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伴着夕阳，混合着从遥远的天穹倾泻而下。橙色的阳光被均匀地涂抹在大地上的每一处，沙砾间的金属粉尘因此闪烁着金色的光。微凉的晚风轻轻地从我身边拂过，将我手中香烟的烟雾吹散开来。阿里娅她们在楼下做饭，那诱人的香气在夕阳散播。3sEkz
▼我吸了口香烟，默默地盯着山谷的远处。呛人而香醇的烟雾涌入我的鼻腔，于是我那混沌的头脑终于清明了些。3sEkz
▼我活了十八年啊，第一次有人被我用枪指着还没退缩。活了十八年，我第一次为某件事情而道歉。3sEkz
▼我用右手焦躁地挠着自己的头发。这一切本应该很简单的。我本应该平凡地走过一个土匪站点，把阻拦我的人全都杀掉，然后继续赶路。是，没错，我杀掉的人中可能有人是无辜的。但与我为敌是他们自己选择的结果。3sEkz
▼我又吸了口烟，将烟雾均匀地吐出。那烟雾在沉静的晚霞中渐渐地消散。3sEkz
▼在这战后的世上，仅仅是活着就已经足够艰难。谁还有心思去在乎一个拿枪指着自己的人？3sEkz
▼可那女人，阿里娅，她拦着我，从我手里抢下两条人命。我当时真的差点差点就把她也一起杀了。我用枪瞄着她的胸膛。但她看着我，眼里没有恐惧。她不逃跑，也不攻击，只是挡着我的枪口。3sEkz
▼以前，人们要么对着我哭泣和祈求，要么对着我破口大骂和开枪。可她呢？她跟我交谈，甚至还对我笑，甚至还给我取名“嗒哒”。3sEkz
▼我的苍天啊。可我用枪指着她啊，我在她面前杀了五个人啊。3sEkz
▼那我现在怎么办？我杀死了他们的故人。而她竟然还要留下我吃饭。我还要面对那个被我吓得哭泣的孩子，我还要面对那个被我一枪托撂倒的青年人。你告诉我，我究竟要怎么去面对三个刚才还在被我用枪指着的人？3sEkz
▼我再也无法想下去了，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感受着烟草的烟雾在我身体中存留的感觉。而这并没有让我感觉轻松。于是，我茫然了。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盯着楼下远处刚刚新建的五座坟头。3sEkz
▼沉默了许久后，我听见背后有渐近的脚步声响起。那明显是阿里娅——我已经能辨认出她的脚步特征了。于是我的心跳猝然地加速，没有胆子回头去看。3sEkz
▼“嗒哒？晚饭好了，一起来吃吧。”她用极其平淡温柔的语气邀请我。“我们做了红菜汤。”3sEkz
▼“……好的。”我拿起放在窗台上的电磁手枪，转过身，跟着她一起走下了楼梯。3sEkz
▼餐厅里竟然真的有一张像样的餐桌。那个叫萨……萨拉特的青年人不在，但雨果在餐厅的另一端坐着。他看我进来，就落寞地低下了头，看着碗里的汤。3sEkz
▼我找了个最近的位置坐下，抬起头，看着阿里娅。她脸上并没有痛苦的神色，只是沉静地看着我；还拿起碗，给我盛了一碗红菜汤。那汤的香味扑面而来。3sEkz
▼她给自己也盛了碗汤，然后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了。她对我微笑着。“吃吧。”她说。3sEkz
▼汤碗里浮着土豆，蘑菇，莳萝和甜菜根。我这碗里的蘑菇似乎比阿里娅那碗多很多。我心里一暖，某种怪异的感觉浮了上来，让我感觉无可适从……3sEkz
▼我抬头看向阿里娅。她并没看着我，只是拿起汤勺，开始喝汤。雨果看她开动了，也跟着喝了起来。于是我也拿起汤勺喝了一口。3sEkz
▼温热的红色液体灌入我的口腔。我细细地品味着——我天，真挺好喝。我情不自禁地又喝了一口。3sEkz
▼“还不错吧？”阿里娅向我搭话，说着又给雨果盛了点锅里的干货。“随时再添。我们煮了很多，四个人绝对喝不完。”3sEkz
▼雨果和我听了这话之后都沉默了下来。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汤勺和碗壁碰撞的声音在回荡着。雨果喝汤的速度加快了不少。3sEkz
▼“我喝饱了。”良久之后，雨果突然站起来说，把空荡荡的碗推到桌子中央。“再给我盛一碗大的吧，我给萨拉特带去。”3sEkz
▼雨果拿着汤碗走了之后，房间里就只剩下我和阿里娅两人。阿里娅静静地关上了门，然后走回来坐在了我对面的位置。3sEkz
▼“别太往心里去，嗒哒。”她开了口，语调就像那汤一样温柔。“我并不责怪你。那五个人，你可以认为他们某种程度上罪有应得。”她看向我，眼神里有着某种关怀的光辉……我感觉自己像是个被宽恕的罪人。3sEkz
▼“也许你把他们杀了，对雨果和萨拉特来说是好事呢。”她这样说。但我却看不明白她真实的心思。她只是在安慰我吗？3sEkz
▼“你真的这样想吗？”我怯懦地问。“你可以诚实说的。”3sEkz
▼“真的。你这算是正当防卫，没必要谴责自己。”她说着，稍微晃了晃椅子，放松下来。“那两枚金币足以让他俩从此跟土匪生涯一刀两断，过上勤劳致富的日子了。雨果只是还没缓过来。我想他们一定会很感谢你的施舍。”3sEkz
▼“钱都给他们了？那你呢？”我问她，突然想起来她好像并不是他们的人。“等等，我还没问，你为什么和这伙人住在一起？”3sEkz
▼“我？”她轻轻地笑。“我本来打算今天就出发离开的，而且我跟他们也不过住了才一周而已啊。”她看见我眼中的疑惑，一口喝光了剩下的汤，然后用手背抹干了嘴唇。“我啊，就是来找他们……听故事的。顺便讨口饭，赚点零花钱。”3sEkz
▼“什么？”我突然紧张起来，胆怯地问，“你是卖什么……？”3sEkz
▼她看着我紧张而狐疑的眼神，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轻轻地笑着，手在空中比划起来。“我就是卖卖唱，讲讲故事，卖几本书之类的。说好听点，我能算个流浪歌手或者吟游诗人。说难听点，我就是个破说书的。”3sEkz
▼“你……以此为生？”我几乎难以置信。“不觉得危险吗？那几个土匪随时可以把你……”3sEkz
▼“啊哈，先奸后杀。”她毫不避讳。“有可能吧，但怎么死不是个死呢。”她收起了自己的汤碗。3sEkz
▼“而且，坏人并不总是坏的，人类总是有通情达理的一面。”3sEkz
▼我说不出话来，低头又喝了口汤。碗底的几块土豆显露了出来，都炖得很烂。3sEkz
▼“那你呢，嗒哒？”阿里娅把双手放在桌上，看着我。“你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路过？”3sEkz
▼“我……走到哪是哪。偶尔帮人修修机器，冒险去停用个无线电塔。有时候也干点见义勇为的冲动事。”我叹气。“山谷东南方最近风有点大，所以我离开了那。但是至于目的地，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3sEkz
▼“真潇洒啊。”她的语气中似乎流露着某种敬佩和羡慕。“可惜我们可能不顺路了。我正是要往东南方的城市去。”3sEkz
▼她收起我空荡的汤碗，示意要再给我盛。我赶忙摆摆手，示意自己吃饱了。于是她收走了我的汤碗。3sEkz
▼“你在这儿想呆多久是多久。”她转过身，把汤碗都塞进水槽。“等萨拉特身体好了，他估计也得带着雨果去另谋出路。你要看这儿有什么能利用的物资，就随意拿吧，再也没人用得上了。”她开始搓洗水池中的碗。“我明天一大早就启程去东南方。你可千万照顾好自己啊，嗒哒。”3sEkz
▼战后三年了，三年了。这世上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曾经在无数个孤寂又恐惧的夜里幻想，要是这世上有一个人关心我就好了——这种对关爱的渴望一度让我发狂，并且最终在漫长的独来独往和危难中被世俗生活的尘埃所掩埋。3sEkz
▼而就在刚刚那一瞬间：我渴望许久的这句话语，却从她的口中说了出来。那话语好像打开了我心中的一个阀门，温热的感觉随即从腹腔涌上心间和泪腺。3sEkz
▼“谢谢你。”我强压着自己的哽咽，声音因感动而不太自然。“我希望能够再见到你。”3sEkz
▼就寝时分，阿里娅领着我去了宿舍楼。“男寝就是这边。除去最左边的两张床是萨拉特和雨果的，剩下的你随便挑个汗臭味轻点的床铺睡吧。雨果有时候洗完澡不穿衣服。你别盯着他看就成。”3sEkz
▼“男寝？”我多少有点紧张地问。“还不穿衣服……我没别的地方能睡了吗？”3sEkz
▼“你不男的吗，你怕什么？”阿里娅好像很奇怪地看着我。“难道你想跟我睡女寝啊？”3sEkz
▼靠，见鬼，我都忘了我跟她扯的谎了！怎么办？救命，我总不能真的跟两个不穿衣服的男人一起睡吧？快想想快想想怎么解释——3sEkz
▼“唉，算了，小帅哥。你想跟我睡就跟我睡吧。”阿里娅轻轻地笑了笑。“是嗒哒的话我不介意。”她又牵起我的手，把我领向走廊尽头的另一间房。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还好，还好。3sEkz
▼那间所谓的女生宿舍相当小，大概是书房临时改的。门旁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其他东西也都收拾得整齐，只剩下书桌上摆着两本记事本。阿里娅让我躲到一边，然后从书桌下拿出一捆铺盖卷，在地上铺了开来。我这才发现这房间里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3sEkz
▼这地铺绝对是一人份的。如果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的话，倒是能睡得下。3sEkz
▼“不好意思啊，嗒哒。咱这地铺稍微有点挤，你就将就一下吧。你先睡，我再忙会儿，等你睡着了我再过去跟你挤，这样你就感觉不到了。”3sEkz
▼“啊……你会觉得很害羞吗？”她突然开口问我。“你脸好像很红。”3sEkz
▼“不，没，没有这回事……”我移开了目光，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只是这里好热……”3sEkz
▼“放心，地板上可凉快了。”阿里娅笑着，拍了拍我的肩，又望向我手中的电磁手枪。“你睡觉也要拿着枪吗？”3sEkz
▼我躺在地铺上，尝试着入眠，双眼却不住地打量着阿里娅坐在书桌边的背影。她手里拿着笔，在本子上不断地书写着，写了半个小时多。3sEkz
▼终于，我看见她停下了笔。她将两本本子收了起来，装进保护套，放回了行囊之间。然后她转身朝我走来。3sEkz
▼我赶忙闭上眼睛装睡，但心脏却不知为何剧烈地跳动着。接下来她要躺过来了，她要躺在我身边……3sEkz
▼然而那却没有发生，我只感到她把我留给她的那一半被子折叠起来，全都盖到了我的身上。然后，她轻轻地坐回椅子上，关掉台灯，一声不响地在桌上趴了下来。3sEkz
▼我就那样地看着她。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趴着。于是，慢慢地，她好像是趴着睡着了……3sEk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