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纠结于立场动摇的迷思中，眼神失去焦距的莲子，反而比梅莉先做出回应。41uK41
少女低声陈述的事实，更接近一行错误而无法更改的代码。41uK4
然而她虚弱的语气，却在与灵梦漆黑的眸子对视中，迸溅出再压抑不住的火花。41uK4
“把人当虫子看不起就直说。但你一定不明白吧，蚂蚁和蜜蜂是怎样活下去的。人类社会就是无数像虫子一样渺小的个体，日以继夜搬运着资源，在旧巢的基础上，不断消耗物质和生命累积成新的高楼大厦，而且——”41uK4
莲子捏紧拳头，远望着幼小的鬼神背后，有蜉蝣风暴呼啸的船港。41uK4
“你明白巨浪的成因吗？那是森罗这样精密而擅长调控的虫巢，对野蛮土地的颠覆。”41uK4
被当做无知者对待，让灵梦凶戾的笑意，更激涌起冲击人心防的暗流。41uK4
“我不管你们是森罗的什么人，可这儿是大绿海，凡人是仰仗青龙神的恩赐才活下来的。”41uK4
“所以呢？”莲子头次向恶鬼报以蔑视的表情，“身为受神眷的灵能者，自恃能主宰浪潮吗？你们是习惯称自己龙芽使吧？多么高高在上的称呼，仿佛就站在神的身边。可我在真正的通天塔上，见识过这世界运转的面目，那是你们无法想象的秩序，一切都概莫能外。”41uK4
少女怔忪不安地喘息着，压低了脑袋不敢去看挚友的脸色，明显经历了一番内心争执，才出声制止莲子。金色绚烂的刘海，在她面孔投下黯淡的阴影。41uK4
“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是由金钱和技术精心打造的庞大鱼缸，就算是灵能者，也不过是维系这鱼缸生态循环的工具。人与人的关系，都被生产和消费编织的巨网捕获，所有人不过是被养殖在固定水道里的鱼。”41uK4
“可我觉得自己不是鱼，而是某种更自由的、有翅膀的生命，所以我想改变自己的活法。但要改变什么，就得先接受什么，受不了那高墙中的生活，同样成了我的心病，为此我和莲子逃了出来，偷渡到这里——”41uK4
“在许多人眼中，人类文明之火衰微的世界，无疑是废土。”41uK4
“可来了后我才明白，那是多么傲慢的偏见，纵使被另一套与人类意志无关的规则支配着，但我却觉得这生命肆意生长的泥泞中，真是充满了可能性。”41uK4
“我非常感激你救了我们，也很高兴遇到的人是你。灵梦你与我们不同，是扎根在这块土地上顽强活着的战士。”41uK4
“那么小，就一直与内心的病抗衡至今，那病虽然折磨着你，却也成就了某种强大，如果说那是青龙神的试炼的话，我想它也一定是认可着你，所以才寄宿在你心灵中，你们是在认同又对抗着。我从许多人那了解了，灵梦你靠自己的强大保护了废舰城，保护了人们的生活，不像我，空有青龙神赐予的力量，却不知该干什么。”41uK4
听到这儿，灵梦窅黑阴郁的眼眸中，亮起一点浑浊的血光。41uK4
梅莉毫不退让地直视着那令人心悸的光芒。虽然恶鬼今晚说出的话语，依然只是支离破碎的残片，甚至母亲的死、与祸的关系、反目成仇的因由都语焉不详，可她必须做出回应。41uK4
作为一名相对精神学的在读学生，她却向来厌恶以专业的眼光，来评判内心任何重视的人，少女认为那是一种冒犯，会破坏彼此建立对等的关系，而更愿意以纵情式的审美，来追求心心相印的境界。41uK4
可现在，她却抱持着刺痛自己和他人的觉悟，来剖析灵梦的立足点。41uK4
在别人眼中，总是痛饮着鲜血，暴力又贪婪的恶鬼，身上只染着红与黑的污秽颜色。41uK4
可她从灵梦身上看到的——却是一副绚烂的光影交织的图画。41uK4
少女在第一次接受绘画与美学课程时就明白，如果只有单调的线条和颜色，是无法构建出一副震撼心灵的作品的——那是由人的感官基础与知觉思维经验模式所决定的。41uK4
同样一个人若想彻底解析自我在主观与客观层面上的构建，只有与他者发生复杂的交集联动时才能得到验证。正如课上老师拿来举例子的梵高的《向日葵》，那幅画能成为传世名作，是因为那些色彩和技法，都是画家洋溢着最大热情和才智，去学习探索思考实践后，自我与世界联系起来的产物，也是梵高自身与自身的关联性，被他者所肯定的综合性的结果。41uK4
观察现实，印证心象，选择合适的绘画工具，色与色融合所点染的新的色彩，线与面交汇所连结对比的形状，然后共鸣观众自身的经验与知觉的过程中形成的印象，正是画家透过画作，贯彻自我与他者之间根本性的关联。41uK4
画家创作的本意，或许并非追求“自我”或“他者”概念化的本体论认知，然而人在透过外物的联系，来构建自我时，总不可避免的偏向自我或他者的一极，正如画作中总会有最为鲜明的某种色调所塑造的形象，在脑海留下决定性的深刻印象，那或许是梵高最想表现的，也可以是观众本身所喜爱的。41uK4
梅莉觉得自己像光着脚在虚无脆弱的泡沫上冲浪，一个个不断冒出来的疑惑的气泡让她浮起来。少女竭力不让思维发散到那漫无边际的抽象之海中，而把关注点转移回灵梦身上。41uK4
总之，阿妈就是灵梦自我认知中最浓墨重彩的印象，甚至与灵梦发生联系的其他人，也会被强行带入她与阿妈的印象联系中，最后共同造就了此时此刻的灵梦。41uK4
灵梦常常把“自我”放在她阿妈的立场上，来面对这个世界。41uK4
那自己所看见的到底是灵梦，还是这些构成灵梦人生的知觉、经验？41uK4
在无数可见与不可见的因素连结中，灵梦是怎样分辨自己主观与客观的立场间模糊的“自我”？如果照完形心理学的说法，画家在欣赏自己的画时，看见的是客观的物体本身，还是由构成物体的颜色形状所培养的主观经验？41uK4
至少梅莉相信，自己心所凭依的灵感境界是不会骗人的。41uK4
她封闭在那过去的太阳所划定的虚无白昼中，而再也无法感受到现在的温暖。她也无法蒙骗自己还活在太阳下，而失去了维系那种关系的平衡——在对自我存在的错误否定中，滑落向病痛的深渊。41uK4
那病痛既是绝望，也是希望，越是渴望抓住太阳缥缈的光线，愈陷入深沉的黑暗。41uK4
失去了母亲，能亲手杀死自己的姐姐——哪怕那是罪大恶极的暴君，灵梦她自己的意志，是否在内心反抗过这样的命运？又是否最后把这当违抗命运的罪甘心受罚？41uK4
她和阿妈的关系——她站在阿妈的立场上与世界的对立，到底是出于真正阿妈的意愿，还是她把“自我”强行放在自己对阿妈的主观印象中构建，被双重扭曲后的认知所描绘的连锁假象？41uK4
【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资格去干涉灵梦的选择吗？】41uK4
多亏今天和小铃先生的交谈，让梅莉对自己好好反省了下。41uK4
那种仿佛随大绿海蒸腾的气浪，而将天地包容在心的飘然，不过是把对现实的逃避，冠上追求超脱的借口的衍生物——如水浪冲击产生的泡沫般虚浮的错觉。41uK4
少女茫然张望着大绿海上飘摇动荡的光潮，无论是引魂灯所代表的逝者的光，还是虫与鱼绽放的生命之光，全在这广阔的水天中浑融一体。41uK4
而对苏晓那些孩子来说，灵梦更无疑是从地狱中拯救他们的英雄。41uK4
“生命是黑暗中闪烁的光。”在这一刻，梅莉抓住了自我的心跳，“我在奈辛瓦里老爹的书里读过，是一位新迦南的少女，因战乱家破人亡后，最终为振作自己说的话。”41uK4
“或许灵梦你不觉得，可你的生命，对我、对许多人都非常耀眼。”41uK4
特别是在沉梦之森度过短短几天，却见证过如此多毁灭后，死亡反倒成了一面镜子，映照着她眼中的生命愈发明亮。41uK4
梅莉走到了比自己矮整整一个头的小女孩面前，将还没喝完的可乐，递向了她。41uK4
仿佛有温热的潮水冲刷着胸膛，在这世上，谁也想抬头挺胸活着。41uK4
“别擅自做决定。”良久，眼睛恢复清明的灵梦，才板着小脸从她手中夺过瓶子，“你们可是我的手下一号和手下二号，以后要做牛做马来报答我的。”41uK4
见灵梦一口气把剩下的可乐喝光，梅莉终于放松下来，就地在岸边的台阶坐下，冲莲子开心地招手。41uK4
科学少女原本揪紧的胸口，茫芒然松懈下来，又感到一阵情绪被浪潮卷走的失落。41uK4
见挚友越来越欢脱地挥手，莲子无奈走过去，紧贴着她坐下。41uK4
被亲密地箍住了胳膊，莲子和梅莉一起看着那盏河灯，追着前两盏灯的踪迹，缓缓漂入远方的灯流中。41uK4
一如大绿海潮起潮落的波浪，每盏灯对放出它们的人来说，都意味着对彼岸的一种怀念，抑或诀别。41uK4
可如果不是灵梦亲口说出来，又有谁能想到，这三盏普普通通的灯所燃烧的过往？41uK4
在夜空恣肆飞舞的点萍青，大多数已完全蜕皮，正寻求着延续自身族群的交尾。41uK4
少女不知道虫子是否会因为今晚的蜕变而开心，也不清楚自己的命运，会在这世上经历怎样的绽放和凋零。41uK4
可周围恢弘的旧港，影影幢幢的堤坝与大船，灯浮绿海、虫浪接天的轮廓，在那双她熟悉的璀璨的万花筒中，正辉映出绝对无法于森罗画室中描绘的景象。41uK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