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具体是2001年8月的一天,我在大阪法善寺横丁的蛛网小巷里,迎面撞上了田中柚叶(Tanaka Yuzuha)。3XzJlX
我和柚叶曾有过一段短暂的交往,差一点就成了恋人。有过几段亲昵,几近定情。开始无非是年轻人常有的笨拙约会:未满二十,只好在居酒屋角落或卡拉OK包厢里偷偷啜饮啤酒;在高架桥底的阴影中磕磕绊绊地接吻。全是老套的路数。最初吸引我的是她甜美的笑颜,还有她那近一米七五的身高——比起西成区普通女孩的平均海拔,这个高度恰好缩减了我俩头颅嘴唇间的落差。整个过程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尴尬;总有一个人不是张口结舌,就是意兴阑珊。奇妙的是,在那些凝固的沉默瞬间,我们倒能安然相处。3XzJlX
不知缘由,在她面前,我尤显笨拙得像个生锈的傀儡。饮料一次次泼洒在她腿上;行走中我的脚总是踩中她的鞋;在街头总是无端将她绊倒;起身取物时手肘总是精准命中她的太阳穴;她棕色的长发总是悄然缠绞进我袖口的纽扣;接吻时我的牙齿总是磕破她的嘴唇。还有一次——在公园和另一对小情侣嬉闹——我自己脚底打滑,一个趔趄把柚叶整个甩过肩头,掼进灌木丛。那次她身上青紫交加,还擦破了皮。3XzJlX
仍是同一座公园,我坐在长椅上等她,脑中流淌着旋律,茫然出神。她从侧面悄然走近,正要俯身道声“嗨!”,我才惊觉她的存在。我腾地站起想吻她,脑袋却狠狠撞上她的下巴——竟把这可怜的人直接撞晕了过去。3XzJlX
所幸并无大碍。她只晕了几分钟,却执意不肯去医院,坚持按原计划去了定好的迪厅。只是她那下巴下触目惊心的肿块,显然费了她父亲一番口舌才蒙混过关,让他相信了“我没有动他小女儿一根手指”。他原本已备好带上她两个兄长来找我理论。此后数月,那哥俩总向我投来无声的威胁眼刀。3XzJlX
我觉得这件事仿佛给我们的关系定了调,也——尽管后来仍有暧昧波折,甚至差点圆满——敲响了终结的前奏。其中既有典型的青春期窘迫,也掺杂了一种绝望:我竟意识到自己与这姑娘之间,笨拙到了一种“硬件冲突”般无可调和的地步。3XzJlX
可我们还在勉强支撑。她默默承受了那些无心的撞击,而每每闯祸,我也强撑出无所谓的样子。幻想未来的画卷里,不再独自挥金如土,而是添上了柚叶的身影。她究竟是会束缚我的翅膀,还是提供一处避风港湾,一个可供倦鸟归巢的人?我思忖着孰优孰劣,也琢磨着坠入爱河究竟是何滋味。3XzJlX
我曾向她倾吐野心。她听着,微笑不置一词,从未嘲笑。我会连续几小时结结巴巴地对她描绘未来:如何声名鹊起,富甲一方。她亲吻我,允许我隔着她身上的毛衣衬衫抚摸她胸部的轮廓。有时也允许我的手探入裙下。我们躺在她卧室地板上,客厅的电视声响隐隐传来。有几次,她的手隔着裤子抚摸我昂扬的凸起。即便我成功说服她“这主意不坏”,在电视机喧嚣不断、还得随时警惕敲门声和她母亲可能端着茶杯出现的压迫感下,我们当时也做不了什么。我对她说,要带她逃离这一切,去东京、巴黎、纽约、柏林……3XzJlX
我已离开校园,在丰田的一家小型金属加工厂做工,对自己能赚钱的新身份颇为自得,但仍蜗居家中。她则继续学业,为进入职业学校的设计系做准备。有时她为妈妈的某位朋友照看小孩,我也溜去那处。就在那里,有那么一回,我们离跨过那道线,几乎、差一点、仿佛最终咫尺天涯却终究还是失之交臂……3XzJlX
那是另一个昏暗的房间,另一台电视屏幕闪着幽蓝的、调低的微光,以防错过主人们的归家脚步。楼上的婴儿异常安静。我们纠缠翻滚,激烈亲吻,气喘吁吁。终于,我心想:就现在吧!手指摸索着寻到拉链,小心地褪下那层简单的屏障,笨拙地拨开,继而陷落于一阵交融了柑橘与海洋般馥郁的体息深处,接着我的指尖试探着抵入洋流内部,那惊人的温热瞬间包裹而上,而她的手也同时紧紧扣住了我。3XzJlX
笨拙、汗液、一片狼藉的青春期光景。苦熬经年,却在数秒内草草收场。还有那根植于地域与阶层的观念鸿沟。后来我遇见的某些女孩,帽子一丢便肯上你的床,却死也不肯开灯行事;她们宁愿冒怀孕的风险,也绝不屈尊用嘴为你纾解。还有那些奇怪的地方风尚,就像西成区那位女学生,她在操场上与人厮打被老师拦下,却始终不肯透露是什么恶毒的污言秽语引发了争端。最后,她才好不容易才哭着挤出那句刻薄话:3XzJlX
所以,当柚叶感受到我手中初次爆裂般的悸动,继而俯身轻柔地将我全然含入口中时,那份强烈的愕然几乎令我窒息。在我所熟知的、源自男孩们互相吹嘘的评分体系里,这无疑是超越满分的存在——老天,那简直是缥缈于传说之巅的玄妙数字!我从未敢作此奢想。或许,她只是想护住身下那张榻榻米不被弄脏。3XzJlX
那次时间终究太仓促。况且我们手边什么保护措施都没有。有时我疑心,我和柚叶可能是大阪唯二“负责任”的青少年。在最沮丧的时刻——真希望当时我们就随波逐流,像其他人看起来那般,不管不顾地做了算了。3XzJlX
直到翌日夜晚坐在居酒屋里,她才告诉我,严格意义上讲——如果非得这么界定的话——就在那一刻,我结束了她作为女孩的清白。起初我不信,尽管我的确记得那冲破阻碍的感觉;我无法想象仅凭手指如何达成,但她十分笃定,表情几乎是若无其事,甚至还笑了笑。3XzJlX
或许我为这事感到羞窘,认定自己将永远背负这份尴尬。又或许我无法理解她为何选择等待,为何不再在照看小孩的场合召唤我,为何即使我搬进了独立寓所,在室友偶尔缺席时,她也不再造访。我无从知晓。但我听凭她,从指尖溜走。3XzJlX
就在那年春天,她帮母亲擦拭自家公寓窗户时失足跌落。摔断了胳膊和锁骨,脑袋也磕破了。医生担忧脑震荡的可能。当夜我冲向医院,却被挡在只允许家属进入的门外;我语无伦次地试图说明我是她密友,而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去度假……结果还是因窘迫而口吃。最终我逃离那明亮的、弥漫着刺鼻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面红耳赤,汗湿衣背。3XzJlX
度假计划确实没改期;我和几个朋友约好去淡路岛露营。我们按计划出发,雨水不休,我在酩酊大醉中度过了整整五天。最终我们浑身湿透,囊空如洗,狼狈提前返程。因未能行前见柚叶一面,愧疚纠缠着我,结果又耗去三周才鼓起勇气去寻她……却得知她全家早已启程前往乡下亲戚家度假了。3XzJlX
她离开的日子里,我转头去追一个来自此花区、身高近一米八的姑娘玲奈(Reina)。她父亲拥有一家不时有乐队演出的居酒屋……不过,那也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插曲。3XzJlX
所以,当法善寺横丁夏日错综的迷巷,再次将我们逼仄于狭路相逢的境地时,那种感觉异常强烈——仿佛我与田中柚叶,从未有过真正的告别。3XzJlX
老天,那天我真是快活得仿佛要凌空炸裂!感觉恍若化身为那传说中的亿万富翁,像是彩票头奖与长生仙药一并入手,又恍若与Mr. Children的樱井和寿互换了魂魄——诸般极致的狂喜洪流般撞入胸腔。世界总统!宇宙帝王!3XzJlX
原因再简单不过:我们拿到了一份唱片合约。一笔数额骇人、庞大得令人昏聩的预付金,正拖着金属身躯般的沉重脚步,沿着东京至大阪的狭长路径吃力跋涉。就在我漫行于南船场迷宫般的巷弄时,这笔钱已然悬荡在途中。那是一列由令人心满意足的整数担当火车头,牵引着一长串令人目眩的零所组成的恢宏车厢,正沿着银行汇款的钢铁轨道呼啸轰鸣。3XzJlX
我瞥见柚叶正从巷口飘然走来,脱口便唤出她的名字,扬起手臂高喊着奔去。一把将她轻盈地举离地面,连旋了好几个完美的圆圈,竟一次也未失手坠落。我笑得像个疯癫的国王,宣告自己即将声震寰宇,不容分说便拽她直奔居酒屋去喝一杯庆祝的烧酒。3XzJl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