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梦葬的摇篮曲（下）

　　十四岁那年，我成了声音的魔术师。3uFsm2

　　就像有一只钻出童话书的花仙自体内觉醒，指挥着栖息花苞中的妖精们，伴风奏响自然的大合唱。3uFsm

　　徜徉于风中的千万样流音，甚至花叶掉落、蚂蚁奔跑、雨滴从窗玻璃滑下、水气被星光照耀在湖面上凝结成雾的声音……种种细微多变的音符——都在脑海中旋转的五线谱上跳动，只要轻轻一嗓子，或拨响最敏感的和弦，就能进而引导声音向自己激活的旋律汇集，开拓出生生不息的奔流。3uFsm

　　起初这能力是难以掌控的玩具，可逐渐地我发现了一些规律，当全神投入音乐中，或在越多声音、越多热爱音乐之人的包围下，达到忘我的境界，这种力量也越容易触发。3uFsm

　　我相信是神倾听了我的祈愿，才赐予这奇妙祝福，让我能听到大家关心的声音，闭上眼，也能感受大千世界在我耳中勾勒的轮廓。3uFsm

　　拜令人着迷的魔术所赐，在困苦而压抑的战时生活中，我打开了连结新世界的播音键，有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幸福之声。可我决定保守住这个秘密，因为我隐隐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力量，或许是和希音姐一样——不为父亲所接受的东西。3uFsm

　　因为畏惧着他人态度，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能力，但在国家管弦乐团里，我已成为凭风借力直上青云的夜莺，创造出惊人的奇迹，仅仅不到半年，就以一个初中生的身份，成为了首席钢琴师。3uFsm

　　听众的欢呼，圈内的赞赏，前辈的质疑，包括最最重要的——在台前指挥的那伟岸身影的肯定，我接受了所有的掌声和挑战，并让他们为之折服——我感觉自己是在用音乐、用自己与生俱来的一部分战斗着，而这战斗原来是如此慷慨激昂的事情。3uFsm

　　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会如希音姐一样高距舞台中心，成为一只天空主宰，骄傲地唱响震撼苍穹的乐曲。3uFsm

　　然而，在战争辐射整个国家的两年里，我们看不见的硝烟所凝聚的黑龙，已将联邦这株根须盘绕大地的巨树生机啃噬殆尽。3uFsm

　　我听到了崩塌的些许征兆，却毫无概念——这是从前存在，并以为理所当然会继续存在下去的一切，终不复存在的魔音——当大树轰然倒下的瞬间，震碎我耳中的世界时，一切都滑入无可挽回的深渊。3uFsm

　　那是白慧音总理发表全国宣言后的第二天。3uFsm

　　飞行器划破未明的天色，也惊破了我的梦境，旋翼撕裂空气的轰鸣，振动着我家的墙壁，当钢铁的怪兽降落在花园中，我听到了整片花圃的孩子们都在悲鸣。3uFsm

　　厚底皮靴踩踏鹅卵石小径的不祥声响起，像踩在草丛中的猎犬机警而迅捷。3uFsm

　　我穿着睡衣赶到客厅，通宵未眠的父母早已等候在那。我在心底默数着自然大调的唱名，“哆、来、咪、发、索、拉、西”，脚步声在门前冷静止住。3uFsm

　　极有规律的电铃声，宣告了接下来的事实。3uFsm

　　父亲就像预知了这一刻，他衣冠齐整，表情如奔赴一场注定失败的音乐会打开门。3uFsm

　　门外是通往我十四年生命中，无数美好回忆的道路，可这次却站着两名一袭白色冷酷制服的宪警，在花园不远处，是载他们来的空中屠杀机器，卷起狂暴的风之涟漪将草木摧折。3uFsm

　　“李副部长，民本党将召开紧急会议，特邀您去旁听。” 3uFsm

　　父亲强忍住郁怒如熔炉的表情。3uFsm

　　他从衣架上拿起大衣和帽子，回头朝我和妈妈告别。3uFsm

　　“亲爱的，等我回来。”3uFsm

　　门锁上后的空空回响，禁锢着我的思维，只有墙上的钟摆，依然在单调发出时间的叹息声。3uFsm

　　妈妈合着手无力靠在沙发上，往日藏着蔚蓝湖波和天空的双眼，被某种强大的外力冻结又震碎，失去了醉人的神采，可当她眼眸中的思绪，被蔚蓝的意志重新聚焦时，似做出了最坚强的决定。3uFsm

　　“米斯蒂娅，跟我来。”3uFsm

　　我迷茫地抱着八音盒，被妈妈套上过于宽大的风衣，像布娃娃一样被拉着手从后门来到山脚下——那从我窗户中，能透过葱茏天际，一览无余的长梦河边。3uFsm

　　走进敞开怀抱的小浅湾，白色沙滩恍若结霜的月光在脚下流淌，离河边愈近，夜潮声就越恢弘浩大，激荡着我耳中尚未清醒的梦与现实的混合，汹汹波涛连成响彻冬季的闷雷。3uFsm

　　妈妈望着茫茫波涛中看不见的对岸出神，粉发随寒风如水草招摇。3uFsm

　　“米斯蒂娅，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差点在这条河中淹死。”3uFsm

　　“但却像被神眷顾着，随浪冲到岸上，又被孤儿院的老师救下来，获得了新生。但之后却有相当一段长时间的恐水症。老师曾对我说，看清这个世界，然后爱它。无论加害你与否，它都包容着一切。我克服了对死亡的畏惧，再度投入这浪花，成为能在波澜中起舞的萝蕾莱，而长梦河也又一次改变了我的命运，事实上我和你父亲的第一次邂逅，就是他在船上拉响小提琴，而我就像被吸引的人鱼般，浮上他小船边唱歌。”3uFsm

　　“他那时候的表情真是有趣，还特地邀请我去参加乐团，那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3uFsm

　　“之后的故事就相当老套了，当我发现爱上他的时候，已经无法自拔，就像艺术家不愿失去灵感，我们也不愿失去彼此，爱最终成了生活，被这条河所见证。”3uFsm

　　“我们的母亲河啊，把延岸所有事物都裹挟去，一直向东，这人世间有多少悲欢离合，它就见证了多少过往，还有比潮汐本身更浩大的世事变迁。”3uFsm

　　双眼被犷野波涛中所投映的星空淹没，我倾听着月色下的沧桑和声和妈妈的过往，这河水下仿佛有了另一片天空，让我的灵魂化作小鸟投入其中飞翔。3uFsm

　　“自青龙神创生世界，一百多年来，它就是陪伴代代联邦人，从出生到坟墓里去的摇篮曲。”3uFsm

　　“四季的变幻，梦中的抚慰，世事的震怒——”3uFsm

　　“与这天地间的歌声相比，人所发明的音乐，也不过在世上响起几千年，我们依然是牙牙学语的新生儿，但这却不妨碍我们用歌声，来表达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3uFsm

　　妈妈的眼神在夜色中闪闪发亮，那是与这浩大波澜同化的眼神，如同她炉火纯青的音乐般藏匿着洞彻星空的智慧，可她却将这智慧伪装成生活的平凡，但在这平凡中却认定着信仰，爱是神的乐章。3uFsm

　　在我迷糊迷惘时，妈妈却猛地奔跑起来，一头扎入浪花。3uFsm

　　“下来吧，米斯蒂娅。”3uFsm

　　她朝我张开手呼唤着，不知为何，一进入河中，她整个人就不一样了，天籁般魅惑的嗓音诱使着我丢掉外衣，跳入滚滚波涛。3uFsm

　　在连空气都严寒刺骨的冬日，妈妈却拉住我，在凶猛如黑色巨兽的河流中凫水。3uFsm

　　“冷得发抖吧，可你要控制自己，去感受它，活动身体游起来，成为它的一部分。”3uFsm

　　我竭尽全力泅水，一如儿时跟着妈妈学习适应波浪。3uFsm

　　“我的宝贝，你觉得作为一个女人，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追求是什么？”3uFsm

　　“追求？”我几乎被河水浸没的思绪在颤抖。3uFsm

　　是梦想吗？3uFsm

　　还是某个人？ 3uFsm

　　父亲、希音姐、妹红大人的身影，在这一瞬间划过我因浪潮振荡的脑海——我之所以活在这个世上——以如今的姿态——是因为他们给我打下的烙印，或许我渴望能自由地翱翔在天空，不甘心当一只笼中鸟。3uFsm

　　滔滔汨汨的潮声，一如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所倾泻的思念，涤荡着我的身心。浸泡在冰冷狂暴的激流中，童年时所有的哭笑、成长后的美好和怅惘、混杂浓重水味的记忆，都伴随着大河如泣如诉。3uFsm

　　“妈妈，你对爸爸的爱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明明拥有那样的才华，却甘心缩在他背后，当默默守候的影子，就和以前的我一样。”我只能牙齿打战着，以疑惑来对付疑惑。3uFsm

　　“我站在他身边，不是依附，虽然失去了某些东西，却从未失去自己。”妈妈却笑着缓慢却坚定地摇头。3uFsm

　　“作为妻子、作为母亲，作为人，作为社会定义的女性，和自己认为的独一无二的个体，我无论哪个身份，都有着丰厚的价值。只是偶尔会有些遗憾，甚至觉得这世上还有另一个我，过着遥不可及却渴望的生活。”3uFsm

　　这是萝莱蕾从未吐露过的心声，蕴藏着迷惑人心的力量，我在母亲河怀中被无情的洪流冲击，可被妈妈抱着，却不会随波而去。3uFsm

　　“无论爱情，还是梦想，萝蕾莱对感情无比贪婪，所以她才会唱出勾魂夺魄的歌。”3uFsm

　　被那蔚蓝的眼眸注视着，这世上最爱我的女性，将我紧紧拥抱。3uFsm

　　“米斯蒂娅，如果可以——”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河水，妈妈湿透的粉红色头发，也沾在瑟瑟发抖的我身上，耳边响起浪花般的哽咽，“妈妈真不想让你经历这一切。”3uFsm

　　“但你以后绝对要学会别让这浪把你冲走，我们都要如此——”3uFsm

　　宛似一首梦中的童谣，从久远的摇篮飘出来，由萝蕾莱轻轻地哼唱。3uFsm1

　　“乱世来临了。”3uF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