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敲着竹帘，案上灯影摇曳。我搁下笔，忽觉指尖微颤——原是墨迹未干，洇开了少年时的一痕血色。3XzJlX
徐州城外的官道上挤满了人，像被捣了巢的蚁。母亲攥紧我的手，掌心黏腻，分不清是汗是泪。阿兄在前头推着板车，车上堆着两卷破席、半袋陈谷，还有裹在襁褓里哭哑了的小妹。3XzJlX1
“亮儿，莫回头。”母亲说。3XzJlX1
曹字旗卷过麦田时，秋粮正熟。他们说曹公为报父仇，要屠尽徐州。我不懂何为“父仇”，却见黑甲骑军踏碎田埂，火把扔进茅檐，浓烟里滚着焦糊的肉味。逃难的人挤在沟渠中，将哭嚎咬进牙关。有个跛脚的老丈缩在芦苇丛里喃喃：“麦子……我的麦子还没割……”3XzJlX2
母亲解下衣带裹尸，阿兄跪在土坑前，一把把抓着泥。我盯着坑底那张青紫的小脸，忽然想起逃难前夜，她蜷在我怀里咿呀学语，指尖勾着我的发梢打结。3XzJlX
野狗终究没来。倒是流民越聚越多，像枯河里的乱石，彼此磕碰着往前滚。有人饿极了，抠出土里的草根嚼；有人走着走着便栽倒，再也没起来。路边的槐树上吊着人，随风晃荡，脚底悬着半块观音土。3XzJlX
“吊死的人舌头长，来世投胎少受罪。”身后有个老妪插话。她背着个空竹篓，篓底沾着褐色的痂，“我儿昨日饿疯了，抢了军爷半碗馊粥，被活活打烂了头。临死前他笑，说娘啊，下辈子让我当块石头吧，石头不晓得饿。”3XzJlX
阿兄沉默良久，忽然将板车上的陈谷抓了一把，塞进老妪的竹篓。3XzJlX
夜宿破庙时，我问母亲：“曹公不是说要救天下吗？”3XzJlX5
母亲捂住我的嘴，眼神像淬火的铁：“救天下的人，眼里往往看不见人。”3XzJlX
几个兵卒举着火把闯进来，领头的踹翻香炉，灰烬溅上神像悲悯的脸。“征粮！”他吼着，刀尖挑开流民的包袱。有人哀求，被一鞭子抽在额角；有人哆嗦着交出最后半块饼，兵卒却嫌脏，随手扔进火堆。3XzJlX
火光噼啪间，我瞥见那兵卒的手——虎口有茧，指节粗大，分明也是庄稼人的手。3XzJlX
他解下腰间玉佩——那是诸葛氏最后的体面——轻轻放在兵卒掌心。“军爷，行个方便。”3XzJlX
兵卒摩挲着玉佩，喉结滚动。良久，他退后一步，哑声道：“天亮前出庙，莫走官道。”3XzJlX
我们连夜奔逃。玉佩换来的三升糙米，熬成薄粥分给同行的流民。跛脚老丈捧着破碗咂摸：“这米涩……比俺种的差远喽。”3XzJlX
母亲病倒了，高烧中攥着我的腕子说胡话：“……莫学你爹，一辈子替人算粮账，算到最后，反算不清一碗粥该给谁……”3XzJlX
很多年后，我站在五丈原的秋风中，看汉军辕门上悬着的残破黄巾。小卒说，那是关中流民投军时戴的。我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的跛脚老丈、竹篓老妪、吊死的饥民，还有兵卒生茧的手。3XzJlX
百姓何曾怕死？他们只是怕活成野狗，活成石头，活成史书上轻飘飘一句“泗水为之不流”。3XzJlX1
案上灯花爆响，我展开竹简，却迟迟落不下笔。童子问：“丞相在写伐魏方略？”3XzJlX
墨汁滴在简上，晕开一团漆黑的徐州。3XzJlX1
案上烛泪堆成山，最后一粒火星在铜盏里跳了跳，灭了。3XzJlX
我猛然睁眼，掌心还攥着半截枯笔，却见竹帘外漏进的天光泛着青——是隆中草庐的晨色。桑木案上《六韬》的残卷墨迹犹湿，仿佛方才五丈原的秋风、泗水畔的焦土、母亲枯槁的手，都不过是砚中一滴将凝未凝的残墨。3XzJlX
童子踩着新雪碎步进来，呵出的白气缠在幞头上：“先生，有位客人……”3XzJlX
“今日不卜卦。”我打断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简牍裂口——那里本该有二十年后的老茧。3XzJlX
我僵着脖颈转头，看见门外松影下立着个人。玄色大氅积了半肩雪，露在袖外的手冻得通红，却仍保持着拱手礼的姿势，像尊落满霜的陶俑。3XzJlX
【“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见先生。”】3XzJlX2
雪地上传来瓮声瓮气的通传，惊飞了竹梢的雀。我望着那人发冠上的冰凌，怔神良久。3XzJlX
檐下的冰锥咔嚓折断。那人抖落大氅上的雪，向前迈了半步。晨光切开他眉间的沟壑，照见里头淤着二十年的风尘：3XzJlX
我盯着他右衽的针脚——粗粝的麻线歪歪扭扭，定是行军途中自己缝的——恍惚听见五丈原的刁斗在响。童子扯我袖角时才惊觉，掌心早被简牍的毛刺扎出了血。3XzJlX
松树下的人跺了跺冻木的脚，呵出的白雾漫过结霜的眉，入门后的那一句还是……3XzJlX
当年曹操屠城时天下诸侯尽作壁上观，偏偏就有一个小小的平原相以卵击石。3XzJlX2
高祖推子下车而终成大业，眼前人携民渡江而兵败长坂。3XzJlX1
“亮虽不才，怎敢不效犬马之劳？”3XzJlX3
最后得到的答案，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这里是四百年后的人间。3XzJlX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