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情

第十一章 阴阳两隔

  “没关系,没关系……那都是上一世的事,”德萨林抬起头,眼里挂着晶莹的泪花的同时。他的神色虽然惨淡,却终究是拉出了一个笑容,“这一次,悲剧不会再和那时候一样重演。我们……我们可以尽量躲得远远的。远离帝国,远离索伦克,远离尔虞我诈——”43HxA

  就在刚才看到父母的时候,德萨林几乎要把重生时所有的计划都抛去脑后。重新置身于童年的环境中,他也终于想起了自己最本初的渴望。43HxA

  革命军与帝国之间的战争,帝具使的生生死死,一切战斗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无非就是和平,无非就是安宁,他挺身闯入时代的潮流、所图的无非就是为了他人不再经受自己的痛苦、能够与家人生活在一起。这片荒原足够大,他有足够的地方躲藏起来。以后共和国发生的任何灾难,都与他、与他的家庭无关了。43HxA

  寻回初心的冲击将他的思绪高高抛起,情感一如当下的年龄想得美好,理性也保留了二世为人的周密——然而他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43HxA

  妈妈微笑着摇了摇头,回答:“抱歉啦,孩子,我们该走了。”43HxA

  “……走?走?你们这是……要去哪里?!”胸中的警觉霎时间转变为不安,德萨林疑问的语气因此而变形。43HxA

  “我们该去的地方,”爸爸的笑声逐渐开朗,就像他往常那样,“你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我的孩子,去做吧。不要忘记自己的初心。”43HxA

  ……初心?43HxA

  不,不是这样的——我之所以会那么做,就是因为我失去了你们!如果说有什么是我唯一的初心,那就是让你们活着!我唯一的初心是拯救你们!43HxA

  将陷入混乱的心绪咆哮出声,神色骤变的德萨林伸出手去想拉住自己的父母。但是不知怎么,父母的身影突然离开了他的怀抱。然后两人沿着来路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德萨林想要拉住他们,却怎么也拉不住;想要追上他们,脚步却怎么也无法跟上。他们的声音消失的是如此迅速,几乎和娜杰塔与跟随她去战那最后一战的士兵们重叠。43HxA

  不,不!如果失去了你们,就算救到了再多的人,我也、我也——43HxA

  “别把我丢下!!”43HxA

  别把我丢下——绝望的嘶吼切断了梦境,德萨林猛然从与安稳无缘的睡眠中惊醒。他大喊大叫着一跃而起,重新摔落到床上后如同被吓傻的鸡犬般呆了半晌。感受着脸上的湿润,他便伸出手去,摸到了眼角与脸上残留的水痕。43HxA

  这是……眼泪吗?43HxA

  略带紧张的再一次环顾四周,德萨林心中的石头缓缓下落。虽然如今看来只是个噩梦,他依然大口喘着气。用微微颤抖的双手直起身体,将自己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刚才与父母离别的景象明明是梦境,回到了现实他的脑中现在却依然满是哀伤。明明危险已经结束,可自己为什么还是会做这样的梦?43HxA

  先不想这个。德萨林定了定神,更加认真地环视四周。他身处于一个较小的帐篷,洁白的兽皮成为了帐篷的四壁。被帐篷包围的地带是圆形区域,陈设非常简单。举目所及,可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张自制的弓,一个皮革箭袋。此外还有一张矮小的茶几,两块面对面的坐垫,角落里有堆燃烧着的篝火,发出噼啪的声音。没有笔墨,没有书本,总之没有任何能记录信息的东西。43HxA

  除此之外,德萨林注意到自己所躺着的地方,是在整个帐篷里里占了一半地方的一张地铺,似乎是羊皮制成的。对于一个未成年人来说,这个地铺非常大。这东西应该已经用了多年,但是上面干干净净的,像是一直有人在清洗。43HxA

  看起来是回到巴特鲁斯部落了,德萨林如此想到。那么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一家三口的家?德萨林只用了两秒就否定了这个才想。在重来一世之前他就曾见过异民族的帐篷,这不像是三口之家住的区域——因为实在是太小。他慢悠悠起身,昏沉的脑子和依旧虚弱的双腿阻止着他的行动。他不得不在床上重新坐下,无意间转头,正好看到自己画的索伦克地图,此刻正挂在地铺的正上方。挂图的人很小心地将它清洁过,并且晒干,只是不小心挂反了。43HxA

  可爱而愚笨的巴特鲁斯人啊,你们难道不知道索伦克已经毁灭?而上一世,这座曾经的重城一直到共和国,也未在战火纷飞的北方重建?但是,想到这可能是巴特鲁斯人的一片好心,德萨林也就释然了。回头再把它正确挂好吧。43HxA

  此外,如果巴特鲁斯人都是艾斯德斯这样的,那么德萨林觉得,想要扭转这种风气也不难。这些人虽然可能有点蠢,但善良是真的善良。这个帐篷的陈设十分简朴,但也十分地干净。德萨林几乎可以想象出当艾斯德斯一边说着“弱肉强食”一边把自己拖回了老家的样子,也可以想象出博维耶夫一边以弱肉强食自居,一边小心翼翼地给自己精心安排宿舍的样子。43HxA

  德萨林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周围的环境给他以非常不安的感觉,心里忽然不由自主地升起特一个糟糕的念头:昨晚的一切或许不是噩梦?说猜想,昨晚为什么会做噩梦;至于说估计,博维耶夫一直对自己的父母的事情三缄其口;说判断,这个房间,哪有给三人居住的空间?43HxA

  ——不,不。43HxA

  德萨林提醒自己,不要乱想这些悲观的事。终于缓过了一口气,他翻身下床,穿上鞋子,在枕头下摸到自己的背包,以及那个日记本,这让他心中微微一安,然后向帐篷门口走去。43HxA

  帘子虚掩着。门缝中,若有若无地有风吹进,让人终于感觉有些凉丝丝的。他一步步走着,两只小手却越握越紧。德萨林的心跳得厉害,屏住了呼吸,他很快走到了门口,把手搭在了门扉之上。那个瞬间,帘子重如山,沉似铁。43HxA

  风雪依然维持停着的状态,只是气温有些冷。户外明亮的光线一下子就照了进来,令德萨林眯起了眼睛。温暖和煦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暖意。天气还是太冷,他不敢走远,只是观察了一下帐篷外的景象。在他的帐篷外正好有一片不大的空草地,伫立着一棵松树,还有一个架子,不知道是不是晾衣服所用的。在他的帐篷旁边,还有一个体积更大的帐篷,帐篷上面用一种没见过的黑色布料进行装饰。43HxA

  德萨林叹了口气,又躺上了床,然后博维耶夫就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然后帘子翻动的声音惊动了德萨林,他迟疑了一下,转身就看到了博维耶夫的身影,以及他眼睛里的一丝闪烁。43HxA

  这一刻,德萨林多么想自己并没有看懂博维耶夫那个有些心虚的眼神啊。他张大了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来。心中的千百个疑问在抵达喉咙前尽数化为无声,他想放声大喊、也半点喊不出来。嗬嗬的呼气声甚至连门外的风声也盖过,这一次连眼泪也不在光顾德萨林的脸庞。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了危险种的阵阵哀嚎,好似黑夜中的火光一样突兀。随之飘来的血腥味,更是给这块帐篷中添上越来越多的不安。43HxA

  “谢谢你,德萨林,”还是博维耶夫先开口,“你救了艾斯德斯,救了我们,拯救了一整个巴特鲁斯部落。我们大家……会感激你的。”43HxA

  房间之中,依然是一片寂静。德萨林已经猜到某些糟糕的事情,他依然注视着自己的脚尖,幻想会不会有什么逆转。也许父母只是受伤,只是失踪,只是有事情要忙,甚至当下的一切都是博维耶夫和爸爸妈妈约好的一个恶作剧。只要自己露出悲伤的表情,他们会突然出现。43HxA

  明明他们,不是会做那种整蛊的人。43HxA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博维耶夫才缓缓道:“有些事情,我是个粗人,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请相信,巴特鲁斯人一向是言出必行。”43HxA

  这绝对是真话,德萨林打心眼里明白这一点。索伦克这么大的要塞城市,一天就被摧毁了。这些袭击者比他想的更可怕,简直非战之罪。理性在固执地思考着其他的事情,只求最后的直面来的更晚上几个刹那。43HxA

  但不管如何拖延,前进的现实总会碾碎一切不愿接受的逃避。博维耶夫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放在茶几上:“在离开索伦克的那个晚上,你的父母把这个交给了我……你拿去吧,是时候交给你了。”43HxA

  ……43HxA

  一阵凉意从脚底向上涌起,直冲的德萨林微微失去平衡。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可是自己甚至不知道理由。43HxA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43HxA

  不知是不是错觉,说到这里,博维耶夫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了起来。德萨林只是让自己的视线对准这封遗信,他甚至没有勇气让自己的眼神聚焦于上。43HxA

  为什么自己已经尽力,明明自己已经算无遗漏,结局还是和上一世别无二致?43HxA

  德萨林,你就是个蠢货。年方十岁的孩童在心里痛骂自己,哪怕他还需要几十秒来找到原因。他实在想不通,如果不是博维耶夫的粗心,这种事又会因为什么而发声?难道是父母自愿留下?43HxA

  强烈的眩晕感一下子在大脑中炸开。自己居然已经愚蠢到连父母都不了解了吗?敢情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地安排,一厢情愿地认为所有人都会按照这先知一步的计划行动——结果到头来,才发现这都是自己顺心的臆想,根本没有考虑过可行性!43HxA

  自己以前从来不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今次,偏偏在这一件事上——43HxA

  博维耶夫伸手用力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气。对他而言,安慰小孩子是远远超纲的工作了。如果是哭闹的小孩子还好,无非就是好言宽慰或者灌输勇气的概念;对德萨林这种比同龄人早熟得多,喜怒不形于色的孩子,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孩子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为父母而难过?怨恨自己没有遵守约定?甚至表里如一,他其实毫不在乎?43HxA

  博维耶夫叹了口气,改变咯话题。他接着说:“我派人去索伦克……或者说,曾为索伦克的那片废墟里调查过了。喏,这个是给你的。”43HxA

  然后,博维耶夫突然从背后拿出了一把弯刀,放在德萨林的面前。弯刀上的皮革沾了血迹,但是并不掩盖刀鞘的宝石上熠熠生辉的光芒。德萨林当然认得,有些西部异民族的国家里,就有这种形式的武器。早年父亲流浪的时候,在与一个异民族骑士的战斗中夺取了这把刀。他轻轻拿起,端详着刀锋上闪烁的阵阵寒光。43HxA

  德萨林嘴角一动,却没有抬起头,只是问道:“博维耶夫先生……爸爸妈妈,他们是怎么死的?”43HxA

  博维耶夫垂着脑袋,用着疲惫的声音回答道:“从旅馆接你的时候,我和你父母都骗了你。没有商队,你的父亲说,他是索伦克的骑士,与自己捍卫的城市共存亡,就是他的职责。”43HxA

  与索伦克共存亡?父亲真是个……理想主义者。可悲的理想主义者、可恨的理想主义者,【又一次】把自己丢下的理想主义者!索伦克必将毁灭,白白送自己的命有意义吗?难道他投身战局就能挽回什么吗?就算流干最后一滴血又能救下谁?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就为了这种理由——43HxA

  鲜血从紧握的拳头中流出,疼痛在催促着他恢复清明的心态。是了,父亲曾是无地骑士,所以成年以后就开始了流浪生涯。在这座城站稳了脚跟,索伦克就是他的家乡。43HxA

  从父亲的角度来看,如果关键时刻临阵脱逃,他自己也会后悔一辈子吧。母亲也是同理,抛下爱人独活又怎会不痛苦了?理性又一次得出残酷的结论,劝告着他理解他们做出如此的选择。43HxA

  这才过去了几天呢?他重生之后决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保护父母的安全。再一次见到了他们,明明都做出了那样的决定,明明都愿意放弃其他所有来保全他们……43HxA

  蔓延至四肢百骸的无力感下,德萨林好似听到了命运在嘲笑着凡人的不自量力。就算能够洞悉未来的枝干、再度得到了片刻的幸福,也不过是让失去之时的撕裂感更加刻骨铭心。43HxA

  博维耶夫上前一步、将有些摇摇欲坠的德萨林抱入怀中,他用他们这个族群少用的力度轻轻地拍着德萨林的肩膀。一股兽皮的膻味令男孩松下了心中无处可去的悲意,不管不顾地一头迈下、将再度决堤的眼泪擦在了博维耶夫身上。43HxA

  至少……至少和我好好告别,而不是在梦中……43HxA

  “老维特和嫂子都是英雄,”博维耶夫说。他低下头问,“小子,你想为父母报仇吗?”43HxA

  报仇。迟来的正义,平息活人愤怒的同时,也是告慰被害的死者。那些革命军呼喊过无数次的口号,那些燃烧过千百次的愤怒,熟悉的感觉一下子回到了德萨林的身上,即使这更令他感到凄凉的滑稽。43HxA

  他终究还是走向了原来的方向,他的“初心”的初心,终究是无法挽回的泡影一瞬。他没能好好当过一个儿子,就又要再次成为一个战士。43HxA

  那些痛苦如潮水般褪去,这甚至让德萨林感受到了一丝恐惧——直至恐惧也一并离开了他的身体。43HxA

  他已经被赠与了那样的梦想,哪怕真的选择了带着家人逃避,又如何保证自己不会在每个午夜梦回时,被抛弃了战友的愧疚感所折磨?43HxA

  于是他轻轻点了点头。43HxA

  博维耶夫摸着那头金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不愧是老维特的孩子!从今往后,我会像培养艾斯德斯那样培养你。拿出你全部的本事,绝不要给你父亲丢脸!”43HxA

  “……嗯,谢谢您,博维耶夫叔叔。”43HxA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