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间半埋在地下的有钢琴的房间里，若叶睦的面前是森美奈美，坐在钢琴凳上，气势却高了站着的睦起码两倍。睦的脸色难得有些红，她似乎紧掐着下巴上的肉在说话：3tiWv
“我不阻止你与她接触，但深交要等你们都成年上了大学再说。更别提去她家里了，她家就没什么好看的。若是要我说，你这个阶段就不该去在乎——”3tiWv
就连若叶睦自己都大为意外，她竟然能以一句那么迅速，并且咬字清晰的完整句子打断她的母亲说话。3tiWv1
森美奈美的双手在键盘上握紧——握成拳头，再松开。她一口吸了似乎几斤重的空气，面部表情很难说算诧异还是愤怒。她的视线从睦的脸上短暂别开，在键盘上刮了两遍，然后合下琴盖。这位女士此时此刻对待钢琴的动作，是与寻常的轻拿轻放大相径庭的。但嘴里的声音却柔软得难以置信：3tiWv
“……不是……当然。你怎么就想到了那么莫名其妙的……”3tiWv
若叶睦终究不说话了，头往下埋。母亲这样的态度她并不陌生，但也有几年没见过了。森美奈美站起身子，走到一堵墙前对着墙说：3tiWv
“我一直不赞同带她过来，但你爸非说得让两人见个一面——真要我说，你才初三就不该为这些复杂的——”她说到这里，像是强行咽下了几个将要脱口而出的单词：“——同龄人间的关系忧心忧虑。丰川祥子也就算了，我也能理解。但井芹小正？唉……你直接当作不认识就好。”3tiWv1
她紧接着转过身，大踏步地回到钢琴前，坐下，说：“我们继续。”3tiWv
类似的景象在若叶睦成长至今的14年间，其实不止一次地发生过。3tiWv
森美奈美清楚按睦的性子，之后就会一语不发，并且百依百顺了。她侧过视线去看睦，见她低着头，又试验性地弹了一组音。睦依旧没有反应。3tiWv
她便大为满意地弹了下去，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的几天里，自己该给这个一路养大的女孩，安排些什么样的充实练刁了。3tiWv
若叶睦至今为止的人生就像一片没有沙粒的沙漠。除了空旷一无所有。3tiWv
井芹小正曾经说过人际关系就像拼图，总得有凹有凸，并且凹的配凸的、凸的配凹的才能相互填补。这倒是确确实实的，若叶睦深有同感，她自觉自己大概是个内凹的圆形接口，可她周围的所有人都是三角形的尖锐凸起——长崎素世是这样，母亲更是如此，就连丰川祥子也不例外……3tiWv
区别在于，丰川祥子愿意将自己整个磨碎，地上沙子也似滩成一堆，再拢拢总总地填进缺口处。沙子总是无孔不入的，即使沙与沙间亦有间隙。3tiWv
睦基本是知道的，自己有什么与生俱来应有的权利，自她出生后不久，就被剥夺走了。在她成长至今的十来年里，是丰川祥子代替着那个被剥夺的圆形凸起陪伴着自己——她知道祥子并不真属于这个位置，早已预料到了。但她并不抗拒，甚至主动接受。毕竟——3tiWv
就算在真货登场后，这十多年来的相处也不会成为伪物吧——3tiWv
不论对于丰川祥子，还是对于井芹小正，都是一种自私至极的心思。如果允许她在这里用一种更加自私的说法来自说自话的话：她会说她既不擅长应对丰川祥子、也不擅长应对井芹小正。但她更应付不了自己只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3tiWv
对了，虽然应该无需赘述，但井芹小正就是那个应有的圆形凸起的接口。3tiWv1
所以那会儿，若叶睦才会将心里下意识间涌现出的好感视作一种背叛。3tiWv
一种指向丰川祥子的背叛。愧疚在丰川祥子和井芹小正之间摇摆不定，天平决定性地倾向前者……3tiWv
她之所以倔强地要维护丰川祥子在自己心目当中之地位，也是因为这一原因吧。说不好其中有几成是为了表现给井芹小正看，又有几成是为了说服自己。3tiWv
而直到井芹小正真的带着她找到了现在的丰川祥子。若叶睦却开始害怕了，她这时候又觉得，自己在那段时间里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三番五次地在井芹小正的面前提及丰川祥子之大名，又成为另一种性质极其相似，箭头却完全相反的背叛了。3tiWv
一种指向井芹小正的背叛。愧疚在丰川祥子和井芹小正之间摇摆不定，天平决定性地倾向后者……3tiWv1
两天后回到学校，再见到井芹小正时。小正的状态很不好。3tiWv
事实上，井芹小正当时闷闷不乐的样子，任一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若叶睦有信心比寻常人看得更多，她看到井芹小正眼睛里那两颗理应被沙海埋没的灰黄色润园形天体暗淡无光，且沙子都快没了，只剩几座光秃秃的高塔——立刻想到了自己的背叛。3tiWv
若叶睦就像一个星期前担心丰川祥子一样担心井芹小正。愧疚继续在丰川祥子和井芹小正间摇摆不定……3tiWv1
还是在十月二十五号的晚上，若叶睦在父母亲切的安排下躺到了床上去。她当时闭上眼睛，立刻就做了个梦：3tiWv
梦里一如既往是那两颗相互环扣在一起的、在宇宙中旋转跳舞的双星系统。3tiWv
而这道沙流现在，却是从自己脚下的这枚星球流向的另一枚了。3tiWv
它们离此个星系里唯一的恒星几乎相邻，天压下来一片暗红，不过并不炎热，相反冷得瘆人。3tiWv
井芹小正抱着膝盖坐在一座光秃秃的高塔上。沙流在两人身后经过，沙粒从她们的脚前脚后飘离地面，汇聚其中，睦听到了撕裂星球的声音。3tiWv1
睦没有问小正什么，但她靠过去时，小正埋着头主动说：3tiWv
似乎是一条硕大黑狗的形象——3tiWv1
若叶睦突然想到了什么，觉得自己有必要醒来，于是她立刻醒了，墙头的挂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一时十五分。3tiWv
她下楼换了双鞋，穿过清濑夫妇就寝的卧室，喝了口水，最终来到了前院里。重刷精神抖擞地站在院子中心，那样子仿佛已经等候多时了。两颗发光的绿眼睛溜溜地对着自己。3tiWv
在理应睡觉的这个时间，走到院子这样算半个“室外”的地方，对若叶睦而言算是相当新奇的体验。虽然父母从未明令禁止她这么做，但她总下意识地觉得来到这里是“不应当”的。3tiWv
说到头来，凌晨一点自己唯一“应当”做的事情，只有睡觉而已吧。3tiWv
“如果我现在在这里待得再久一些，却依旧没有人来制止自己，按着我的肩膀说什么训斥的话。是否就能说明，我现在出现在前院里，是‘被允许’的呢？”3tiWv
顺着窗户望向室内，室内漆黑一片，宁静依旧。睦打开了手机自带的计时器功能，计一个20分钟的倒计时，亲眼看着数字走到0了。里头依旧毫无反应。3tiWv
她的心情开始挣扎，井芹小正的命运到了关键点了，她又想：3tiWv
“如果重刷这时候冲我叫两声，表现出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的话。是否就能说明，它也支持我这会儿心里的想法呢？这样我或许就有做事的底气了。”3tiWv
并且是立刻叫了，她刚一想完就叫了。清晰的两声吠叫，一低一高，都不微小。3tiWv
睦扭头望向窗内，其中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空气，似乎听得到清濑夫妇的呼噜声，并没有任何人被这两声吵醒。3tiWv
她打开外门离开，重刷也跟上来。关门时，睦又刻意确保了这扇门在被关上的时候，会发出符合其大小规模的应有的声音，然后想到：3tiWv
“现在我要出去了。”她揣揣不安地想，“并且也发出了声音，所以——如果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此做出反应。就说明自己现在在家宅之外的人行道上走，也不是‘被反对’的了，我就可以自由地往外面行动了……”3tiWv
她在手机上又计一个10分钟的倒计时，亲眼看着数字走到0了。里头依旧毫无反应。3tiWv1
十月二十六日，深秋，凌晨两点。一人一狗走在了街道上。3tiWv
天是墨染的黑，风是针扎般冷。睦依旧穿着睡衣，尽量迈快了脚步。她这一路尽可能地走蹊径小道，有重刷跟着她并不担心。目的地非常简单，不论此时若叶睦心中的天平倾向着丰川祥子还是井芹小正，要去的都是那丰川家的宅邸。丰川宅与若叶宅间的距离不短不长，四十来分钟的路程而已。两点半多时，睦已经走到那扇眼熟的3米高、5米宽、半圆形的双开铁栅栏门门边了，她的眼前有一个带扬声器和摄像头的门铃，睦开始犹豫要不要按下去。3tiWv
踮起脚尖往铁门背后张望，宅子二楼只有一扇小窗在发光。窗外有个人影在动，现在是凌晨两点多。她打开手机给井芹小正发了两条简短的消息，告诉她自己现在在丰川家的门外。3tiWv
这几天里，她拢拢总总也给小正发过三五条消息了，都是自己难得才说出口的担心、关切的话。虽然都标记成了已读，却没有一条得到哪怕半点的回应。3tiWv
这意料之外的变化吓了睦一跳，她下意识地躲进了一旁的石柱后。随后发现耳朵旁边的一盏红色的小灯也亮了。这是门铃上的灯，代表摄像头开始运作——自己的额头正抵在这个摄像头上。3tiWv
扬声器里说话的是一个略显焦躁、疲惫的女性声音。睦只好做回答了，“是。”3tiWv
“若叶小姐现在不应该来这里。”扬声器里的女人直截了当地说，“是有何贵干来的？”3tiWv
睦的头在摄像头前低下去了，心里的疑惑得到了解答，但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她第二次地望向铁门背后的宅邸，之间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看得到烛光在诡异地摇荡。3tiWv
“我很快就会去联系您的父母，并差人接您回家。”扬声器里的女人接着说道，“请若叶小姐在原地稍作等候就好。”3tiWv
接着，随着“噼嚓、”的一声，语音通道自宅邸内部单方面地切断了。冷风吹在睦的身上。3tiWv
“不会有什么后话了。”若叶睦心想，“因为很快就有人要来接我回家。扬声器里的那个女人说起话来就是有这样的魔力，所以我现在一动也不能动，鞋底不能离开地面。这是显而易见、理所当然的。3tiWv
”先前‘被允许’的特权已经取消了，将要接到电话的父母会立刻撤回他们并未真正赋予过的权利——”3tiWv
“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大概不难想象。母亲会立刻打来电话，以一副自己从未听过的冲天的语气，要她温顺、乖巧、毫无抵抗地乘上那辆指定了车牌号码的车子里，再顺着那辆车子回到家……”3tiWv
睦第三次地望向铁门背后的宅邸，重刷在她的脚边发出不满的低吠。3tiWv
突然，她低下头，像是做出决定了。赶着点进了Line里与丰川祥子之间的私人会话窗口。她噼噼啪啪地敲了好长一些东西进去，紧接着解下重刷的项圈，把手机壳上自带的一条，原本应该是用于垂挂饰品的细锁链穿进了项圈的锁扣里，打了个好结后重新系回重刷的脖子上。然后她在重刷的耳朵旁说：3tiWv
重刷围着她转了一圈，半跑半跳地进了一旁的一个公园，电话铃声这时姗姗来迟，显然是森美奈美打来的。但被重刷拽着立刻远离，进到黑暗里就消失不见了。3tiW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