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8月,在大阪法善寺横丁(Hozenji Yokocho)的居酒屋“浪花”(Naniwa):3XzJlX
“柚叶?还好么?”我轻轻将一杯掺了可乐的黑朗姆酒推到她面前深色的木桌上,“真是……好久不见。”3XzJlX
“嗯。”我咧开嘴,牙齿在居酒屋昏黄的灯光下白得晃眼,“说好的,我们在庆祝呢。”吧台后的烤架偶尔传来油脂滴落的轻微滋滋声。3XzJlX
“合同签了,握手为盟,板上钉钉。名,还有利,都来了!扬帆起航了懂吗?哟嚯!”兴奋像电流击穿身体,我不自觉地拍了拍巴掌,“要起飞了柚叶,路铺开了,就在这儿,就现在。趁早,要不要签名?”3XzJlX
“等你们上了《Music Station》再说吧。”她不为所动。3XzJlX
“大红大紫,柚叶,就在眼前。”那股亢奋又涌了上来,我下意识地朝她挪近半尺,膝盖几乎蹭到桌腿,“想知道,那预付金,有多少?”3XzJlX
“Being Group,”我吐字清晰,像宣布一个神谕,“听说过?”3XzJlX
“他们签下我们了;我们要录一张专辑;下个月就动身去东京,去一个顶级录音棚。像Victor Studio那种;完全隔音;专业技师……巨型数字录音机……你能想到的应有尽有。”我的想象力显得过于贫瘠。“他们要赶在圣诞节前发行,”我强调着。“我们会成为明星的。”3XzJlX
“下一支TOKIO(东京小子),嗯?”她揶揄道。3XzJlX
“唉,柚叶……”我摇头,感觉那股劲儿被戳了个小孔,“我们玩真格的摇滚,专辑化路线,不是靠打榜单曲混的。等着看吧,你眼睛睁大点看好了。”3XzJlX
“是么?但这风光能长久吗?”她的神情忽然严肃,眼神锐利起来,“你怎么敢保证你能稳稳拿到那份钱……你是打算留点在银行里应付明年的居民税和所得税呢,还是打算一口气全造光?”3XzJlX
“柚叶,我最大的烦恼会是该怎么花掉它们。”我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她的沉默本身就是回答。“听着,”我身体前倾,手肘撞到了桌沿,杯子里深色的液体晃荡出几滴,溅在她手腕上,“……该死!抱歉!”3XzJlX
她没说话,低头从包里抽出手帕,仔细擦拭着手腕上冰凉的酒渍。3XzJlX
“总之,放心,”我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歉疚,“我们可能稍微吃了点亏,但乐队主音吉他,山本小町,她父亲是税理士。所有文件,他和他的律师都一个字一个字审过。我们签的,可能比Oricon榜单上一半乐队拿到的都公道。而且……”我挺直了些,“我很快就是乐队的新贝斯手了。原来的那位要去东京艺大念书,位置空出来了。”3XzJlX
“东艺大?”柚叶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投来一束奇怪的目光。3XzJlX
“没什么。”她又低下头,擦拭的手指仔细捻过腕骨的线条,“你继续说。”3XzJlX
“……所以这个位置就空给我了。我是说,我也在学着呢,但没问题的,我能干。”3XzJlX
“呃,不,”我立刻摇头,像要甩掉刺眼的聚光灯,“聚光灯底下?饶了我。写歌才是正经。眼下贝斯手没了,她们琢磨着不如我顶上去,明白?我嘛……还是想缩在阴影里,抛头露脸那种……”我朝空气虚指了一下,“……让那俩吉他去扛吧。她们更适合镜头。我?当个背景里的轮廓就挺好。”3XzJlX
“随你。”柚叶收起手帕,腕子上留下一抹不易察觉的暗渍,“歌主要是你写的吧?那么署名这块……”3XzJlX
“说定了,”我马上接上,“这张专辑,靠她们搭手太多,署名分成三份——我,小町,初子——就是那俩弹吉他的。编曲她们出力不少。讲真,这事不是儿戏,”我语速加快,想证明它的重量,“除了那个念书的贝斯手,还有区役所辞职的文书千枝子……”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低了点声音,“其他几个,小町成绩差医科一线,初子跟市大物理科申请了休学一年,野乃干脆把英美文学梦换了Moog合成器……她们都在按暂停键,柚叶,拿前程出来押一注。”3XzJlX
这些都千真万确。之前的八个月,事态发展快得超乎想象。多亏了艺人经纪立花隆(Tachibana Takashi)的青睐,Being Group唱片几乎是立即就递来了合约。我当时激动得恨不得立刻签下名字,只等敲定具体条款(还琢磨着私下找立花聊聊,看能不能说服他给乐队换个更响亮的新名号),可山本小町断然拒绝了。她告诉立花,她觉得乐队还没准备好;她们需要更多时间一起磨练磨练。我说她肯定是疯了。3XzJlX
她当然没疯。那是属于中产阶级的精明算计。深谙供求之道。立花隆摇着头离开了,直呼我们错失了良机,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乐队的热度不降反升:演出场地升级了,观众规模扩大了,粉丝也越聚越多(甚至有了正式注册的粉丝俱乐部),各家唱片公司A&R部门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听现场看录像,有制作人特意从东京飞来,连一些小型独立厂牌的老板也挤进后台,递上的合约仿佛只待我们落笔签名就是板上钉钉。我瞅了一眼数字就激动地告诉小町她绝对是疯了,如果不赶快签下点什么,我就带着我的歌另谋高就……3XzJlX
更糟的是,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万一她们偷走我的歌呢?外面谁能证明旋律最初来自于我?我没有把稿件的副本交给银行或律师保管公证,没有一个人能在法庭上宣誓说这些旋律在镀金乐队(ザ・ギルデッド/The Gilded)之前就存在过;如果真的对簿公堂,结果将是她们集体的说辞碾压我孤军一人的证词。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时,我浑如坠冰窟,随即狠狠心在便利店花了大价钱复印了我所有的歌谱,把这沉重的一包纸张郑重交给我母亲,一再叮嘱她务必立刻转交给西成区某寺庙的住持,并让他签收注明收件日期,哪怕只是仓促写下的字迹也好。3XzJlX
所以当小町后来问能不能再给她们些新歌时,我态度极度拖延;借口说还在创作中。实际上我手头已有大约四十首成品——当然,这些歌尚未经过初子和小町的任何打磨——另外还有二三十首处于素材阶段的草稿。我想先看看交给她们的第一批歌究竟能激起多大水花。3XzJlX
在巨大的压力下,我终于又交出四首歌;这样她们手上就有够出一张专辑的量了。这大大增加了我们在唱片公司眼中的分量和价值。待到六月,真正诱人的报价开始纷至沓来。经过密集的谈判(期间我慢慢看清,山本小町父亲的意见分量几乎和我们任何成员等量齐观),Being Group唱片最终以当时业界某种创纪录的价码,赢得了签下镀金乐队的“荣誉”。这正是山本小町——以及她背后那位父亲——一直沉住气在等的结果:一家唱片公司愿意在一支乐队身上投入如此巨资,其庞大投入本身就已意味着,他们绝对承受不起让我们失败所带来的损失。我们成了不容有失的押注。3XzJlX
合同最终签署,所有细节尘埃落定。我们将制作一张专辑,获得一切所需的技术支持和可能调动的录音室乐手资源;公司还指派了一位拥有国际经验(据说他的祖母是英国人)的重量级制作人,其使命就是挖掘出我们最佳的状态并让我们感到备受重视(这是真的)。宣传机器早已隆隆启动(关西的电台和音乐杂志上开始出现我们的名字)。3XzJlX
而小町本人也终究未能达到医科所需的分数线,初子则成功申请在大阪市立大学的物理课程休学一年,野乃原本对英美文学的向往,也在她渴望拥有一台Moog合成器的强烈冲动前败下阵来——卖掉旧电子琴的钱和打工的薪水显然都无力承担这份渴望。至于千枝子辞掉区役所那份文书工作时的洒脱劲头,简直和蹭掉沾在鞋底狗屎的人一样干脆利落,不留一丝惋惜。3XzJlX
只有谷口美雨选择了学业那条安稳的路,放弃了金光闪闪的摇滚前程。我们试图挽留她,连我也加入了劝说。原本我并不想站上舞台;光想想就让我心跳加速。我从未在卧室镜子前蹦跳着模仿hide的吉他独奏;我渴望成为的是舞台阴影中的力量源泉,是那个掌控节奏命脉的人。在我眼里,能演奏的人比比皆是,能写出旋律的却寥寥无几。虽然我也确实参加了一次类似试演的排练(在排练室磕磕绊绊地弹完了贝斯部分),但显然我也和常人一样,甚至更甚——因缺乏历练而更易被赞美打动——于是我屈服了。条件是她们必须保证:聚光灯绝对不能打在我身上。3XzJlX
我们拥有了三个星期的宝贵录音棚时间(地点在东京某个大名鼎鼎的录音室),我们那三位学生身份的原成员,将拥有十二个月的时间来掂量,镀金乐队是否真能成为一座源源不断生金蛋的鹅,还是要及时止损回归平凡职场。当然,她们追求的也可能是成就而非单纯的财富,但那时候我脑子里可没想这么复杂,估计她们也没多想;泡沫经济的时代早已远去,即便在当时看来也是如此。3XzJlX
山本小町、她的父亲,再加上广井初子以及小町家聘用的律师,已经在那周早些时候搭乘新干线率先奔赴东京完成了最终文件的签署与交接,我们其余几人则提供了书面授权。我深吸一口气,心惊胆战地遵照山本先生的建议,平生第一次花钱聘请了自己的私人律师。结果我几乎是失望地发现,那份协议整体看来相当公平(标准的乐队新人合约,预付金的数字在业内已属慷慨)。唯一可能存有争议的,是创作版权分成(即歌曲版税)所划定的三人均分……但我确实需要别人在作曲和编曲上的实质性帮助,初子和小町也确实投入了大量心力(编曲、设计副歌和声、调整结构走向),当时那种情形下,我觉得自己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立场。3XzJlX
无论如何,我学得飞快;下一批歌,也许就不必如此了。我确保未来的创作署名问题,不会再被这份首专协议所框定;那是份三张专辑的长约(Being Group原先甚至想签五张),但合同文本里并没有一条写着后两张专辑的歌必须署乐队名而非创作者个人的名字。这大概是我一生中做过最精明的举措之一。也可能是我唯一一个全然清醒且明智的决定。不排除是撞了运。3XzJlX
实际上,我也还是被宰了一刀(歌曲版税率不高,周边产品分成比例更是苛刻),但凡事都要对比来看。我认为那是为了换取那些宝贵的中产阶层资源(律师、税理士、专业制作人)不得不支付的代价。没有这些,我也许能保住独立署名权,但口袋里很可能一个子儿也留不下。3XzJlX
我在这个圈子里见识过太多这样的人:唱片在全球卖到千万级、一千五百万张(换算成Oricon也有百万销量认证),结果却落得个财务上的实质性破产。老天,即便在扣除最高可达50%的累进税率后,他们原本也该是亿万富翁的体量,但那巨款却像握不住的细沙,从不公的合同条款、制作人和经纪人的层层抽佣、再到唱片公司幕后操作的税务把戏之中漏得一干二净。3XzJlX
真金白银到手的三分之一(这个数字恰如其分),远比镜花水月虚幻财富的百分之一珍贵得多。在这个行当里,摸清真实落袋的钱究竟有多少,才是在这名利场中最该磨炼的直觉。3XzJl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