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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花镜 1

  莉莉安娜。X6ril

  她的亚麻布长裙裙裾和及肩头发翻飞在微风中,手捧一束向日葵,转身朝他灿烂地笑,草帽的阴影下微微露出了她白色的兔牙,胭脂红的脸颊泛出浅浅的酒窝。在盛开的花田中,她就这样笑着,一支静静绽放的红玫瑰。X6ril

  木制的凉棚下,戴着渔夫帽的海耶在他身旁抽着一根烟,安格妮薇赶着一只偷吃卷心菜的公鸡,乌鸦记得那只全村唯一一只公鸡的名字,就叫“卷心菜”,他已经记不清为什么要给它起这个名字,或许是因为安格妮薇每次见到这只公鸡就大喊“海耶看好我们的卷心菜”有关。X6ril1

  所有人都还在这里,那个只剩下焦炭和残垣的村落,又如初见般出现在他的眼前。X6ril

  这是我记忆中的过往吗?还是过去的事情只是一场大梦?X6ril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他被推着前进,走到那花田中,握起莉莉安娜的手。X6ril

  少女的脸颊像熟透的苹果一样红彤彤的,她低声嘤咛:“喏……今天……”X6ril

  乌鸦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故作平稳,但谁都能听出其中的颤抖:“嗯……莉莉安娜,走吧……去镇上的马车就要来了,我们跟那麦芽糖贩子的车。”X6ril

  莉莉安娜纠正:“是汤森叔叔。”X6ril

  少年的声线还很稚嫩:“啊,是汤森叔叔……我有点……我一下子忘了他的名字。”X6ril

  莉莉安娜害羞地笑笑,突然抓起他的手拉着他跑:“笨蛋……马车来了。”X6ril

  她没忘对海耶打招呼:“海耶叔叔,我带他走了!”X6ril

  海耶没回应她的话,他依然抽着卷烟,望着从停稳的马车上下来的汤森。后者拍了拍皮衣上的灰尘,向他轻轻点头示意。X6ril

  汤森:“汉克呢。”X6ril

  海耶:“风湿犯了,人老了嘛。”X6ril

  汤森往莉莉安娜那边努了努嘴:“你放心让那两个小家伙在镇上过一晚?”X6ril

  海耶:“有什么,格拉斯通又不是什么治安乱的地方。”X6ril

  汤森:“也是,今天毕竟是丰收节,好像还是莉莉安娜生日吧。”X6ril

  海耶:“嗯。你还是快开车吧,他们爬上车在等着你呢。”X6ril

  汤森无奈地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封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海耶。海耶不动声色地接过,随后和跃身上马的汤森告别,转身走向自己的铁匠铺。自此至终,他都没有看一眼那封信,没有看一眼那个画着狮鹫和紫罗兰的信封。X6ril

  当年的少年握着莉莉安娜的手,兴奋得无以复加,完全没有注意汤森的这封信。然而现在乌鸦却看到了这份深藏在他记忆中的碎片,尽管隔得很远,但他一眼就认出了羊皮纸信封火漆上的牧羊人印章,因为在帝国内廷外勤序列中,只有牧羊人才会在信封打上冰蓝色火漆。X6ril

  牧羊人……X6ril

  乌鸦无能为力地凝望在马车窗口外一闪而逝的景色,他忘记了当年自己和莉莉安娜趴在窗边看风景的感受,但可以想象当时的少年是多么的激动。然而乌鸦此刻只感觉到焦虑和不安,他可还没忘记之后要发生的事……X6ril

  丰收节是北方林地的一个喜庆的节日,但也只是喜庆。因为低温和低降水量,北方林地的农业产量有限,当地人的主要作物是耐寒作物,比如茄子、马铃薯、小麦。不过在阿尔法河和奥米伽山脉地带,并没有太多的肥沃黑土和灰色森林土供以种植,乌鸦所在的小村庄一直都是靠自给自足的苹果泥和土豆条还有阿尔法河的烤鱼过日子,气候回暖的时候,或许还能在树林摘到好几篮蓝莓和葡萄。寒冷地区的农业一向比较稳定,北方林地农业受灾主要是冬半年来自卡拉图方向的寒流,但是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农忙季节了,对农业生产影响毕竟有限。在这种情况下,丰收节对当地人的意义也有限,但它怎么说也是写在费伦年历上的重要节日之一,并不妨碍闲的无聊的未成年人们以丰收节的由头到处放烟花。X6ril

  莉莉安娜就是其中一个到处放烟花的人,低温燃烧术的莹绿色火焰像鬼火一样在她手上跃动,不多时一根烟花从她手上射向天空,爆发出灿烂的星星点点。少女高兴地在小镇的星空下转了几圈,少年和乌鸦呆呆地看着她。X6ril

  当年我在想些什么呢?我在看她露出的白皙小腿吗,我在看她柔顺的长头发吗,我在看她抿起来的樱粉色嘴唇吗?X6ril

  乌鸦心乱如麻,以历经沧桑的灵魂的视角俯视一切,尽管是同一个人,但那份滴得出水的美好也不再属于他,而只属于那时的年轻人。他发现自己似乎有点理解了安德烈大公的想法,对往日的眷恋和不舍真是个恐怖的课题。X6ril

  而如果他现在能叹气的话,他会的。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在小镇的街上,五六个喝得半醉不醉的酒鬼正要走过来,直至今日他依然能记得这些酒鬼当年走向他的时候身上所散发的酒臭,以及他们那种扭扭晃晃的姿态,还有他们在大街上就有胆量对莉莉安娜动手动脚。X6ril

  乌鸦很头疼地看着自己当场就和其中一个流氓推推搡搡起来,然后被他们起哄着推到一个黑色的角落里。围观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但没人敢上前阻止这些显然平时蛮横惯了的流氓。X6ril

  啊,当年我为什么就不能冷静点。X6ril

  噢,老子的脸又被砸墙上了。X6ril

  乌鸦在一片黑里看不到任何东西,只听到背后一个含含糊糊的声音伴着莉莉安娜低低的啜泣声传来:“小子,你刚才不是很狂吗?叫老子什么放手,现在再给我叫一下试试看?什么,你还以为治安队会来?原来嘛你让那女孩被我们摸一下就行了,现在你这么狂,我们可是要做一点别的事情了啊。”X6ril

  他听到了自己被挤在喉咙里的呜咽和骨骼恐惧的颤抖,头上是依旧绚丽地爆炸着的烟花。乌鸦一时有些不是滋味,尽管他已经看得太多,但是他唯一听不得的还是莉莉安娜的哭泣,无论是年少轻狂,未历世事时,还是连灵魂也浸透鲜血之后,都是如此。X6ril

  一声浩叹在乌鸦的心底滚过。X6ril

  流氓:“……妈的你敢……”X6ril

  乌鸦看到自己收回踢出的脚,在一处泥泞中执起了一条淹没在烂泥中的钢条,用力一挥就将刚才从背后按着他的人的腿扫断。在零零星星的围观者的低呼和流氓的惨叫中,右脸乌青的少年以铁为剑,满脑子都是海耶的教导:X6ril

  “记住,构型是剑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为你带来的优势可以是决定性的。当你面对敌人,你需要快速判断对手的剑术风格和攻击轨迹,从上而来的威胁,使用保守的牛位起手或者是激进的顶位起手应对;如果你有战术需求和自信,选择骗式起手或是长铁门式;面对左右方向的攻击,判断出对方的惯用手后使用相应的构型应对;如果对方偏向暴力劈砍,则选择女皇式、‘交击’(Zwerchhau,五大‘大师剑’之一)或曲斩(Krumphau,五大‘大师剑’之一);如果对方偏向一击得手即退,则考虑‘天边斩’(Scheitelhau,五大‘大师剑’之一),以劈砍而不是格挡来防御。但是,所有的终点即是起点,当你走到最后,有丰富的经验去面对任何风格的对手后,你就会发现,你最终还是会回归最开始、最基本的犁式中段。”X6ril1

  呵,摆出了中段,当时我还以为自己要突破到什么境界去了。X6ril

  乌鸦只记得这场战斗的结果,自己除了脸部软组织挫伤毫发无损,对手们则付出了三条腿、两根手臂桡骨还有四颗牙的代价。他对过程并不在意,一直在借少年的眼睛打量着周围的围观者们,他看到了眼中溢满崇拜的莉莉安娜,他看到了嘴边淌血连连后退的酒鬼,他看到了纷纷四散而开对他避之不及的人们,这让当年的少年肾上腺素水平剧升。而放在现在乌鸦的眼里,可能只会百无聊赖地打一个哈欠。X6ril

  突然间,乌鸦的注意力凝聚在一个全身裹在深色风衣里的人上,他的身后背着一把剑,那把剑他能够清楚地认得:银色圆柄头,鱼皮交缠的剑柄,纤细而微微翘起的十字护手,背负的时候会微微高于肩膀的剑鞘。X6ril

  他根本不用思考,就明白那把剑的剑身一定会是纯黑色的。X6ril

  那是愚者之溪。X6ril

  作为剑术大师的海耶在人群中,交叉双手,安静地看着他的儿子拉起莉莉安娜的手,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X6ril

  乌鸦张张嘴,却忘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X6ril

  周围的景色像潮水一般退去,黑暗再次笼罩了他的视野。X6ril

  当莉莉安娜和最后一丝烟火的光明从他的眼里暗淡时,他听到了自己的低语。X6ril

  “生日快乐,莉莉安娜。”X6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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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鸦蓦然从长时间的睡眠中惊醒,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被人猛地拉回到岸上。他不知道刚才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如果是梦的话它又如此真实而刻骨铭心。在白十字战争后他就再也没有做过梦,深沉和甜蜜的安眠不再属于他们这些刽子手、屠夫、杀人犯和老兵。X6ril

  他在平稳而慢悠悠的木板车上睁开眼睛,沮丧地发现自己没有力气抬起手。X6ril

  “松加德,他醒了。”夜莺的声音。X6ril

  松加德:“乌鸦,能说话吗?”X6ril

  乌鸦尝试了一下,但败在了舌头的僵硬上。X6ril1

  “没事,刚从深度假死状态回复过来是这样的。我们已经走了五天了,已经越过了阿尔法河,就快要回到费伦。”X6ril

  “他要多久才能回复过来?那瓶炼金药水……纯紫莲花萃取液,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吗。”X6ril

  “会的。他的神经系统会不可逆地受到一定的损伤,但是……我没有其他办法。”X6ril

  “我明白。损伤会深到什么程度。”X6ril

  “取决于他的假死深度,主要集中在反射神经。”X6ril

  “他以后还能拿起剑吗?”X6ril

  “……”乌鸦看到松加德像是不敢面对他一样瞟了他一眼,选择了久久的沉默。X6ril

  你他妈倒是说啊!X6ril

  乌鸦拼命地睁大眼睛,在心底抓狂地大喊、怒吼、暴喝。X6ril

  “就算没有那瓶紫莲花萃取液,你以为以你的伤势,胸部肋骨几乎被全部震碎,严重的肺爆震伤,右手大拇指粉碎性骨折,还有不同程度的内脏损伤,还能有机会吗?”X6ril

  法洛的声音伴着富有节奏感的马蹄声从前方传来。X6ril

  “别这样说……”乌鸦又听到云雀的低语。X6ril

  “乌鸦,我们之间有一笔账。我知道你听得见,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法洛的声音很冷淡,像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乌鸦感到无所适从,他甚至不知道他和法洛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想张嘴询问法洛,但却归于僵硬的无言。X6ril

  法洛骑在黑马上,目视前方。正是法洛驾着的这匹黑马在平稳地拉动放着乌鸦的小木板车,龙鱼部队只给他们留下了这个和一堆药品,随后头也不回地直奔诺顿堡-黑玫瑰城防线。不过不管怎么说,军用木板车的质量还是有保证的。他们走了好几天,木板车的轮子依旧坚挺,熬过了雨后的泥泞和石路的颠簸。X6ril

  他在远眺下沉的夕阳。X6ril

  他的十字弩挂在马鞍的皮束带上。X6ril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X6ril

  他的腰间别着没有响珠的眺望之铃。X6ril

  他兜帽上的不眠之眼依旧沉默。X6ril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