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雾重处，竟撞见个碧眼童颜的老者，正倚着丹炉煮雪。那仙人见他第一眼便抚掌大笑：“三百年了，总算有个命里带土的人撞进老夫的劫数。”3XzJlX
山下是永宁二年的冀州。蝗虫啃过的麦田像被火烧过，官道旁歪斜的枯树挂着零星的裹尸布。3XzJlX
反而是这个小小的采药郎摸着背篓里半蔫的柴胡，望着眼前碧眼童颜的神仙想了很久，缓缓吐出四字：3XzJlX
他望着青年草鞋上干涸的血迹，将整炉丹砂踢进山涧，红浪在瀑底炸成漫天星火。3XzJlX
“好！好个治病救人！”鹤氅翻飞间，一卷帛书落入竹篓，“此去代天宣化，若萌异心……”3XzJlX
“必获恶报。”采药郎接下誓言时，山风正卷走他束发的草绳。3XzJlX
那年太平道初立，信徒尚不知他们的大贤良师曾在洛阳朱雀阙下伫立整夜。3XzJlX
四十六座云纹碑沐浴着月光，每块碑石都沁着槐里饿殍的冤魂。灵帝立碑四方，这是大功德，每字靡费千金，这是大教化。3XzJlX
唯独那些被活活饿死的百姓，不值一提，什么也不是。3XzJlX
张角摸过碑上“受命于天”的铭文，指尖沾满冰凉的露水——后来他才知道，这些是饿死在太仓外的流民最后的眼泪。3XzJlX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3XzJlX1
冀州大疫，青州大旱，并州灾荒，豫州洪涝，他去了每一处，施粥画符，采材分药，但太平道带不来真太平。3XzJlX
病的何止是人，还有这天，人病了该吃药，可天病了却要吃人。3XzJlX
他一遍遍喃喃，重复着仙人嘱托，初下山那日却在城隍庙前被难民围住。三百二十七个枯槁的身影，六百四十八只皲裂的手掌，他们捧着空碗的样子，像极了邙山脚下道馆与寺庙前的那些永远填不满的功德箱。3XzJlX
青年解开包袱的手忽地顿住——行医三年积攒的七百文钱，原是准备给常山郡的麻风村买药。他抬头望见城楼上“五谷丰登”的匾额，转身叩响了赵氏宗祠的铜环。3XzJlX
“消灾祈福，需粟千石。”他对开门的豪绅竖起手指三根，“三牲六畜，外加三百贯钱。”3XzJlX
青铜鼎中的火焰腾起时，他分明听见天书在袖中发出裂帛之声。但当粟粥的香气飘满城隍庙，当那些干瘪的胃袋重新开始蠕动，所有疑虑都化作了此起彼伏的呜咽。3XzJlX
若萌异心，必获恶报，报在哪呢？3XzJlX3
卖官鬻爵的天子没有报应，率兽食人的诸卿没有报应，衮衮诸公世家高门没有报应，他却要有报应，交不起税纳不起粮最后竟是吃不起自己种出来的米的他们却要有报应。3XzJlX
连这天都要欺软怕硬么？！3XzJlX1
初施太平术那一刻，三百多双凹陷的眼窝里倒映着符纸燃烧的青焰。3XzJlX
当大户粮仓的铜锁在雷声中崩裂时，粟米如瀑倾泻，砸在干涸的官道上发出金石一般的响声。3XzJlX
随行的马元义呕吐不止，这位日后震怖兖豫的三十六方渠帅之一，此刻正对着满地粟米嚎啕：“他们宁肯把粮食喂老鼠！”3XzJlX
有个老农抓起把谷粒塞进口中咀嚼，吞咽的明明是放到快要发霉的米，他却泪流满面，在腐味中闻见其他：“原来麦香会刺得人眼眶生疼啊！”3XzJlX
按理说终于吃到饭了应该是件很高兴的事情，但大伙大多都是边吃边哭。3XzJlX
不是树皮，不是草根，不是观音土，是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米面。3XzJlX
后来，他们便跟在了他的身后，想赶也赶不走，他问他们为什么要跟着他，他们说跟着你可以吃饱饭，青年便再没有赶他们走。3XzJlX
就这样，先有的黄巾众，后有的太平道，最后才有的……大贤良师。3XzJlX3
大汉十三州司隶、冀、幽、并、兖、豫、徐、荆、青、扬、凉、益、交，没有一州，有他们的活路。3XzJlX
黄幡立起时正值霜降。八千流民额缠粗麻，远望如遍地开满萎谢的菊。他们用草绳束起乱发，像一丛丛从焦土里钻出的野草。3XzJlX1
会被后世蔑为黄巾贼众的他们在雨中架起篝火，用抢来的汉军铁锅煮着草根。有人敲打缺口的环首刀，有人吹响空心的牛骨，沙哑的调子穿过雨幕：3XzJlX
当第一把锄头劈开广宗戍卫的盾阵时，张角正仰头饮尽葫芦里最后一口符水。他尝不出是苦是甜，只听见天地间轰然响彻的，是八州饥民磨了三十年的牙。3XzJlX
穿草鞋的妇人在被夺去的田埂上哼唱，戴黄巾的老头在篝火旁打拍，裹着麻布的孩子在溪边应和。那些沙哑的、破碎的、生机勃勃的声音，正在撕开永夜：3XzJlX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3XzJlX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