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之轻巧地落在干爽的泥地里,和他的弟子一起,等待着一个良机。他们是来此地搜索一只精怪的痕迹的,据路过的客商说,这里曾见到一只体型巨大的狐狸。于是,陈景之的弟子擅自接下了这个委托。4406N
“这个数额真的很大。”他的弟子是这么对他说的,于是他只好跟着来。4406N
这是小弟子第一次踏足远离城镇和文明的地方,过去的十几年间他几乎没有离开过孕育自己的故乡和土地。4406N
但陈景之一点都没有为此感到陌生、不适,他自得其乐,就像在家一样,见到小弟子喘着粗气、汗流浃背的模样,他轻轻一笑。4406N
他突然停下,对自己的弟子问道:“你知道家是什么吗?”4406N
“家是很好很好的地方,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加整洁,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安静、惬意……”4406N
他的弟子出身于世家,家境殷实,有这样的感悟很正常,因此他没有去否认这个与他认知完全相反的答案。4406N
“家其实是混乱的,那种又脏又乱的地方,才是家。每天晚上,是只要打开门就能听见同乡之间的调侃、打架、骂街的地方,是充斥着响亮的清嗓子和吐痰的地方。”4406N
“听起来好乱。”弟子不置可否,虽然出生于世家,但他也能理解师父的想法。4406N
“是啊,哪像你们世家子弟,”陈景之捡起路边的树枝,随手把它折断扔到一边,“我们这些穷苦人就觉得用不起那些高档次的东西,我连住在客栈里都没有踏踏实实的感觉。”4406N
“以前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和好朋友们在大户人家院墙边上耍,尽管那里臭的要死,但开心啊。然后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有老鼠从床上爬过去,我阿公阿姆一个翻身,吧唧就把老鼠压死咯。”4406N
说到这里,陈景之又捡起一根草叼在嘴里,朝着自己的徒弟问道:“你捏,为啥想习武,想跟着我?你阿公阿姆,不担心吗?”4406N
“江湖秘宝、天下第一、神功秘籍……问来问去,不都那样吗。”小弟子也漫不经心地回答。4406N
“唉,神功秘典……老头子我这里可什么都没有啊。想当年我习武,只是想活下去,我听闻那些什么侠客各个光鲜亮丽的,习武的人走趟镖就能赚当年我想都不敢想的钱,可俗话说穷文富武,习武也要钱啊,我上哪去学?可我运气是真不错,我能活到现在,也唯有这点可以称道……4406N
陈景之干脆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泥土沾染在他的屁股和裤腿上。4406N
“唉你这小娃子真不让我省心啊!干嘛非要揭下这个委托呢,现在好了……”4406N
黑衣人远远地缀在后边,他在树丛之间移动的时候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4406N
另一个黑袍人笑了笑,随后又聊起来:“你不觉得有趣吗?这两个夯货就被这么一个理由骗进深山里了,要知道憋笑有多痛苦……”4406N
“为什么?”另一个黑衣人饶有兴致地问道,“很少见你有这么好心情啊。”4406N
说完这话的时候,他暗暗摸出了腰间的刀刃,对准了陈景之以及他的弟子。4406N
紫悦皱了皱眉,饥饿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像是针刺一样扎着它的脑海,仍然的意识仍然眷恋于梦境。4406N
那是一种嘈杂的刀剑相诀、拳脚相加的声音,它再熟悉不过,它们在紫悦的耳边沉沉低语:“醒来吧。”4406N
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水面一样,它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荡漾起来,在海面上泛着一叶小舟。4406N
梦境开始振荡起来,粉饰着的、包裹着的纷纷簌簌落下,变得失色变得黑白。4406N
黑袍人的刀抵在了年轻弟子的身上,这并不是一种威胁,而是一种猫戏老鼠的乐趣,他喜欢看老鼠的挣扎、拼尽全力存活的模样,这让他在感觉自己像是在饱餐前进行了一次酣畅淋漓的运动,能让他的胃口好上些许。4406N
“这么多年了江湖上的手段还是没什么花样,老头子我都经历过了。”陈景之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根铁棍,“又是谁让你来的?”4406N
说话之间,小弟子忽地从腰间摸出匕刺,朝身后捅去,黑袍人不得不放开了他。4406N
“都不是——不过很近了,看来你早年结仇的人是真不少啊。”4406N
陈景之一招劈头盖脸地向来人砸去,而黑衣人只是轻飘飘地一晃,便像鬼一样没有重量一般接近了他的身侧,又迅速飘远,消失不见。4406N
“我大概知道是谁了,我知道小徒弟一直对精怪妖异之事很感兴趣,凭借这个让他接下委托引我们二人走入深山……这样的手段只有一个蠢货会想得出来。”4406N
“那你为何自投罗网?”声音在树林的四面传来,伴随着明显的破空声。4406N
“小徒弟,现在你知道了吧,家就是这样的感觉啊,哈哈哈哈!”4406N
紫悦感觉到了风在它的耳边欢跳,寒意刺骨、砭人肌肤的寒风涌上来,就像海浪一样。4406N
寒风划过了也许名为灵魂的海面,因此梦境变得更加支离破碎,破碎地像是倒塌在地面上的高塔。4406N
这些碎片是有质量的,在捡拾的时候,紫悦能清晰地感受到。4406N
它看到一个女子正蹲在草庐边上,她的笑颜像冬日的寒梅,又安静又艳丽,静静地瞧着捕着蝴蝶的孩童,不知是谁准备了一碗茶汤和点心,放在早已变得坑洼的木桌,于是她们的气息也变得甜渍渍的,令人眷恋于此,永远不愿离开。4406N
此时它好像变回了原先的自己。他和她们为了这次重逢激动了整整九次,身边的场景从东疆的绚丽花丛到北漠的漫漫黄沙再到西川的无垠风雪,再到现在四季分明的中土的大江大河。4406N
它看到一座横亘在江面上的桥梁,桥梁只是简单地搭在了江面上,随着风浪剧烈地颠簸。4406N
那女子和孩童正站在他的身后,她们眷恋地劝着他留在此地。4406N
这时他听见了更加明确的答案——那是来自现实中的钝器和利剑相互交错产生的可怕的震动和令人牙酸的摩擦,他下意识地就想象出了火星四射的画面。4406N
于是他又一次变回了四肢着地的模样,踏上那条摇摇欲裂的桥梁。尽管在不断地远离,身后的呼喊却变得愈发清晰,它们变成了萦绕在耳畔的回响,变成萦绕指尖的奇痒,难以忍受又不可捉摸。4406N
陈景之满头大汗地应付着可能从各个方向出现的攻击——暗器、冷箭、冰冷的刀光……4406N
他喘着粗气,连忙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又一次将过分欢脱的心脏按了下去。他只知道他很兴奋。4406N
来自世家的小徒弟拍了拍背后的箭袋,喊道:“箭矢充足,尽管取用!”4406N1
两名不着调的杀手在落满了箭矢的地上和插着箭矢的树干之间闲庭信步,他们手持细长的匕首,身法灵动地躲开了每一次的棍棒和冷箭,带着凌厉的气势刺向陈景之。4406N
黑袍人腾空而起,一道影子像燕子般飞扑而下,手中闪烁着的寒光直奔陈景之的要害——那是最轻易的能直抵心脏的地方。4406N
陈景之瞬间躲避,迅速反击,手中的棍棒挥舞如风,将匕首挡开,一招“大圣翻江”舞得人头晕目眩。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陈景之现在占了不少便宜就是因为手中的棍子,还有弟子在远处放着暗箭分心,偏偏他滑地跟泥鳅似的根本抓不住。4406N
树林中的打斗场面异常激烈,暗器飞舞,刀剑交错,气势逼人,扬起一阵又一阵落叶。周围的树木被战斗的气息震颤,不断传来呼啸声和碰撞声,就像是步入晚年的侠客的叹息。4406N
“小心这是诈……”小徒弟的声音连忙响起,但他的提醒还是慢了一步。4406N
杀手从自己的袍间取出了一柄弩箭,暗箭连连发射,足足有三枚,陈景之躲闪不及,竟然让暗箭穿肩而过,那里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在每一次用力的时候,痛得要命。4406N
殷红的鲜血很快就浸透了陈景之的衣衫,在淡色的、被洗的发白的衣衫上留下深黑色的痕迹。4406N
陈景之暗自庆幸着,这下要是打中心脏,也就没有以后了……4406N
“老东西,你不会觉得你这状况还能走掉吧……”小徒弟欲哭无泪,他扶着已经受了伤的师父,着急地在身上摸索着能用得上的伤药。4406N
“老东西我只是老了,又不是没有用了,区区致命伤!算什么?”4406N
陈景之把棍往地上一戳,他的气势荡了开来,落叶四散而逃。4406N
“啧啧,没想到还有手段啊。”杀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4406N
江面很宽阔,紫悦能看到浩渺的烟云在桥面上经过,带着湿意的空气从紫悦的毛发经过,微凉,它打了个寒颤。4406N
它又一次听到了那种来自外界的金属之间的碰撞,不由得捂住了耳朵,但这是徒劳,更为恐怖的风浪从江面上掀起,拍打在了它的身上。4406N
它彻底湿透了,随着颠簸的桥面在水中上下沉浮,过了好久才站稳。4406N
它听到了来自身后的关切的、着急的问候,但那里什么都没有,这让它感到一丝失落。4406N
但身上的凉意在提醒着它,冰冷现实的引力要比温暖的梦在此刻更加吸引人。4406N
它已经能听到来自外界的声音,舒展的眉关又一次团团簇起。4406N
“小徒弟,快跑吧,老头子我这下应该是真把运气用光了。”陈景之浑身是血,他的身上一片血红,和他目中所见的一样,尽管在刚才的争斗中,两名杀手同样受到了创伤,可和他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4406N
他和他的徒弟同一时间得出了这个结论,但奈何他们的拳头更大。4406N
陈景之把自己的重心放在了棍上,这让他受伤的右腿好受些。4406N
黑衣人终于结束了玩闹,他们又一次从密林间走出来。终于这是最后一次了。4406N
她抵达了岸边,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亮银色的大气、斑驳的布满青苔的巨石,还有……4406N
她感受到自己的细腻的皮毛正在褪去、收拢,她的四肢正变得修长,然后是来自现实中那种恐怖的剧痛。4406N
她的颅骨、她的手臂、她的每一寸骨骼都在经受难以想象的剧痛,肉爪正在变得五指分明,眉眼正变得清秀……4406N
那张已经能初见端倪的好看脸庞,淡眉团团紧缩着,像是被冷风打搅了美梦的嫩芽。4406N
她俨然已经从一只狐狸初具人形,她的身材纤细,有些深黑带着紫色的头发和苍青色的瞳孔,就像是壁琉璃一样清澈。但这种转变还没有停滞,她的身体的发育还需要更多的养分。4406N
于是,陈景之看到了这辈子最不可思议的画面——血红色的花绽放开来了,他分不清那是谁的血,可能有自己的,也有敌人的;而他的徒弟,却激动地看着那个东西。4406N
那个东西毫无疑问,就是他心心念念、跋山涉水所寻找的东西。4406N
妖。4406N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