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轻扬，扬起雪白床单，抖散着碎钻似的水珠，宛如水鸟振翅而落，安栖于胧月下。420wd
少女眼前是风铃苑后山葳蕤的缓坡，井然有序拉开的晾衣绳阵上，挂着数十排密集的被单、衣物，伴山风草浪起伏，连成了片斑斓摇曳的迷宫。420wd
一身保育员打扮、披着藏青色围裙的白人大妈，见工作忙完而畅快地吁口气。420wd
她随手解下红头巾，抹去额上微微浸出的汗水，向正把最后一件被单拉扯整齐的西村晴道。420wd
“雨季来临就不能这么方便地晒东西咯，希望天公能作美吧。”420wd
大妈说的中文纯熟地道，常年忙于劳作的身材，结实得堪比牯牛，光是叉在腰间的胳膊，就壮得能勒死熊的样子，与体态柔美的西村晴相较，完全是恩格斯笔下的“龙骑兵”模板——然而亚麻色的波波头发型，与圆乎乎发福的脸蛋，却又尤显朴实可爱——特别是微笑注视着少女、如母亲般包容的灰绿色双眸，让人觉得她一定是位温柔的妇人。420wd1
“蛰动期的天气还真说不准呢，不过今晚的风好舒服。”西村晴放下卷起的衣袖。纵使刚晾完几百件衣被，少女的套裙也分毫不乱，于烂漫星光的沐浴下，微耀着粉白的清辉。420wd1
四下里月影低垂，澄风摇碧，洗净的衣物，以让人想起家的节奏舒缓律动。撩开贴脸飘拂的秀发，少女连日为政局紧绷的面孔，也难得地透着轻松。420wd
“如果没那些家伙煞风景就更好了。”大妈在围裙上擦干净手，边观望坡下打着强光灯、绕院落和围篱巡逻的守卫，毫不掩饰地抱怨。420wd
“哼，一群吃白饭的，除了把苑里搞得紧张兮兮，半点用场都派不上。连混小子跑出去都没发现。”420wd
见处于一个立场的同僚，被大妈如此鄙视，西村晴也不由汗颜。420wd
见少女转口谈起最关心的妹妹，大妈挠着后脑勺为难道。420wd
“那孩子胃口不太行呢，明明在发育期。跟其他孩子也处不到一块，还是老样子。”420wd
“劳烦您关照了。”西村晴默然了会，郑重道，“非常时期，阿姨您负担这么重，真是过意不去。”420wd
“这不算什么啦,想当初我跟小铃在废土闯荡，什么场面没见识过？要不是生了桧丸那小鬼，也不会想安顿下来——当单身妈妈的日子，比热风邮政局的职员生涯，要乏味得多啊。”420wd3
“我是身经百战了，倒是阿晴你，整天和一帮吃人不吐骨头的鳄鱼打交道，要保护好自己哦。”420wd2
“谢谢云波姨关心了。”西村晴安然回应着亲切的唠叨，“桧丸有您这样的母亲，真是幸福呢。”420wd
“臭小子或许是因为在空船上出生的，成天跳得不行，也不知道长大会是个啥轻浮样。”她噗嗤一笑，“不过白天突然变黑，可是吓得哭鼻子扑进我怀里哦。”420wd
“这几天小家伙们都很紧张，桧丸有我这当妈的照顾还好，但你妹妹……特别是朋友出了那祸事，一定很寂寞吧。”420wd
“马上要就寝了，快去见她吧。”云波用力拍拍少女的腰，“剩下的活我很快能解决。”420wd
“那明早见，云波姨。”西村晴借这一拍跳了好几步，挥手告别，“好久没喝您特制的味增汤，一定要做哦。”420wd
望着少女下坡离去的背影，融入刺眼的灯光，大妈两手叉着腰，笑容渐止。420wd
在大多数与城主办公厅打过交道的人眼里 ，西村晴是个难对付的女人，不但仰仗城主心腹的身份油盐不进，立场强硬，还属于那种下棋每走一步，能顾虑三步的类型。行事滴水不漏，秉节持重，颇有乃师之风。420wd
在风铃苑住民的印象中，她却是个温柔贤惠、为他人着想的大姐姐。420wd
然而于少女自身而言，她也有过不谙世事、莽撞前行的时候，可多年过去，属于她的“青春”业已结束，为了一个前程叵测的承诺，她们这帮被老师选中接受“特殊教育”长大的孩子，作为与城主交易的一部分，早早参与到废舰城“建设”的事务中。420wd1
少女也不知自己是否把风铃苑当家，她原本的家已成回忆中永远毁于战火的烙印，风铃苑至多不过是按某人的期望，打造的容身之所罢了。可此时积压于此的气氛，确实令少女不舒服，那是种心灵的港湾，被阴云闯入的排斥感——而她在外面，早已熟悉这种氛围，无论是驱散安宁的强光与不为人知的暗影——除去某些同僚和“任课教师”，也有她不认识的陌生人，藏身于平常只有孩童嬉戏成长的角落戒备着。420wd
西村晴黯然地不愿去多想，少女拿回前台寄放的纸袋，踏入阔别多日的女生宿舍。420wd
“小绿。”最里间的卧室，叩门而入，打开冰冷的荧光灯，原本黑暗中倚坐窗边的矮小人影转过身，右脚带起怪异的登登细响。420wd
她穿着朴素的鹅黄色连衣裙，只有裙边和袖口，缝着寂寞的白花边。椅子旁拄着根涂白的木拐杖，而她右膝下的小腿肚和足踝上方，都缠着带粘扣带的钢圈，用来固定辅助行走的铁制腿支架。420wd
“姐，回来啦。”喑哑沉闷的嗓音刺着耳膜。女孩深褐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用红色发箍扣着却仍显凌乱，圆圆的小脸蛋上，娟秀的五官带眉毛，都是闷闷不乐的。420wd
“嗯，我回来了。”西村晴轻声回应，“你嗓子怎么呢？”420wd
女孩没回答，用明显哭哑过的嗓子继续问：“为什么这么晚？我知道你早回了。”420wd
“等很久了么……”西村晴微微苦笑，“抱歉，姐姐有事和小铃老师谈。”420wd
“还帮云波姨晒衣服去了对吧。” 盯住姐姐的双眸明明是湛蓝的水色，在灯光下却泛着灰沉的波光。420wd
“你看见了？”西村晴知道妹妹又在闹别扭，却疲于应对，她瞥了眼空着的上铺，“小芽呢？”420wd
“是么？”西村晴没多在意，从纸袋里掏出包装精美的大盒子，递到妹妹面前。420wd
“你不是讨厌穿姐姐的旧鞋吗？”西村晴作开朗地笑道，“我今天工作去上城区，正好抽空买了双全新的，还是斯托雷加牌的哦。 ”420wd
“很贵吧。”女孩却没多少高兴的意思，甚至没伸手接。420wd
“嗯，花了小半月工资呢。”西村晴只得自己打开盒子，给妹妹看新鞋，“可惜姐姐不像灵梦那样会杀价。不过平时也没啥花钱的机会，就当是物有所值啦。”420wd
女孩低头顾着自己的双脚，她左脚穿着只小巧的旧皮靴，右脚却是只与支架连在一起的凉鞋。420wd
“说什么呢。快试试，过两天生日时穿。”西村晴蹲下身，解开妹妹右腿钢圈上的粘扣带，“这里调整一下，应该就能穿了。”420wd
“为什么要现在。”西村绿漠然凝视姐姐摆弄着自己的脚，“生日那天再送不行么？”420wd
“这一阵姐姐会很忙，小铃老师也——”少女尽量以缓和的语气道。420wd
“怎么会呢？”西村晴劝慰道，“去年朋友们不是帮你庆祝了么？学学小芽，别那么孤僻，好好和大家相处。”420wd
“你也知道是看在小芽的面子上呀。”小绿冷淡道，“姐姐你不也和古市君闹翻了嘛。”420wd
西村晴停下给妹妹试鞋，抬头看着冒出桀骜表情的女孩，略显生气：“小绿，我们的事完全不是一个概念。”420wd
“大人说的总是对的，大人的事小孩子总是插不进手。”420wd
女孩挤出莫名其妙的笑容，原本一直紧皱的眉毛舒展开，却让人为之心酸。420wd
“我们是坏蛋‘祸大人’手下恶党的孩子。所以你不惜自身，对大家那么好，那么努力地帮小铃老师，只为了不被当异类。”420wd
“爸爸妈妈都死了，在别人眼中是罪有应得吧。大家都把灾难推给那个叫“祸”的人，恨着她，诅咒着她，可当初救我的又是谁呢？”420wd
“你警告我不要说出那晚的事，仅仅因为被恶魔救，就会被连带着憎恨，那我们是不是不该活下来？”420wd
“住口小绿。”西村晴猛地捂住妹妹的嘴，与那双含着泪花的眼怔怔对视良久，最终无力放开。420wd
“要不是我拖累，姐姐你四年前，早和明子君一起走了吧。”420wd
“什么事都是姐姐一个人承担，为什么我脚是这个样子呢。”420wd
“连运动都做不了，身材都畸形了，不像小芽那样可爱是当然的吧。”420wd
小绿低垂着头，荧光灯再亮，也无法驱散那刘海下郁积的阴影。420wd
西村晴神情麻木地听着妹妹的倾诉，她也知道前一阵发生在那个男孩身上的惨剧，而妹妹在风铃苑称得上朋友的，除了同寝的小芽外，便只有一起担当动物饲养员的阿赫了。420wd
“今天我去看阿赫时，苏晓和陈希明也在，他们抓了只超漂亮的红蜻蜓送给阿赫，想让他稍微高兴点，阿赫平时最喜欢这类昆虫了。”420wd
“然而蜻蜓却被他捏死了，苏晓和陈希明因此吵起架来，最后小芽打跑了他们。”420wd
“他明明是所有男生中最懂事的，性格也好，学习也好，大家都很喜欢他。”420wd
西村绿转头望向窗外，仿佛视线的尽头，有一个美丽的幻影。420wd
顺着妹妹的目光望去，西村晴只见到黑幽幽的操场，更远处是学生们在教师指导下共同修建的农园。420wd
小绿平时总喜欢看着窗外，那儿是风铃苑最热闹的地方，别人都会在那玩耍，而她只会缩在窗后阴暗的角落里观望。420wd
小绿实在是个太敏感的孩子，属于她的阳光很早变暗了。阿赫的遭遇，无疑给了她兔死狐悲的感受，对这个阳光下的世界，也由此生出更大的疑惧。420wd
因为是废人，因为有能干的姐姐，却没有坚强的支撑，无法追求目标，也更容易受伤。420wd
本以为帮上小铃老师的忙，就能为妹妹争取更好的未来，然而牵涉越深，才越知道支配着这人世运转的力量何其无情且凶险。面对不断扑上堤坝的浪头，她不知道自己这条路能走到几时，倘若被城中膨胀的漩涡吞噬得尸骨无存，到时只留下孤零零的妹妹，又会怎样呢？可她却必须抱着付出生命的觉悟，来向老师证明自己，换取一个被履行的诺言。420wd
“小铃老师说我们就要去中央特区了。”西村绿蓦地回首问，“你会一起去吗？”420wd
西村晴捕捉着妹妹欲说还休、恐惧的眼神，她想起五年前那躁动之夜，父亲外出工作时，小绿揪住他衣服不放的眼神，也是这样的。420wd
女孩怯怯伸出因长年拄拐杖而显粗的右手，最终揪住她衣服，把头闷在姐姐怀里，之后，才传来微不可觉的哭声。420wd
这个总是郁郁寡欢的孩子的拥抱，自己多久没接受了，更别说倾听她的乞求了。420wd
快离开废舰城，离开这快被淹没的浅滩吧。希望那个叫联邦的国家，所拥有的高墙，能让她安稳地长大。420wd
那些人所关注的，无疑是更具斗争性的事物，像大绿海雨季倾天的巨浪一样，而她们是逆流而上的弄潮儿——可自己被卷入这浪潮，又是为了那些吗？420wd
父母死后，小绿的世界就只有风铃苑，只有自己这个姐姐，才能在严酷的风浪中抱紧她。如果是为了保护怀中这份可贵的重量，西村晴愿用一切代价来交换。420wd
哪怕是被当一颗激起浪花的石子，扔进洪潮里，听不到丁点回响。420wd
PS：不管是谁，总有想保护的东西不是吗？然而人生的痛苦，往往在于力有未逮。420wd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