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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雨

  外面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仅仅是片刻便唤起狂风、阴云密布,张载叹了口气,停下马车,将妻女接入了附近的一间破庙里。436Au

  雨点从稀疏到密集,从堪堪浸湿石地板的豆大雨点到蓄满了雨水的池塘浅滩,仅仅过了不到一炷香。悦悦侧耳听着这雨声,她听见了雨滴打在庭院上的树叶的重而短促声音、滴落在池塘里的轻而密集的声音以及打在这个破庙的飞檐和从檐角上滴落的声音,它们错落有致,就像是合奏着一个乐章。436Au

  悦悦转头对自己的父亲说道:“现在正下着四场雨。”436Au

  张载听着女儿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他只是温和地象征性地笑了笑,摸了下悦悦的脑袋,试图去抓住女儿这么说的逻辑,只可惜,他已经过了像女儿这样的无忧无虑的纯真的年纪,他再也不能理解这句听起来十分浪漫的童言童语。436Au

  他听着这场同样没头没脑的雨,烦乱的思绪像杂草一样生长,此时他的妻子岑紫从屋内走出来,她生得很好看,靠在门边的时候就像是一株丁香,是静静的幽兰。436Au

  她也看着张载,听着雨滴打落在地面上的声音。436Au

  雨打在油窗纸上,风和雨从破洞里灌进来,结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水珠,随后像蚯蚓一样扭动着,滑落到看不见的缝隙里,妻子看着这雨点,皱了皱眉。436Au

  “这雨要下好久。”妻子说道,“这样的日子还要到什么时候。”436Au

  张载看了看自己的妻子,然后又看了一眼,她真的很好看,看多少遍都不够,心烦意乱的她在这场心烦意乱的雨里美得让人心烦意乱。436Au

  为了躲避追杀,他这些年带着妻女四处流浪,他很贪婪,因为他什么都不愿放手,不愿意失去,沦落至今也只是因为自己的贪婪。436Au

  原本他只是想苟且活着的,后来他变得越来越贪婪,从自己到妻子到女儿,这种野心和欲望的膨胀仅仅过了三年。436Au

  张载有些愧疚地对妻子说道:“好像是有一百年那么久了。都怪我,让你们四处流浪,居无定所。”436Au

  悦悦听不明白大人的话语,她心想着:“这场雨不是刚下没多久吗,哪里有一百年?”436Au

  但是她又接着听到了第五种雨声,水珠正由于剧烈的抖动无声无息从衣角滑落,随后某种鼓点变得越来越清晰,应该是一支骑着马的队伍……大约有七个人?436Au

  她不知道的是——大人都不喜欢雨,雨在成人的世界里是嘈杂的,尤其是在中土南部的雨季,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浸润在潮湿的气氛里,随着发潮的木头和石灰墙一起发霉、腐朽——436Au

  就和他现在的身体一样。他可以听到来自身体里的骨骼寸断的声音,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幻听,但他也知道腐朽切切实实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体里,随着自己的咳嗽声吐露出来,一股臭气从他的口中散发,他不动声色地捂住了嘴,然后看了看在掌心中的痰——果然那里已经有了血丝。436Au

  这一切都拜枉生谷所赐,这是他先前呆的门派。436Au

  他先前的门派枉生谷在黑风山的一处隐秘入口,除了采购物资、粮食、木炭,门人近乎断绝世俗联络。黑风山是坐落于西川的极寒雪山,这里常年的冰雪封住了一切,鲜为人知,他过去为了逃脱追杀来到此地,这个号称“人间止步”的往生之地,所有世俗之事都不得入内,同样的,他作为弟子,也需要缴纳一件东西——他的自由。他需要服下一种慢性毒药,只有依靠定时发放的解药缓解,像他这样的因为逃难寻求庇护的人只能成为这里最低贱的存在——无生者。436Au

  如今他同样因为逃脱追杀逃离门派,隐忍多年之后,带领着不少和他有着同样想法的同志一起杀了欺压他们的长老,因此违背了门派中“不得同门相残”的禁令。436Au

  判出枉生谷后,他失去了稳定的解药来源,那种剧毒正在腐蚀他的身体。436Au

  这样拖了几年,每年他都为了躲避追杀四处奔波,现在他时日无多。436Au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能撑到现在,也不知为何妻子和女儿毫无怨言地跟着自己,如今的一切都只让他感到内疚,一种后悔的忧思占据自己的心头——早知如此,不如随便找个地方了结自己。现在重返人世,反倒招惹世俗,还结婚生子,真是贪婪且愚昧。436Au

  于是他对自己的妻女说道:“等这场雨停了,我们便马上离开此处吧。”436Au

  张载深知,身为凡人的妻子绝不可能抵挡往生的勾魂锁命。436Au

  岑紫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436Au

  “离开中土,去往南岭。”张载的声音带着强撑着的疲惫。436Au

  “那里不是到处都是烟瘴林子、毒蛇蚁虫吗?”436Au

  张载沉默了,四处漏风的破庙此刻却变得喧闹起来。436Au

  “这是我选的,”岑紫说道,“谁让我爱上你了?你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害的你……”436Au

  她的手轻柔地像纱,拂过张载的后背,缓缓抱住了张载结实的腰,她柔软地贴合在张载的背部,可他没空去设想旖旎的场景。436Au

  因为他已经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声像是催命一样在他的耳边敲响。436Au

  “来不及了,你们现在就得走——他们终究还是追上来了。”436Au

  张载急匆匆地收起行囊,将妻女推上了马车。436Au

  “你呢?”岑紫的声音带着慌乱,“早点回来……”436Au

  他狠下心拍了拍马腿,看着马车渐渐远离自己的视线,终于会心一笑,可他又不由得想起刚刚掀开帘子看向他的悦悦。436Au

  她很乖巧,乖巧地没有哭闹,只是愣愣地看着张载,死死盯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的时候,这让他心烦意乱。436Au

  马蹄声近了,那是一种更加嘈杂的鼓点,像一道催命符。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视线里也出现了六个身穿黑袍的人,雨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袍,衣服上闪着光点,就像在海面上跳动的阳光。436Au

  六个穿着黑袍的人从马上跳下,步步逼近。他认识这些人,曾经都是他的同门,只不过是正经的往生者,不是像他那样的蝼蚁。436Au

  为首的人说话了,他的声线分不清男女:“无生者,你的僭越到此为止了。”436Au

  另一个人也说道:“你也算是值得骄傲了,能让七个往生者出手,看得出来莫长老她真的很欣赏你,只可惜你太贪婪了——贪婪到什么都想抓住,什么都不想放弃,就像现在,你什么都不会剩下。当年你要是答应了莫长老,你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吗?”436Au

  张载设想过这一天,可当时他没有什么牵绊,死了就死了,世间不过少了一个独行之人,只想着苟且偷生。436Au

  “你猜,为什么我说是七个人?”436Au

  不好……岑紫!436Au

  “你还有一个选择——跟我们回去,从今以后,江湖上再也没有张载,只有一个失去自己姓名、面容、过往的无面人。”往生者冷笑着,“解药我们也可以给你。”436Au

  “我的妻女呢?”436Au

  “身为枉生谷的人,不该和世俗有过多的牵扯,如果任崖的刀够快,你的妻女应该已经成了他的血饮了吧。”436Au

  看着恼羞成怒的扑上来的张载,蒙面人险险躲过,然后发出了沙哑的笑:“这是在帮你啊,无生者,帮你断绝世俗的忧愁,真正往生极乐——哦,提一嘴,这是莫长老特意要求的,她可忘不了你呢。”436Au

  六人快速靠了过来,将他堵在庭院的墙角处。张载背靠着墙角,雨滴顺着墙上的屋檐滴落到他的衣领里。436Au

  “毒药居然侵蚀到这种地步了?很难想象你居然还能活着。”436Au

  他们同时向张载扑来,刹时间占据了他视野中的每一寸,仿佛是天罗地网,血色的刀光带着鬼哭狼嚎般的猛烈刀意破风而来,刀法十分犀利,正是枉生谷的镇派绝学。张载左闪右躲,避开了这致命一击。436Au

  张载以攻代守,他探出双手,探向来人的咽喉,将攻势最盛之人的锋芒逼退,其他五名往生者的刀光一滞,竟然让张载溜了出去,一个纵跃来到了破庙背后的树林里。436Au

  “我希望你们记住——往生者,我不是没有杀过,即便是现在的我,你们也别想全须全尾地回去!”436Au

  张载的声音在雨夜中回荡,带着决绝和狠厉。他身形如风,在刀光与剑影中穿梭,每一次闪避都几乎贴着刀刃,每一次反击都精准而致命。436Au

  几人施展轻功跟上,继续追了上去。436Au

  于是,现在出现了第六种雨声,那是血水滴落在林间泥地上的声音、是刀光和剑影交错的声音,是愈发沉重的喘息和沉闷的哼声。436Au

  张载知道,往生者的实力虽然不容小觑,但是他们的配合并不默契,刀法和拳法在这林间施展不开,这能给他带来些许微不足道的胜算。436Au

  “无生者,你终究还是太自负了。”为首的人冷笑,他的声音在雨夜中显得尤为清晰,“你以为你能对抗我们所有人吗?你错了,你错了。”他化拳为爪,抓向了张载,张载偏过身子一躲,那道抓痕划过了干枯的快要脱落的树皮,树干裸露出来,形成触目惊心的白色。436Au

  “哼,不过如此,”张载嘲讽着,“身为往生者,离别爪就只练到了这种地步?要不你给我磕三个响头,让我这个无生者来教教你?”436Au

  “多话。”往生者的攻势更加凌冽,带起雨水形成一道雨幕,带起咆哮着的阴风,朝张载攻来。436Au

  “别被他影响,”为首之人再度说道,“他在让你分心。”436Au

  “小崽子别管那么多事!”张载癫狂地笑着,“是不是没吃饱饭,还是力气都用在别处了?六个人打不死我一个?”436Au

  刀光与剑影再次交织在一起,但这一次,张载的攻势却更加猛烈。他仿佛化身为一只猛虎,在刀光剑影中疯狂地撕咬、冲撞。每一次的碰撞,都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震颤。436Au

  “天生天杀,道之理也,生杀者,道之降而在气,自然而不可逃者也。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盗取世间万物,补足己身,这话,你们往生者没学吗?”436Au

  终于,在一次猛烈的撞击中,一名往生者被张载震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其他人往生者见状,都是一惊,他们没想到张载居然还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436Au

  “你怎么会知道往生者才能学的内功?”躺在地上的往生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感受到自己的气正在不断流失,精气、功力都在成为别人的养料。436Au

  他的身上遍布着爪痕,一抹红色混杂在早已被浸湿的黑袍中,已经分不清雨水还是血水。436Au

  但张载并非毫无代价,他的右手已经挂彩,白生生的骨骼裸露在外,那是被刀劈之后的痕迹,那种诡异的劲力还在顺着经脉侵蚀着他的身体,而这种痛苦对他而言可以说是微不足道。436Au

  这些年他的体内早已杂乱无章,现在又盗了不少气,体内的气正在经脉里四处乱窜,像割据一方的军阀征战不休。436Au

  张载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他身形如风,继续向其他往生者冲去。他的攻势越发凌冽,可他同样在支付着最后的代价,强撑着自己的意志。436Au

  张载渐渐感到体力渐渐不支。436Au

  他的神智已经变得模糊,不知战斗了多久,也不知盗取了多少气,在意识还停留着的最后的瞬间,他只记得周围到处都是断臂残肢,只记得这场淅淅沥沥的雨。436Au

  最后雨也停了,世间只残留着从树叶上滴落雨珠的和血液从掌心滑落到地面上的声音。436Au

  无生者——张载昏了过去,他的身边已经再无一个往生者。436Au

  而当他闭上眼的时候,他看到一片绿色,朦胧间,仿佛一只轻巧的蝴蝶落在他的指尖。它的翅膀像是被鲜血浸湿了一样惹眼,像是从漫漫的彼岸花丛里飞出,在花丛中忽闪忽闪,美得不可方物。436Au

  张载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顺着花丛中的小径,离开了这片树林。436Au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亮银色的天空在闪烁着,直到一颗巨石前。436Au

  那里有一盏暗淡的灯,忽闪忽闪,就像是花丛中飞舞的蝴蝶。436Au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