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非跨过塌了半边的门槛,腐木气息混着墨香扑面而来。3XzJlX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烂木桌,桌上摆着一张地图,桌前坐着一个中年文士,文士身形清癯,裹着件浆洗得泛白的靛青圆领襕衫,肘部打着同色补丁。3XzJlX
这位应该就是裴昭口中的那个每月领几两银子,什么事也不干,和那个三国时期的千古第一毒士同名的文和先生了。3XzJlX
李明非俯身细看地图。绘在黄麻纸上的大唐疆域被朱砂划出层层叠叠的收缩线,最新一道已退到潼关以东。汴州周围用炭笔勾勒出数道迂回折线,旁注“丁卯七月,流民三万过汴水”。3XzJlX
最触目惊心的是河北道密密麻麻的墨点,每个墨点旁都标注着“决堤”、“蝗至”、“易子”等小字。3XzJlX
想起了自己从洛阳宫墙内走到此处的一路所见,神都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又怎会安好?3XzJlX
曾经历史书上那简短的几个字,一句话,具象在了眼前,李明非有些难过。3XzJlX3
他的手抚过地图,看着那上面用炭笔注下的文字,中年文士看着他如此举动,却投来了诧异的目光。3XzJlX
“本姑娘凭什么要听你的,再说,万一你个老家伙对殿下不怀好意有个什么歹心呢?”3XzJlX
裴昭的剑鞘重重磕在门框上,震得梁间灰尘簌簌而落,她不满地盯着贾文和褪色的幞头,手已经按上了剑柄。3XzJlX
“我没事的,裴昭,麻烦你去外面望风,提防一下女帝的眼线。”3XzJlX
虽然不是很清楚现在这具身体的战斗力,但是李明非觉得,在各种意义上,能够把那么大一柄链锯剑随手拿起的他,应该都不至于打不过眼前这个一看就很弱的中年文士。3XzJlX6
文和先生想要支走裴昭,应该是有话想要单独和他说。3XzJlX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裴昭还是提着剑走出门去望风,木门阖上的刹那,贾文和忽然抓起炭笔划破地图。笔尖擦过“易子”二字,在黄麻纸上拉出狰狞裂口。3XzJlX
裴昭才刚走,眼前的文和先生就冲他说出了这样的话:3XzJlX
李明非大骇,他才刚穿越,没满一天就被人看破了?!3XzJlX
一边这么说着,他强压喉头震颤,右手虚按在腰间链锯剑的机簧之上,也是在注意到这个自己从前绝对不会做出的举动后,他才进一步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那个安定祥和的未来,用的也不是自己的身体,不然也不会下意识就做出想要杀人灭口的举动。3XzJlX
中年文士沉默了一会,看着他将手放上腰间链锯剑剑柄,又从剑柄上挪开,慨叹道:3XzJlX
似乎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中年文士自桌前站起,以手抚过长图。3XzJlX
“如果是李显在这里,我问他在这图里看到了什么,他只会回答‘被女帝败坏的我大唐江山’,然后再一次邀我出山辅佐他。他眼里,有皇位,有宗庙,有江山,没有百姓。偶尔也有几个心里怀着几分仁德的,会顺带提一下百姓,但你是头一个,只回答百姓的。”3XzJlX2
“先生凭此就说我不是李显,未免过于草率了吧?”3XzJlX2
“真正的龙子凤孙,眼里只有染血的冠冕。”贾文和却撕开襕衫左衽,锁骨处箭疮狰狞如蛇目,“三年前房州暴雨,流民冲了行宫,那位殿下可是亲手射杀了七個抢粥的饥民。”3XzJlX4
“偶尔有几个心肠好的,也会装模作样同情一下百姓,可你不一样,你方才抚过流民迁徙路线时,是真把自己当百姓了。”3XzJlX2
他本来就是平头老百姓穿越过来的,不把自己当百姓还能当什么,总不能才刚穿越过来,发现自己变成皇子了,就不把别人当人了吧。3XzJlX
但不管怎么样,发现他不是李显以后,贾文和对他一下就热情多了,不仅从桌前站起来,还拉着他的手,一副很热切的模样,发誓要全心全意辅佐他成就大业。3XzJlX
“先生你和三国时的贾文和同名,就算要找主公,不是也该找个心狠手辣歹毒残暴的吗?”3XzJlX
在他提到三国时的贾文和时,眼前的盗版贾文和动作却顿了一下。3XzJlX3
“就算是三国时的贾文和,如果不是没得选,谁又想辅佐一个嘴上念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下手却比谁都黑的主公呢?”3XzJlX
比较地狱的地方在于,作出那首名传千古同情百姓的《蒿里行》的曹操,是汉末屠城最多的军阀。3XzJlX
同样的,写《悯农》的李绅后来成为了宰相,变得骄奢淫逸,草菅人命,制造冤案,这也许就是历史的讽刺之处。3XzJlX9
很反常,就因为他是现代穿越来的,心地比较善良,据贾文和自己所说被李显征辟数次也不太乐意的他,这次就愿意出山辅佐他这个盗版李显了?3XzJlX
就算是李明非再天真也觉得这不合理,和贾文和又掰扯了许久,眼前这老家伙不断地和他复读什么“殿下如此善良,岂不闻仁者无敌啊”,“得道必然多助,行王道才能治理天下”之类的词。3XzJlX5
古人就是麻烦,话里有话,弯弯绕绕,暗示来暗示去的,还和他挤眉弄眼,说什么类似懂得都懂之类的话。3XzJlX
最后,李明非实在不想陪他演戏了,将手搭在链锯剑上,作出一副要动手的模样:3XzJlX
“殿下的赤子之心实在是让人感动……”3XzJlX2
“虽然我不是李显,轻易也不会杀人,但打你一顿我还是下得去手的。”3XzJlX
把眼前这老家伙想象成路鸣泽的样子就好下手了,虽然疑似有点不太尊老,但是是这老家伙先和他装谜语人的。3XzJlX
贾文和叹了口气,这次,终于换上了稍微诚恳一点的口吻。3XzJlX
“明哲保身,可是对大多数主公来说,如果计谋不中用,要杀谋士;如果谋士出了计谋却犯了忌讳,也要杀谋士;如果自己做了错误决定,谋士事先没劝,要被迁怒,如果劝了没劝住,一样有可能会被阴阳怪气说些如果某某某在此,我何至于此啊之类的话。”3XzJlX
哪怕是不熟悉历史的李明非也知道贾文和在说谁,他这话讲的就差没指名道姓直接骂了。3XzJlX5
“如果运气不好,摊上个有疑心病的主公,那这个倒霉的谋士更是随时随刻都活在提心吊胆中,所以,一个心有仁善,就算能力不足但只要肯接受意见的主公反而是最好的选择。”3XzJlX6
这番说辞已经能够解释得通为什么贾文和如此热情,但学乖了一点的李明非歪了歪脑袋,不为所动。3XzJlX
贾文和见状,又试探了两下,发现李明非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念着什么“路鸣泽”、“路鸣泽”的眼看着真要打人了,终于打算讲点真心话了。3XzJlX5
“如果有机会有的选,谋士都是想像留侯张良那样名流千古的,就算没机会,也没几个愿意背负骂名的,但干这行身不由己总是要替主公背负错漏。如果只有一次机会也就罢了,可如果得天垂青再来一次,为什么不赌上一赌呢?”3XzJlX
他从袖中抖出个骰子抛在案上,骨制的骰子滴溜溜转出个四点。3XzJlX
此刻没有多少老谋深算的谋士样,反倒像个老赌棍的他抬脚踩住骰子,蓑衣草鞋上还沾着街市的泥浆:“殿下可知为何赌坊最爱宰生客?”3XzJlX
“生客要么畏手畏脚——”贾文和掀开地图夹层,露出一张详尽的河北道地形图,“要么莽撞掀桌。”他指尖弹飞骰子,正巧落进李明非的蹀躞带铜扣口袋,“但像殿下这般既想掀桌又怕伤着无辜百姓的……”3XzJlX5
窗外惊雷劈开阴云,照亮文士咧开的嘴角:“简直是赌棍梦寐以求的冤大……咳,明主。”3XzJlX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