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地灵殿依旧亮着灯，殿主古明地觉的房间内仍然响着沙沙的书写声。旧地狱的事务很多都需要她过目，忙碌到深夜也是家常便饭。为此地灵殿内备着不少咖啡。40zNw
觉端起杯子将最后一点咖啡一饮而尽，将最后几张文件拿过来审视。今天的工作很快就要完成，觉似乎能听到床铺的呼唤。40zNw
这种时间段来访，不是脑子有泡就是确有急事。不过对觉而言有第三种可能。这么多年来能精准掐住她即将完成工作的时点的人，只有那个在旧地狱令人敬畏而又怨恨的家伙。40zNw
“您也一样。”觉说着退到一边请残无进屋，随后关上了门。40zNw
日白残无，据说是战国时期的僧侣。在这群雄争霸的年代，宗教成为了大名们掌握人心的手段之一，僧人们自然也不能独善其身。有宗派成了显赫一时的大名，也有僧侣单纯为了生存而四处奔走。残无是后者中的一员。40zNw
说来讽刺，残无本就是因为乱世难过，才想着皈依佛门以求一片清净，然而乱世之中哪有清净之所？残无所在的寺庙有一片良田，被这一带的领主征用，僧人们也被交与了向百姓宣传的任务——不过不是佛法，而是为大名的政策摇旗呐喊。40zNw
残无不想参与这些事情，不想被卷入大名们的纷争之中。说到底，她只不过想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她离开了那座寺庙，开始了流浪生活，靠四处宣讲佛法化缘聊以为生。40zNw
很奇怪，残无对佛法算不上精通，但每每来到新地点开始宣讲时，过不了多久便会被当地的领主邀请，或是讲几场经，或是做几个法事，甚至还有领主想将她奉为座上宾。40zNw
这乱世之中还有佛祖的一席之地？当然不是。从当初寺庙的田地被强占开始，残无就认识到了这帮领主和大名的性质。但讲经做法事这种事情，不仅是谋生手段，也是一种功德。在多年的流浪中，残无对佛法的理解也在不断加深。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此生已然幸福无望，不如多积功德以求来生福分。她坚持着教义的内容，希望能借此为自己求取一个好的来生。40zNw
这帮以杀伐为生的大名，竟也有进入佛门的资格么？他们掌握着多少人的性命，手上流着多少人的鲜血啊……40zNw
如果佛连他们都能接受，是代表着佛的慈悲之心，还是它的识人不明呢……40zNw
说到底，释迦牟尼佛真的存在吗？他若是能看见这番乱世，为何没有来普度世人呢？我在信仰着的，究竟是什么呢……40zNw
残无陷入了空虚之中，仿佛她之前所追求的来世只是虚无缥缈的幻想而已。她怀疑起教义的真实性，甚至也怀疑起自己过去的行为是否都毫无意义。40zNw
但当她施舍穷人吃食时，当她为逝者送行时，当她听到他人的感谢时，却又能切实感受到心中流过的温暖。40zNw
如果追求来生毫无意义，至少让此生过得不再那么痛苦，自己也好，其他人也好……40zNw
残无逐渐抛下了佛教中的清规戒律，却守住了她内心深处的道德。她在领主与大名间左右逢源，也在市井与乡村中行善积德。或许她是破戒僧，或许她又是活菩萨……40zNw
不过她只是，想给世间的生灵，包括她自己，施与一丝温暖，一丝慰藉罢了。40zNw
在四处漫游的日子里，残无时常能撞上徘徊的幽灵。起初她对它们避而远之，但如今无论人类灵也好，动物灵也好，她都认为它们也是战乱的受害者。40zNw
幽灵徘徊于人世不得轮回，也是它们的痛苦。残无决定为这些幽灵超度，给它们以解脱。40zNw
不过超度幽灵必然会与之接触，进而吸收部分魂灵。普通的幽灵还好，但在这无数幽灵之中，也混杂着妖兽的灵魂。40zNw
残无无意识地吸收着妖兽的灵魂，日积月累，渐渐改变了她作为“人”的性质。残无起初浑然不觉，只是感觉自己活了这么久却没有衰老的迹象，反而体内越来越有一股力量令她精神勃发。可随着时间推移，她发现人们看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奇怪，甚至听到有人叫她“妖怪”。40zNw
妖怪？残无大惑不解。自己精神头好就叫妖怪了？不过她之后在梳洗头发时确实感觉脑袋上凸出了一点硬物，有点尖，却也不痛不痒。出于好奇，她到河边照了照自己。40zNw
然后她看见河水倒映出的，一个长着小小双角的，看上去十分年轻的，黑发女子。40zNw
残无面对水面又摸了摸头上的角，还是那么坚硬。想拔掉，却又纹丝不动。40zNw
残无跪在河边，看着水中的倒影，看着那双小角，看着自己的双手，颤抖的双手。40zNw
那天，残无在河边坐了许久。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妖怪。是被妖怪附身了吗？是自己罪孽深重吗？是抛弃佛法的惩罚吗？残无想了很多原因，但不管怎样，现在的事实，便是她已经成了妖怪。40zNw
妖怪自然不应该再在市井中抛头露面，不仅会引起恐慌，也可能招来退治妖怪的阴阳师等人。残无明白这一点。40zNw
但是，作为妖怪的她又该怎么生存？作为新生的妖怪，她连妖力都不知道该怎么运用。虽然是鬼，却没有真正的鬼那样强大的力量。以人为食粮当然是提升力量的好方法，但残无的良心不允许她这么做。但要面对其他的妖怪，她似乎也难以反抗。40zNw
残无只得隐居深山，从世人眼中消失，开始了类似苦行僧的生活。身为妖怪的她不敢再寄宿于人类家中，只能风餐露宿，靠野果野菜野味为生。40zNw
不过随着妖力的融合度加深，残无也愈发像一个真正的妖怪：不再需要进食，不再需要睡眠。长期的独来独往让她变得冷漠，与领主和大名们打交道时培养的谨慎在成为妖怪之后也进一步强化。如果是从现在才接触残无，你很难想象在她冷若冰霜的外表下，还坚守着那份对妖怪而言可谓累赘的柔情。40zNw
在这段时间里，残无也意识到，人间并非妖怪的好归宿，对她而言更甚。人类与妖怪向来水火不容，像她这样实力不济的妖怪很容易成为退治对象。哪怕她没作过一次恶，也曾被阴阳师追杀过，拼了老命才侥幸逃得性命。40zNw
若人间不能再待，属于妖怪的归宿又在哪里呢？残无思考着这个问题。40zNw
那个时候，幻想乡还不存在。所以能让妖怪无所顾忌地“生活”的地方，或许只有那里——40zNw
主动堕入地狱，在那片弱肉强食的地方生存。听上去比在人间苟活更加残酷。40zNw
她不想再在人间这样不人不妖地、提心吊胆地活着。而且堕入人类所不可及的地狱，她也不用再顾及良心——不如说，与地狱的妖魔鬼怪斗智斗勇，反倒会让她感觉自己在行善事。40zNw
地狱是实力至上的世界，这里哪怕是妖精，都有着其他地方的妖精难以匹敌的实力。残无这样的小妖怪，不可能凭拳头在这里生存。40zNw
尽管作为妖怪十分年轻，残无的脑筋和城府比起老妖怪来却毫不逊色。在战国乱世中摸爬滚打几十年，有着在各大势力中左右逢源的能耐，称为人精也毫不过分。地狱的妖怪不少都是肌肉笨蛋，残无这种头脑型妖怪反倒是珍稀物种。40zNw
凭借头脑和心计，残无在弱肉强食的地狱中也有了一席之地。当地狱因财政问题发愁时，残无毛遂自荐，向上面提出了分割地狱的建议：将地狱冗余的部分与功能分割出去作为旧地狱，打造一个轻量化的新地狱。40zNw
若势力过于庞大，则将权力与地盘分给可以信任之人，从而减轻自身的压力。这是残无从诸大名处学到的方法。她不明白这帮活了这么久的阎罗王为什么想不到这招。40zNw
残无的建议很快被采纳，旧地狱的分割行动迅速展开。多余的土地，镇压怨灵、羁押罪人等次要功能，以及地狱中存在的不安定分子都被划分出来，或软或硬地造出了一片边缘地带，地点在幻想乡的地底。40zNw
至于这片新的旧区域的管理者，则需要一名能镇住这片近乎于乱世的大人物。或是有强大的手腕，或是有超常的智慧。40zNw
残无选择了一个最令人意外却又最有效的人选：觉妖怪。40zNw
掌握读心能力的觉妖怪，不仅能看尽他人的心思，更能挖掘出他人不堪回首的过往。即使是在地狱，也不会有人觉得自己的底裤被人看穿是多好的体验。众人不仅躲着觉妖怪，也不敢招惹觉妖怪，生怕对方将自己的破事宣扬出去，或是被对方唤起痛苦的记忆。40zNw
而觉妖怪的战斗力与读心能力比起来，并不能算作强悍，便于中央控制。而实力不济可能带来的人身安全问题，也能靠地狱命官的高级身份加以弥补。40zNw
让这样的觉妖怪来做旧地狱的管理者，不能不说是一个绝妙的选择。40zNw
古明地觉，就是被残无选中的觉妖怪。她那封闭了内心的可怜妹妹是她最好的把柄，既让她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旧地狱之主的职责，也让新地狱对她的掌控力更进一步。残无为她营造了地灵殿，满足了她的一切物质需要，条件是永远镇守此地。在人间以及地狱都被平等地厌弃着的觉，为了让自己和妹妹有一处安身之所，也接下了这份任务。40zNw
经由旧地狱分割计划，地狱削减了一大笔开支，残无因此成了新地狱的上位者，觉也为自己与妹妹谋得了一处安身之地，似乎皆大欢喜。40zNw
除了那些连同旧地狱一起被分割出去的，“被遗弃者”们。40zNw
残无的名字在新旧地狱都十分响亮，只是一个是正面的，一个是负面的。不过为了对这片自己一手造成的边缘之地负责，防止这里的家伙搞事，残无跟觉依然保持着联系，也会定期暗访此处互通有无。今天就是这个日子。40zNw
残无进屋后很自然地坐在了沙发上。觉说去给她倒点茶水，被她抬手拦下。“不必多礼，汝尚有俗务未尽罢？吾等长话短说吧。”40zNw
觉听命坐在残无身边，将觉之瞳别到一边，开始向残无汇报之前的工作。40zNw
“嗯……怨灵爆发事件之后已经开始跟地上来往了吗？”残无将手搭到嘴边，“古明地哟，尽管此地为地狱遗弃之处，本质上仍为地狱的一部分。与地上往来一事，汝确定不会有影响？”40zNw
“不如说，从那次事件之后，旧地狱与地上的联结便不可避免了。”觉说着欠身致歉，“至少目前为止还未出现情况，我也会加强对此处的管理，还请残无大人放心。”40zNw
“嗯，老身素来信任着汝的能力。”残无点了点头，继续问：“那么，羁押的怨灵状态如何？”40zNw
残无听罢却略显不满：“是吗？难道那家伙也如此吗？”40zNw
“她吗？”觉知道残无指的是谁，但她对此很有自信，“她一直都被镇压在灼热地狱的最深处，那里的封印哪怕是有八咫鸟之力的阿空都无法打破，更别提她自己了。”40zNw
“但她是怨灵，而且是最危险的一类。”残无严肃地盯着觉，“地狱将镇压怨灵之务交于汝手，不如说是将镇压她的使命交于汝手。现今情况也无法将其转移回地狱，汝必须把紧牢门，万不可放她脱身。”40zNw
“谨遵命令。”觉鞠躬致意。残无也没再多说什么，站起身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老朽也该回去了。”40zNw
“那么，请慢走。”觉起身将残无送出门外，再次作别后关上了门。40zNw
残无缓缓走下楼梯，环顾地灵殿的大厅。深夜的地灵殿唯有地灯仍然亮着，扩散着光芒的同时也扩散着一股孤寂。40zNw
残无喜欢这种氛围，这是她在外独居时就意识到的。哪怕已经成为了地狱的上位者，她仍旧习惯独来独往。其他人都有不少下属，残无却只有一个，还是因为这个下属死皮赖脸地要跟着她。不过当她有心事想向别人倾诉时，她才会觉得有这样一个能随时随地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也是一种幸事。40zNw
残无迈向大门，推门而出。然后看到了在门口站着的两人。40zNw
“嗯？汝等深夜来到，莫不也是来寻古明地的？”残无很自然地跟两人搭着话，“正巧，她尚未休息。汝等若是来寻她的话，时机正好。”40zNw
残无说着为两人留了门，留下一句“失陪”便径直离去。40zNw
离开地灵殿，在深夜的旧都独自前行。四下无人，仅有微光的旧都，相比起灯火通明，百鬼夜行之时，才更让人感觉到这座身处幽暗地底的小镇的阴森可怖。40zNw
若是能看看这里的另一副光景就好了，起码能让我亲身感受这里的状况。残无这么想着。40zNw
残无背着手缓缓走过旧都的街道，走过入口的渡桥，小心踏过土蜘蛛的洞穴，路过了那个永远响着呼呼风声的，前往地上的通道。在这里，她停下了脚步。40zNw
从这里上去，就会去到地上——去到那个叫“幻想乡”的地方了吗……40zNw
如果它在那时便存在了，我也会去往那里吗？我的人生又将是怎样呢？40zNw
……或许哪一天，我会踏上这片土地吧。现在还没有必要，地狱还有事务要我处理。那片畜生界的动物灵们，似乎在形成有组织的团体了啊……40zN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