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木门歪歪扭扭地斜开着,一盏挂在门外的煤灯照亮了酒馆脱漆的招牌,几声粗犷的嗓门亦是从内部传出,将灯光震得时断时续。f1sQ7
这个时间段正是酒馆生意的高峰期,夏洛蒂将将踏入,就有感扑面而来的热浪,也嗅到了微熏的酒臭,听见了喧闹嘈杂的声响。f1sQ7
一群衣衫不整,满脸潮红的壮汉们正肆意躺倒在破旧的桌椅,及潮湿的地板上。f1sQ7
他们放声嘶吼,时而咒骂不公,时而肆笑趣事,那话音中夹杂着各种不堪入耳的秽语,间或往喉咙猛灌一口劣质啤酒,吹出饱嗝释放酝于肺腑的胀气。f1sQ7
这股酸臭的酒味混着海港独有的腥气一齐向着夏洛蒂扑了过来,惹得少女不由得蹙起了眉。f1sQ7
闭眼,随后睁开,顷刻的适应过后,她已不为外来的因素动容,只倾注精力,观察着目中林林总总的酒客。f1sQ72
染汗的罩衫,浸润的乱发,他们之中,一部分是临时工人,在这里寻觅机会,一部分则无所事事,仅用酒精麻痹自己,而最为特殊的,应是那群肩部别有袖章,身形相对健硕的壮汉。f1sQ7
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可耳目的反馈却能构建初步的侧写。f1sQ7
裹紧厚灰的外套,保护着傍身的财物,夏洛蒂就此挪步,越过诸多躺倒在路中的醉汉,奋力挤进了吧台的附近。f1sQ7
一如在来时就设想好的场景,她向着酒保直言发问,似是位涉世未深,不懂规矩的青年。f1sQ7
这不仅仅是己身饰演的角色,也是置于明面,展示给所有人的形象,一只年轻瘦弱,剩些油水的羔羊。f1sQ7
“噗,小子,那该死的富商早就行了绞刑,你不会连份报纸都买不起,还想着巴结他,准备谋些好处?”f1sQ72
离得近的男人讥讽地笑了笑,满口黄牙亦是暴露在空气中,掀起齿缝间的一点肉芽。f1sQ7
“脸倒是长得挺嫩,你要是往那街头一站,准能比现在轻松不少。要不考虑一下,指不定哪天我还能光顾光顾?”f1sQ7
这番黄腔像是点燃了欲望,语罢,整个酒馆都响起了肆意且粗俗的哄笑,更有甚者强顶醉意,蹒跚着凑近少女,只为图一看,以作嘲弄。f1sQ7
好在得益于刻意的伪装与垫高的身形,再加上醉意的醺染,从外看去,夏洛蒂更像个发育不良,脸色泛白的病弱青年。f1sQ7
或许,人群之中,唯有那立身吧台,擦弄桌板的老人没有掺入话题,只在碎语渐弱后理正仪容,不紧不慢地开了口。f1sQ7
“先生,如果你指的是原装的葡萄酒,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在廷根,它们已经换了个名字,因迪亚红酒。”f1sQ72
面色绯红,目露局促,夏洛蒂拧紧衣角,避开诸多视线,让气弱与胆怯愈渐浓郁,似若仓鼠般浑然于一体。f1sQ7
这显然不是真实的表现,通过之前的采访,她从那位流浪汉口中得知了欧肖家倒戈前后的物价变化,也自是要借题发挥,获取更进一步的信息。f1sQ7
熟稔地报出价格,方才身着旧西装的老人取来杯具,目中似是还带着几分感慨。f1sQ7
“说实话,在它面前,很多啤酒甚至不能称为酒,只能算作饮料。”f1sQ7
伴随话音与钱财的交酬,便士触及桌台的闷响频频泛开,见着前者捧抱着一打明晃晃的硬币,此前泛滥的戏笑登时消失,取之而代的,是数道贪婪与羡慕的眼神。f1sQ7
恰在这时,夏洛蒂睁大瞳眸,继而重拍吧台,仿若初次听闻,不敢置信地挤出惊声。f1sQ7
“怎么会,我之前打听来,那分明只有三十二便士!”f1sQ71
宛若乐曲中止的符号,除开一些醉得不省人事的大汉,酒馆内的多数人都将目光放在了那高声喧哗的‘青年’身上。f1sQ7
被这么多视线盯着,夏洛蒂全然没有紧张,也不会展露破绽,有损扮演的真切。f1sQ7
她握紧泛黄的硬币,眼中拧着踌躇,就像无数个奢求享受,却又拮据困顿的小民,到最后,似是苦于境遇,决心放弃一般,少女妥协地抿住唇瓣,再做追问。f1sQ7
“黑麦啤酒三便士,北亚宁生啤六便士,或者,你想来一杯麦柯格兰姜酒?”f1sQ7
诧异地看了眼身前的人儿,老人抬头审视了她一会儿,却始终没有开口道些什么。f1sQ7
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那面色苍白的‘青年’诵咏心中的错愕,讲明前来的始末,所有耳闻的醉汉都不自禁地思考这是否与实际的情况存在出路,这是否就是他们穷困潦倒,沦落至此的缘由之一。f1sQ7
“哦,女神在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伙计明明告诉我,想要体验成人的欢欣,只要来上一杯烈酒就好,劳我特意问了老辛格,却没想物价变得这么快!”f1sQ7
接过盛放姜黄酒液的木杯,夏洛蒂短暂地止住喉舌,暗暗留意着诸人面色的变化。f1sQ7
伴随话音的褪去,逐渐地,有人目露不解,有人皱起眉头,有人恍然大悟,有人拍案而起——f1sQ7
“卡斯帕,你个老东西,这是不是你搞的鬼,是不是你刻意抬高酒价,克扣我们的辛苦钱!”f1sQ7
直勾勾地指向老人的面目,顶着酒槽鼻的男性当即涨红脖颈,嘶声谩骂,更有摩拳擦掌,几欲动手的征兆。f1sQ7
连连摊手,示意自身的无辜,老人忙不迭撇清责任,可见到那高瘦的醉汉仍没有退后,他便意识到,假若不给个说法,恐怕这事情难有善终。f1sQ7
“等等,我的雇主是因迪亚党,这间酒馆也隶属于他们,一切都是他们规定的,和我无关一点关系也没有!”f1sQ7
自觉不是什么隐秘的信息,他直言抖出了背后的雇主,再曲起双手,抱头躲在了吧台的后方。f1sQ7
然而,这一句话,却像点中了酒客们的死穴,动摇了他们此前坚信的事物,也让这弥漫着腥臭的馆内陷入寂然,鸦雀无声。f1sQ7
“怎么会,因迪亚党分明是港口区的工会组织,那时就是他们领导我们集体罢工,讨回了拖延许久的薪酬,也让那奸商哈里顿·欧肖受缚绞刑,还所有工人一份公平。”f1sQ73
一石激起千层浪,因迪亚党是几年前西海诸国——尤其是金雀花公国启蒙思潮泛滥时的产物。廷根距离那处公国仅仅一海之隔,许多‘大逆不道’的理论都飘洋过海,传进了廷根,并借此流入了广袤的黑廷斯帝国。f1sQ7
只是当时的帝国正值鼎盛,罗塔里大帝更是有着雄才伟略,这些叛逆思想没在境内掀起太多波澜便被轻松压了下去。唯有临近的几处海城受影响最深,不仅形成了工会组织,还深深地扎下了根来。f1sQ7
最初,它们的确是替劳工们争取权益而诞生的组织,可数年之后的现在,听闻方才的言辞,恐怕实情已多半有了变化。f1sQ7
或许是话题触及了忌讳,馆内不多时便重新安静了下来,可夏洛蒂却不想这番争论就此敛声。f1sQ7
因迪亚党,哈里顿·欧肖......凭借方才引出的骚乱,她获得了许多常时无法知晓的信息,确认了这一党派与父母的亡故脱不了干系,也首次有了明确无误的目标。f1sQ7
握住杯柄,递入红唇,少女飒然饮下温凉的生啤,苦涩清冽的滋味当即泛于舌间,让不适拧紧蛾眉,让内心的执意强迫感官。f1sQ7
麦芽的醇味回甘喉嗓,兑水的清淡提醒心窍,哪怕从未饮酒,夏洛蒂仍要迫使自身,寻出那加剧矛盾的引子。f1sQ7
效仿着前者,夏洛蒂压低嗓音,浑厚且不失锐意地再而开口,混入醉汉的喧闹之中。f1sQ7
“嗝,假的,都是假的,法庭正式审判了奸商,劳工们处死了头顶的老爷,我们头一次能够高呼胜利,但然后呢?”f1sQ7
不再是刻意的扮演,浓稠的酒气涌上肺腑,酌红皙白的耳根,在昏黄的灯光之下,那双剔透的眼眸泛起迷离的湿气,朦胧却不自知,她真的醉了。f1sQ7
就像华生小姐非凡的射术,只此的话语正中靶心,点燃了矛盾化作的火药,激发了劳工心底的逆反。f1sQ7
“放屁,难道,你是说我们一个月前的罢工和流血毫无意义?难道,你是说,我们的牺牲没有换来任何东西?难道,你是说,那些领头的人从一开始就背离了我们?”f1sQ7
“又有谁说得准呢?至少,我没见过他们来这的酒馆,也没见过他们穿上工装,沾满汗渍的模样。”f1sQ7
“指不定,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敞亮庄园,他们正光鲜亮丽地和那该死的克利夫伯爵推杯弄盏,大肆嘲讽我们的可笑。”f1sQ76
当言语的交酬不再能满足情绪的宣泄,肉体的碰撞与拳脚的递出就会成为更进一步的手段。f1sQ7
吊灯被石子打碎,熄灭了光源,酒馆的招牌在咆哮与痛吟中摇摇欲坠。f1sQ7
殷红的鲜血,泼洒的酒水,折断的桌椅,信任者与猜忌者不捺火气,因一时的怒意分作两派,谩骂互殴,嗜酒的醉汉亦是歪七倒八地瘫卧在地,有的是睡熟,有的是痛彻,一种诡异的和谐于此形成。f1sQ7
便在这放眼的狼藉下,夏洛蒂微微拉低帽檐,半露上翘的薄唇,亦承着酒保的目送,踉跄几步后,轻快且骄矜地渐行渐远。f1sQ7
一如戏剧的主演,无名的教唆者。f1sQ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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