我会在门口等候。”3Yzek
“先生,如果您想征求我的意见……”佩尔的语气严肃了起来,“作为保险,我的意见一定是希望你能陪我一同面见西朗子爵。我没有任何行动能力,先生,如果你不跟在我的身边,我甚至没法决定自己该往哪去。”3Yzek
萨姆斯紧蹙着眉头。佩尔说得一点不错,如果连他都离开了佩尔,她将失去最后的保障,不得不孤身一人面对西朗子爵。到那时,事情的发展将会完全脱离他的控制。3Yzek
“……但是。”佩尔话锋一转,“这件事的决定权完全在你,萨姆斯先生。无论你最后是选择和我一同会面,权当这一切未曾发生,还是弃我于不顾,去拯救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我都不会对此有任何异议,先生。”3Yzek
萨姆斯沉默许久,缓缓开口。“我还是没法将一条生命弃之不顾。”3Yzek
佩尔眯起了眼睛。“就算你不清楚这是否是她的谎言,就算你不确定自己能否真正拯救对方?”3Yzek
“我,我当然没有说谎!”女佣忍不住辩解,却被萨姆斯伸手制止了。“就算是这样,只要有拯救一条人命的可能性,我都愿意去试试。并且……”他压低了声音,“我觉得这可能是线索,女士。如果她和子爵一同回来,他们很有可能正是在几天前一同前往了赫卡特公爵的宅邸,这正是公爵提过的秘宝失窃的时间点。如果一切顺利,从她的嘴里或许能问出什么线索——这比从西朗子爵的嘴里套话要更有希望。”3Yzek
佩尔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凝视着萨姆斯的眼睛。“……我明白了。”片刻之后,她收回了目光。“我不会有任何异议。不过,作为替代,至少让这位女佣小姐把我推过去吧,可以吗?”3Yzek
女佣不住地点头:“好的,好的!我,我一定代替这位先生照顾好您……”3Yzek
“你的姐姐在哪?”萨姆斯拦住了准备把佩尔推出去的女佣。3Yzek
“知道了,我这就去。”萨姆斯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带上了些可能派上用场的道具,和女佣一同离开了客房——女佣推着佩尔跟着管家向右转去,而他则奔向了走廊的另一头。在即将分道扬镳之际,他的目光与佩尔的目光交汇了。3Yzek
佩尔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她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对他做了个口型。3Yzek
萨姆斯记忆里的父亲永远是一副模样:胡子和眉毛永远修得分毫不差,那张脸上的肌肉也总是完美而板正地排列着,鹰一样的目光从他深深的眼窝里射出,像是一尊大理石像。3Yzek
雕塑的头微微昂起一个角度:“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3Yzek
弟弟凯因摇了摇头,萨姆斯也跟着摇了摇头。凯因不知该说些什么,萨姆斯不敢说些什么。3Yzek
“他们嘲笑坎塔库泽需要为国王卖命。在他们看来,贵族理应是不工作的——正如他们每日所做的那样,饮茶,狩猎,社交活动。他们嘲笑坎塔库泽居然还需要工作,坎塔库泽家的儿女不像他们一样含着金汤匙出生,而是一生下来就得拿着刀。”父亲哼了一声,“他们说,坎塔库泽并不是真正的贵族。”3Yzek
萨姆斯不敢吱声,连往常喜欢在父亲面前表现的凯因此刻也闭上了嘴。3Yzek
“那些蠢货不知道,他们的财产几代之后就可能因联姻或是一个愚蠢的子孙而落入他人之手,不论什么年代,不会管理财富的蠢货只会在短短数十年内把家底吃空。他们的房子会被人夺走,他们的土地会被人瓜分。”父亲停顿了片刻,“但我们坎塔库泽,我们有他们永远无法夺走的东西。”3Yzek
“切除肿瘤,缝合伤口,甚至是接上断肢的奇迹,只会在坎塔库泽家发生。”父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这是只有我们才知晓的技术。当那些贵族肚子里长了瘤子,或是手被熊咬成了两截,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他们只能不远千里来到坎塔库泽家的古宅,在我们面前点头哈腰。”3Yzek
他没法拿起刀。他并不惧怕那些血肉模糊的场景,但当他拿起那些诊疗用的器具,他的手就会止不住地颤抖。他能娴熟地将牛肉切成薄片,却无法对鲜活的生命下手,当他的手触及脉动着的血管和那些会呼吸的肉块,他的理智就开始在他的脑中无声尖号,胃不受控制地向上翻腾,直到吐出今天所有吃下的饭菜与青黄的胆汁也不停歇。3Yzek
母亲用手巾为他擦干净嘴边的污渍,捧着他的脸,哭得比他还要更厉害些。3Yzek
“萨姆斯,没关系的。就算不能拿起刀,你也可以像爸爸和妈妈一样帮助他人。”3Yzek
而他则放弃了:不能为患者处理外伤的医生简直是个笑话。3Yzek
呼吸变得愈发急促,子爵家的走廊仿佛在他的视野里不断延伸。他是为了拯救一条生命吗?还是为了让自己的胜算更多一些?他不太确定。他确实有种微妙的预感,这个女佣的身上或许隐藏着解决问题的关键。3Yze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