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6月25日,星期三,我与叔叔向卡林顿•哈里斯适当地透露了我们的计划,但却并没有向他透露我们计划在那里发现些什么。随后,叔叔与我将两把折椅,一张折叠式行军床,以及一些极为笨重复杂的科学设备搬进了那座令人畏避的屋子。白天的时候,我们将搬进来的东西安置在了地窖里,接着用纸遮挡住了窗户,计划从晚上开始我们第一天的守夜。我们锁上了从地窖通往一楼的房门;由于事先准备好了地窖大门的钥匙,我们计划将那些昂贵而又精密——并且花了很大代价才悄悄准备好——的设备一直留在地窖里,直到我们决定不再继续守夜为止。我们准备坐着熬夜到很晚的时候,然后轮流值班两小时到天亮。我是第一班,然后是我的同伴;不需要值班的人可以在行军床上休息。lp6Sj
依靠着自己天生的领导才干,叔叔从布朗大学实验室与克兰斯顿街军械库[注]调来了仪器,并且出于本能地制定了我们冒险的方向。这种才干绝妙地展现了这位八十一岁老人潜在的活力与韧劲。作为一个医生,伊莱休•惠普尔始终倡导卫生学方面的各种准则,并且身体力行的按照这些准则生活,但我们随后遇到的事情需要耗费他今天的全部精力。只有两个人——卡林顿•哈里斯和我——能够推测出那晚生在地窖里的事情。我必须告诉哈里斯,因为他是那座屋子的物主,同时也有权知道有什么东西从屋子里离开了。当然,在开始探索前,我们也曾与他有过交流;而且我觉得,在叔叔去世后,他能理解并协助我发布某些极其必要的公开说明。在听过我的叙述后,他的面孔变得毫无血色,但哈里斯还是同意协助我,并且认定那座屋子如今已经可以安全地租赁给其他人了。lp6Sj
[注:原文是the CranstonStreet Armoury]lp6Sj
如果我说,在那个下雨的夜晚,守候在地窖里的我们并不觉得紧张,那显得过于夸张和荒谬了。我曾说过,我们不相信任何天真幼稚的迷信,但科学研究与思考教导我们,已知的三维宇宙所包含的仅仅只是一些小小的片段——由物质与能量构成的宇宙系统里的一块小小片段。若是这样,从无数真实可靠的来源那里获得的、数不胜数的证据指明,世界上始终存在着某些无比强大——并且对于人类而言——异常邪恶的力量。因而,相信吸血鬼或狼人或许也是一种粗心而又概括的陈述。更准确地说,生命以及与之相关的物质[注1]的定义或许还存在着某些既未知又不可归类的特征,而我们并没有准备好否认这种可能性;而且,由于和其他的空间[注2]有着更为紧密的联系,它们很少出现在三维空间里,但却又足够靠近我们的边界,因此能够偶尔呈现给我们一些意象,然而在缺少合适机会的情况下,我们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些意象。lp6Sj
[注1:Rather mustit be said that we were not prepared to deny the possibility of certainunfamiliar and unclassified modifications of vital force and attenuated matter。怀疑是attendant的笔误]lp6Sj
[注2:原文是spatialunits,疑似是指其他的空间]lp6Sj
总之,在叔叔和我看来,一系列不容置疑的事实表明,某些东西仍在那座令人畏避的屋子里徘徊;它起源于两个世纪前的某个丑陋法国殖民者,并且依靠某些罕见而又未知的原子、电子运动规律在屋子里继续运转着。与他们有关的历史记录证明,夫勒家族与实体世界的外缘[注1]——那些让普通人感到恐惧和厌恶的阴暗领域——有着某些不同寻常的联系。那么,十七世纪三十年代发生的那些骚乱可能让他们中一两个人——尤其是那个凶恶不祥的保罗•夫勒——在自己病态的大脑里构建了某些动态的模式[注2],使得他们能在肉体被暴徒们消灭和埋葬后继续以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方式生存下来,并且存留在某个多维空间里——暴徒侵害造成的疯狂憎恨决定了这股力量的基本方向[注3],而它们会按照这个方向一直运转下去。lp6Sj
[注1:原文是outercircles of entity]lp6Sj
[注3:原文是theoriginal lines of force]lp6Sj
根据新近发展起来的科学理论——包括相对论以及有关原子内部运动的理论——这样的事情,从物理学或生物化学的角度上来说,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人们或许更容易想象这样的景象:那是一个由物质或能量构成的怪异核心——可能没有固定的形状,也可能有——它能够刺透其他那些我们更容易触碰察觉到的活物,吸食它们的生命力,或是身体组织与体液;甚至偶尔与这些生物的身体组织完全融合在一起。它可能会表现得非常主动并且充满敌意,也可能只是盲目地按照自我保护的本能行事。无论如何,在我们的认知体系中,这样的怪物必然是极端异常的闯入者;任何不愿与这个世界的生命、健康和理智为敌的人类都会将消灭它视为自己的首要任务。lp6Sj
然而,我们完全不知道自己会遇上什么模样的东西,这让我们非常困惑。从未有哪个神智清醒的人见过它,甚至只有少数几个人明确地察觉到了它的存在。它可能是纯粹的能量——虚无,而且完全不属于物质世界——或者,它也可能拥有部分的物质形态;例如某种可以改变形状、完全未知同时也难以界定的团块,并且能够随意转变成固体、液体、气体、或者空洞的非物质状态[注]。地板上类似人形的霉菌斑点,黄色蒸气的形状,某些古老传说里提到的、由树根构成的轮廓,至少全都强调了它与人类的形状有着一种微弱但又诱人联想的联系;可是,这种形状上的相似能否具有代表性,又能持续多久?没有人能给出肯定的答案。lp6Sj
[注:原文是tenuouslyunparticled states,准确地说法是“纤细的非粒子状态”lp6Sj
为了对抗它,我们准备了两种武器;如果我们要对付的敌人没有可以触碰的形体,并且只能依靠极具破坏性的以太射线[注1]加以对抗,那么我们有特别订制的大型克鲁克斯管[注2]——它由非常强力的电池驱动,并且配置了独特的屏幕与反射器;如果我们要对付的敌人有一部分是物质的,能够被物理方法摧毁,那么我们还找来了一对为世界大战设计的军用火焰喷射器——就像是迷信的埃克塞特仪式,我们准备好烧掉那个东西的心脏,只要它有心脏让我们烧毁。我们将所有的进攻性设备搬进了地窖里,小心地与行军床及折椅摆在一起。这些东西都很靠近壁炉,因为那里的霉斑会呈现出奇怪的形状。此外,当我们布置仪器与家具,以及夜晚回来开始守夜时,我们只能模糊地看到那些诱发许多联想的形状。有那么一会儿,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它更加明确清晰时的模样——然后,我想起了那些传说。lp6Sj
[注2:Crookes tube,也就是射线管。它通过加热阴极释放大量电子,然后利用阴极阳极间的电压对电子束的加速,使得电子束具备很高的动能。]lp6Sj
夜晚10点,我们在地窖里开始了守夜工作。日光缩短了守夜的长度,而且只要还有阳光,我们就没法确保获得任何进展。窗户外,饱受雨水摧残的街灯透过层层阻挡投射进黯淡的光芒;地窖里,令人憎恶的真菌散发着赢弱的磷光。两种光芒混合在一起,点亮了墙面上湿漉漉的石头。石灰粉刷的痕迹早已从石头上消失了;潮湿、腐臭、遍布点点霉斑的坚硬泥土地面上生长着令人厌恶的真菌;桌椅板凳以及其他老旧得不成样子的家具只剩下一堆堆渐渐腐烂的残骸;构成一楼地面的笨重木板与厚实横梁铺架在我们的头顶上;一扇破旧的木板门通向其他那些位于屋子下方的房间与贮藏室;摇摇欲坠的石头阶梯上还残留着毁坏的木头扶手;搭建壁炉的砖石早已被熏黑了,仿佛洞穴般的简陋炉膛里还保存着些许锈迹斑斑的铁片——那是弯钩、铁叉、吊钩、柴火架以及荷兰灶[注]的炉门留下的痕迹。而我们将简朴的行军床、轻便折椅以及笨重而又精密的破坏性武器摆放在了这些东西的中央。lp6Sj
[注:the Dutch oven,一种砖建的灶台。烹饪时事先把墙面加热,撤火后利用余热煮食物。]lp6Sj
和前几次我独自探险时一样,我们没有锁临街的房门;如果无法击败的显现出来的敌人,我们至少还有一条笔直、随时可用的逃生通道。按照我们的设想,不论屋子里潜伏着怎样的邪恶存在,如果我们连续好几个夜晚都出现在这里,或许就能将它吸引出来;在做好周全的准备后,只要有充足的时间辨认和观察它,我们就能按照预先准备好的计划彻底消灭它。但是,我们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引起这个东西的注意,也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彻底消灭它。我们都知道这次冒险并不安全;因为没人知道那个可能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东西会有多强大。但我们相信这是个值得冒险的猎物,因此我们在没有告知其他人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展开了行动;我们清楚地意识到寻求其他人的帮助只会遭来嘲笑,甚至还可能破坏我们的整个计划。交谈的时候,我们始终在思索着这些事情——直到深夜时分,叔叔开始昏昏欲睡起来,于是他躺了下来,并要求我在两个小时后提醒他换班。lp6Sj
凌晨时分,我一个人坐在地窖里。某种类似恐惧的东西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我之所以说“一个人”,是因为坐在一个熟睡的人身边,的确让人觉得无依无靠;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孤立无援。叔叔的呼吸很沉,他深深的呼气与吸气声伴着屋外的雨声起起伏伏。而令人神经紧绷的滴水声从屋子的某处远远地传过来,不时打断了叔叔熟睡的呼吸声——即便是在干燥的天气里,这座屋子依旧潮湿得令人厌恶,而在风暴里,这地方简直就像是个泥潭。借着真菌的磷光与透过纸糊窗户从街上悄悄漏进来的微弱灯光,我细细地研究起了四周墙面上古老而又松动的砖石结构;有一会儿,地窖里的恶臭空气让我觉得有些恶心,于是我打开了门,沿着街道来回打量了一番,让眼睛尽情地享受熟悉的景色,让鼻孔尽情地呼吸洁净的空气。在守候的这段时间里,我什么也没发现;于是,我开始频繁地打起了呵欠,疲劳也渐渐盖过了忧虑与恐惧。lp6Sj
这时,叔叔在熟睡中的骚动吸引了我的注意。在第一个小时的后半段,他开始在行军床上不安地翻来覆去;随后,他的呼吸也变得异常不规则起来,偶尔还会吃力地发出一阵叹气声,像极了窒息的人。我将手电筒对准了他,却发现他把脸转过去避开了光线。于是,我站了起来。走到了行军床的另一边,再次将手电筒的光线对准了他,想看看他是否表现出任何痛苦的神色。可是,考虑到一些相关的琐事,眼前的景象大为地出乎了我的意料,让我立刻慌乱了起来。这肯定仅仅只是由于我们所在的地方,以及我们所执行的任务,有着某些凶险不祥的性质,让我将任何古怪的情况都与它们联系了起来——因为,当时的情况算不上恐怖,也不是那么怪异反常。我所注意到的只不过是叔叔脸上的奇怪表情,他无疑正被某些由眼前处境所激发出的古怪梦境纠缠着,脸上的表情童言也泄露了强烈的焦躁,而且一点儿也不像是他应有的模样。他原本总是一副亲切而又极富教养的镇静神情,然而此时却似乎有各种各样的表情在他脸上挣扎。总的来说,最令我感到不安的还是各种各样的表情变化。随着他越来越烦乱地喘气、辗转,甚至开始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叔叔似乎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并且表现出一种与他本身不太相同的古怪特点。lp6Sj
突然之间,他开始小声嘀咕。而当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的嘴巴与牙齿反复运动的模样。起先,我没办法分辨他嘀咕的内容;然后——在极度惊骇的情况下——我从那些嘀咕里分辨出了一些词句。有那么一会儿,这些词句让我觉得毛骨悚然;随后,我想起叔叔曾接受过非常全面的教育,而且还曾翻译过无数刊登在《两世界评论》[注]上的人类学与考古学文献,于是我感到了一丝宽慰。因为年高德劭的伊莱休•惠普尔正在用法语低声嘀咕,而且其中几个我能辨认出的短句似乎还牵扯上了某些他根据巴黎著名杂志改编而成的邪恶神话。lp6Sj
[注:the Revue des DeuxMondes,翻译成英文就是。Review of the Two Worlds,它是一本于1829年创刊的月刊。主要刊登文学与文化方面的内容。它创刊的目的是“在法国与美国间构建文化、经济、政治的桥梁”,连接旧世界与新世界。]lp6Sj
这时,熟睡中的叔叔的额头上突然渗了豆大的汗滴。随后,他猛地地跳了起来,露出一副半睡半醒的状态。含混的法语嘀咕也变成了一声用英语发出的高呼——他用嘶哑的嗓音兴奋地尖叫到“我的呼吸,我的呼吸!”接着,叔叔完全清醒了过来,面部的表情也渐渐回归到了正常的状态。他抓住了我的手,开始叙述起自己的梦境。而我只能怀着几分惊惧的心情暗自揣度这个梦境中最核心的含义。lp6Sj
他说,他从一系列非常普通的睡梦渐渐飘进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这个场景是如此的奇异,甚至和他读过的任何文字都不相似。他还在这个世界里,然而又不在这个世界里——那个地方在几何方向上有着一种模糊的错乱感觉,因而放眼看去,那些由熟悉事物构成的各个元素纷纷组成了许多极端陌生、极端令人心烦意乱的集合。有些迹象显示,那似乎是许多古怪扭曲后的图像一个接一个重叠起来的结果;在这种排列中,时间与空间的要素似乎都溶解了,并以一种毫无逻辑的方式混合在一起[注]。在这个由幻影组成、犹如万花筒般的漩涡里,偶尔会涌现出一些特别清晰、内容却混杂得不可思议的图像,就像是快照——如果要用专业术语来描述的话。lp6Sj
[注:原文是an arrangementin which the essentials of time as well as of space seemed dissolved and mixedin the most illogical fashion. ]lp6Sj
有机一会儿,叔叔觉得自己躺在一个匆匆挖出的露天深坑里。在他的周围,一张张眉头紧锁、头发散开、顶戴三角帽[注]的面孔正愤怒地俯视着他。接着,他似乎又回到了一座屋子的内部——那显然是一座老屋子——但内部的细节与居住其中的居民却始终在变化,他一直无法确定某一张面孔,或是某一件家具,甚至他都无法看清房间本身,因为门和窗户也表现出了极其明显的变迁,就好像那些通常情况下比较容易挪动的物件一样。这很古怪——该死的古怪——我叔叔说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局促,就好像隐约觉得我不会相信他的话一般,尤其当说到那些陌生的面孔中有许多都清晰无误地显露出哈里斯家族的特征时,他就变得更加窘迫起来。此外,他始终都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仿佛某种弥漫四周的幽灵已经分散游走进了他的身体,正在设法将他身体里的重要生理活动占为己有。当想到这些生理过程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经过连续八十一年的工作之后,它们应该已经过度劳损了,如今却还需要对付就连最年轻、最强壮的身体系统也可能会感到畏惧的可怕力量;但片刻之后,我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些噩梦。这些令人不安的幻觉充其量不过是叔叔对于调查冒险,以及预期目标,的思考而已。这些东西最近填满了我们的大脑,将其他所有东西统统赶了出去。lp6Sj
[注:three-cornered hat,大概是指Tricorne,就是那种17到18世纪非常流行,士兵军官和知识分子经常会戴的三角形礼帽。]lp6Sj
与叔叔的交谈也渐渐驱散了我心中的异样感觉;最后,我开始打起呵欠,准备小憩一会。叔叔此刻似乎已经完全清醒了,尽管噩梦让他在既定的两个小时远未结束前就惊醒了过来,但他依旧非常乐意接过守夜的任务。我很快就睡了过去,并且立刻就被一些极端令人烦乱的噩梦给缠上了。在梦境里,我感到宽广无垠、深不可测的孤独;我躺在那里,被某个监狱牢牢地禁锢着,敌意从四面八方涌来裹挟住整个监狱。我似乎捆绑着,并且塞住了嘴巴。远方有许多人在叫喊,他们渴求我的鲜血。那回响的吼叫不停地嘲弄着我。叔叔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相比醒着的那段时候,此刻的我产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联想。我还记得许多毫无意义的挣扎,以及试图尖叫的徒劳努力。那不是一段令人愉快的睡眠。甚至,有那么一会儿,当回响的尖叫劈开梦境的藩篱,将我投进突然而又惊骇的清醒中时,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后悔。我在尖叫声中惊醒了过来,所有客观存在的实物都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地呈现在我的眼前。lp6Sj
躺下的时候,我恰好背对着叔叔坐的椅子,因此在突然惊醒的片刻,我只看到了地窖中朝向大街的房门,向北的窗户,以及地窖北面的墙壁、地板与天花板。一种比真菌散发的磷光以及街上路灯光芒更加明亮的光线让所有的景物以一种鲜明得近乎病态的方式印刻进了我的大脑。那并不是一道很强的光线,甚至连较强也算不上;肯定没有强到能读书的程度。但它仍然在地板上投下了我与行军床的影子。而且它是淡黄色的,有种刺激并穿透肌肤的力量——这暗示着那东西要比单纯的光线更加强烈。在这一刻,我的耳朵里回荡着令人惊恐的尖叫,我的鼻孔里翻滚着地窖里弥漫的恶臭,两种感官都被猛烈地侵袭着,但是我仍然清晰而敏锐地感觉到了那种光线对我的影响,甚至敏锐得有些异样。与感官一样警觉的大脑立刻意识到了严重的异样;我几乎是自动地跳了起来,转过身去想要抓住摆放在壁炉前发霉地面上的破坏性武器。可当我转过身时,我有些害怕自己即将看到的东西;因为那是叔叔的尖叫声,而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抗此刻的威胁,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他和自己。lp6Sj
然而,眼前的景象比我担忧的还要糟糕。那是超越了恐怖的恐怖,是一切人们能够梦到的——这个宇宙用来蹂躏少数不幸而又痛苦的人的——恐怖梦魇的核心。[注1]长满真菌的地面上腾起了一股蒸汽般的鬼火[注2],那是一种病态的黄色磷火,鼓胀拍动着扩张到一个巨大的高度,显露出了一个半人半怪物的模糊轮廓。此外,我还能透过它看见后面的壁炉与烟囱。它全是眼睛——略带嘲弄、仿佛狼一般的眼睛——它的头部满是褶皱,犹如某种昆虫,而这颗头颅的顶端已经溶解进了一缕纤薄的迷雾之中。雾气恶臭地在四周缭绕,最后消失在壁炉的烟道里。虽说我看见了那东西,但我是在仔细回顾这个场景时才确切地想到了与它的外形类似的可憎比喻。在当时,我只觉得那是一团闪烁着微弱的磷光同时也散发着可憎真菌气味的云雾。它翻滚涌动着,缠绕在一个没有固定形状的可憎物体上,并且在逐渐溶解它。那个物体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它是我的叔叔——令人尊敬的伊莱休•惠普尔——他腐坏、发黑的面孔正睨视着我,对着我疯言疯语,并且伸出不断溶解滴落的爪子,试图依靠着那个恐怖事物带来的狂怒将我撕得粉碎。lp6Sj
[注1:There arehorrors beyond horrors, and this was one of those nuclei of all dreamablehideousness which the cosmos saves to blast an accursed and unhappy few. ]lp6Sj
按照既定计划执行下去的念头保全了我的心智,让我没有立刻发疯。为了应对这样的关键时刻,我曾进行过许多训练,而这种盲目的反复训练救了我的命。在认定物质或化学反应无法接触伤害那个不断鼓胀的邪恶后,我忽略了摆在左手边黑暗里的火焰喷射器,直接打开克鲁克斯管的电流开关,对准那幅不属于凡世的亵渎景象,启动了人类技艺从自然界的空间与流动中所能获取的最强以太射线[注]。空气里出现了一道淡蓝色的薄霭,以及一阵疯狂噼啪声。随后,我眼前的淡黄色磷光渐渐变淡了。但我随后意识到这种黯淡只是相对的,机器的电磁波没有产生哪怕一丁点儿效果。lp6Sj
[注:原文是the strongestether radiations which man’s art can arouse from the spaces and fluids of Nature. ]lp6Sj
这时,在这魔鬼般情景里,我发现了新的恐怖变化。这让我张开嘴唇大声尖叫了起来,并且手忙脚乱、跌跌撞撞地向着没有上锁、通往安静街道的房门跑去,毫不理会自己将怎样的病态恐怖送进了这个世界,也不在乎人们如何议论、评价我。在那蓝色与黄色的混合云雾中,叔叔的身形已经逐渐融化成了一堆令人作呕的液体,再没有什么言语可以描述他的实质。他逐渐消失的面孔变化着从液体的表面掠过,只有疯子才能想象出那种面孔的转变。他是一个魔鬼,也是一大群人,是一座停尸所,也是一场盛大的游行盛会。在混合而又变幻的光线中,那胶质般的面孔呈现出了十二个——二十个——一百个——面孔;它咧嘴笑着,扭曲地模仿着一大群陌生然而又不那么陌生的面孔,从像是油脂般融化的身体上,沉向地面。lp6Sj
在那中间,我看到哈里斯家族的面孔,有男人也有妇人,有成人也有孩童,还有其他面孔,或老或少,或粗俗或文雅,或熟悉或陌生。有一秒钟,那上面闪过的一个微小的面孔就像是在拙劣地模仿可怜的疯婆娘拉比•哈里斯——我曾在设计学院博物馆里见过她的画像;而另一个瞬间,我觉得我看到了骨瘦如柴的玛西•德克斯特——我曾在卡林顿•哈里斯屋子里的一幅画里见过她的模样。那是无法想象的恐怖;直到最后,一团混合了仆人与婴儿容貌的古怪脸孔摇晃着渐渐贴近了满是真菌的地面,在它的周围一洼淡绿色的油脂正在扩散,就在此时,那不断变幻的面孔似乎开始猛烈地抵抗自身,同时奋力形成了一个仿佛叔叔和蔼面孔的轮廓。我觉得,那一刻,叔叔还存在的,并且正在试图向我道别——我希望这是真实的。我似乎从自己干涸的喉咙里吼出了一声道别,同时跌跌撞撞地冲上了屋外街道;流动的油脂跟在我的身后,形成一股纤细的溪流,穿过房门,淌进了雨水浸湿的人行道。lp6Sj
余下的记忆既模糊又可怕。雨水浸泡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我不敢将这件事情告诉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我漫无目的地向南走去,经过学院山与普罗维登斯图书馆[注],沿着霍普金斯街走下去,穿越大桥走进了商业区。那里的高大建筑保护着我,就如同现代的物质文明保护着世界免遭远古不洁奇迹的侵袭一般。此时,灰色的黎明开始湿润地显现在了东面的天空中,勾勒出了古老的山丘与它上面的庄严尖塔。它召唤着我,示意我回去,因为我还没有完成那桩可怖的工作。最后,在清晨的阳光中,我没戴帽子、浑身湿透、头晕目眩地回到了那座屋子前,走进了那扇位于班尼菲特街上的可怕房门。它半开着,一如我离开的时候,并且仍然在当地那些早起居民的注视下意味深长地晃动着。可我不敢向他们说起夜晚发生的事情。lp6Sj
[注:原文是the Athenaeum,原意是雅典娜神殿,或者古罗马时期教授法律或文学的学校,现已引申为图书馆或文学协会一类的地方。此处是应该是指著名的Providence Athenaeum,即1753年在普罗维登斯市建立的图书馆,它是美国历史上第四座靠公众捐款建立并运作的图书馆。]lp6Sj
油脂已经消失,因为生长霉菌的地面满是空隙,很容易渗透。壁炉前那个由硝盐勾勒出的巨大鼓胀轮廓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细细查看了行军床,各种设备,自己落下的帽子,还有叔叔那顶黄色的草帽。晕眩的感觉牢牢占据着我的大脑,我几乎无法回忆起究竟哪些是噩梦,哪些是真实。随后,思绪一点点地挤了出来,我渐渐意识到自己目睹的事情甚至比自己梦见的东西更加恐怖骇人。我坐了下来,试着像神智健全时那样猜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又该如何终结这个恐怖的怪物——假设它是真实存在的话。实际的物质武器似乎不起作用,以太也不行,凡人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东西似乎都无法消灭它。这时,我想到了另一件事情,除了那些散发出来的奇异光彩外,还有些什么呢?某种吸血鬼般的雾气,就像埃克塞特地区的乡下人所传说的那样,潜伏在某些墓园里的吸血鬼?我觉得这是一条线索,于是我再次查看了壁炉前的那块地方——因为霉菌和硝盐总会在那里勾勒出奇怪的形状。十分钟后,我坚定了信念,拿起帽子出门回家了。在家里,我洗了个澡,吃了些东西,然后打电话订购了一把鹤嘴锄,一柄铁锹,一面军用防毒面具以及六大罐硫酸[注],并吩咐卖家,于第二天早晨,将这些东西运送到班尼菲特街上那座令人畏避的屋子前。在安排妥当之后,我试着睡一会儿;于是躺到了床上,阅读了些书籍,还斟酌了一些愚蠢透顶的诗句来安抚自己的情绪,打发掉余下的时间。lp6Sj
[注:six carboys ofsulphuric acid, carboy是一种用来储存液体化学品(或者酒)的大瓶。通常由玻璃制作,有很细的口与很大的肚身,容积从数升到数十升不等。]lp6Sj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我开始自己的挖掘工作。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这让我觉得非常欣慰。我依旧是独自一人,虽然我害怕自己搜寻的未知恐怖,但我更害怕将整件事情告诉其他人。即便是后来,我向哈里斯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也仅仅只提了那些完全必要的部分,由于他曾从老一辈人那里听说过许多古怪的传说,所以他很少相信类似的故事。我渐渐挖开了壁炉前发臭的黑色泥土,并用铁锹斩断了白色的蕈菌。破碎的真菌缓缓地渗出黏滑的黄色脓浆。至于自己有可能挖出些什么,我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想,而那些想法让我觉得不寒而栗。大地里埋藏着许多对人类有害的秘密,在我看来,自己所挖掘的就是其中之一。lp6Sj
虽然双手抖得厉害,但我并没停下;不久,我挖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坑的面积大约有六英尺,随着它的深度不断增加,那种邪恶的臭味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我开始确信自己即将接触到那个魔鬼般的东西——在长达一个半世纪的岁月里,这座屋子一直被它所散发出的气息诅咒着。我想知道它看起来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它会有着怎样的外形,怎样的质地,在依靠吮吸活人生命度过漫长岁月后,它变大了吗?最后,我爬出了深坑,扒开了周围堆积起来的泥土,然后将几大罐硫酸搬运到深坑的两侧——这样一来,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快速地将所有酸液全都倒进那个深坑里。在做好布置后,挖出来的泥土被倾倒在了深坑的另外两侧。我放慢了挖掘的速度,并且带上了防毒面具——因为四周的恶臭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我知道自己正在接近某个埋藏在深坑底部、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东西——这种想法让我觉得有些慌乱,几乎丧失了继续下去的勇气。lp6Sj
突然间,我的铁锹接触到了某些比泥土更柔软的东西。我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做了个动作,仿佛想要从齐脖深的坑里爬出去。接着,勇气回到了我的身上,借着手电筒的光芒,我刮掉了更多的泥土。泥土下露出了一块有些浑浊却如同玻璃般的表面——像是某种已经凝固并且有点儿腐烂的胶冻,而且给人一种半透明的感觉。我又刮开了一些泥土,发现它有着一个确定的形状。那个东西是由折叠在一起的两部分,叠靠在一起的两个部分间还留着一道空隙。露出来的部分非常巨大,呈现出大致的圆柱形;就像是一个对折起来,巨大而又柔软的蓝白色套管。套管中最粗部分的直径约有两英尺。于是,我又刮掉了些泥土。接着,我猛地从坑里跳了起来,远远地逃离了那个污秽的东西;疯狂地打开沉重酸罐的盖子,将它们倾倒在地,让极具腐蚀性的液体一罐接一罐地灌进那个阴森的坑洞里,浇洒在那个不可思议的畸怪上——我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正是它巨大的手肘。lp6Sj
随着酸液源源不断地灌进坑中,由黄绿色的蒸气组成的灼目洪流狂暴地从深坑里涌了上来。居住在小山上的居民一直在谈论那天的黄雾,他们说那是工厂垃圾倒进普罗维登斯河后,腾起的可怕刺鼻气味,但我知道他们弄错了黄雾的源头。他们还谈论说同一时间从地下的水管或气体管道里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但他们又弄错了,我可以纠正他们的看法,只要我敢将那些事情说出来。那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惊骇,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在倒空了第四罐硫酸后,我的确昏了过去,因为在那之前刺鼻的气味已逐渐穿透了防毒面具的保护;但当我再度苏醒过来时,我发现深坑里已经不再散发新的蒸气了。lp6Sj
随后,我将剩下的两罐硫酸也倒进了坑里,但却没有产生什么变化。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已经能安全地将土填回坑里了。黄昏降临时,我还没做完手里的工作,但恐惧已经离开这座屋子了。湿气中的恶臭已渐渐消散,所有的奇怪蕈菌全都枯萎了,变成了某种无害的灰白色粉末,被风吹散在地面上。大地深处的某个恐怖怪物已经被永远地消灭了;如果这世上有地狱,那么它终于收获了一个不洁怪物的可憎灵魂。我轻轻地拍实了最后一锹泥土,第一次痛哭起来,希望借此真诚地悼念我敬爱的叔叔。lp6Sj
到了第二年春天,苍白的草地与古怪的野草已经从这座畏避之屋的梯台花园里消失了。不久之后,卡林顿•哈里斯将它租了出去。它依旧有些阴森,但它带来奇妙感觉依旧让我着迷。后来,为了给一家俗丽的商店或是一座低档的公寓大楼腾出地方,它最终还是被拆除了。知道这个消息时,我感到颇为宽慰,同时又古怪地觉得有些遗憾。庭院里那些原本不结果实的老树渐渐结出了甘甜的小苹果。去年,鸟儿已经开始在满是瘤节的树枝上做窝了。lp6Sj
本文写于1924年10月,洛夫克拉夫特在世时,本文并没有在杂志上发表,有幸以小册子的形式在1928年得以出版——成为洛夫克拉夫特出版的第一本书(弗朗克·朗还为这本小册子写过序)。但只发行了250册(而且还是未装订的)。另外,这本小册子的销量异常惨淡,阿卡姆出版社接收了大约150册,后来陆陆续续又卖出去了一些。lp6Sj
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后,1937年10月,Weird Tales刊登了这篇文章,并写了一小段介绍纪念他(见本文开头)。讽刺的是,这篇用来纪念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居然是洛夫克拉夫特一生中写过的唯一一篇“吸血鬼式”小说(以及少数几篇Happy Ending的小说)。lp6Sj
The Shunned House是有原型的,它位于普罗维登斯市,就在邦尼菲特街135号——洛夫克拉夫特非常熟悉这座屋子,因为他的阿姨就住在这里。不过是另一座位于花园州的屋子激发了他想象。lp6S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