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反叛的狂想曲（中）kXYTZ5
随着家里演奏曲目的变幻，日子不断如消散又涌起的旋律，歌唱着冬去春来。kXYTZ
我逐渐不满足阁楼的窗户所看到的一切，从初次胆战心惊地爬屋顶，到习惯呆在夜幕烟囱旁，眺望着硝烟下战栗的城群。kXYTZ
希音姐说过我家是个欢快的声乐王国，那作为公主的我，俨然发现了新的国土。这屋顶上视野空旷又如履薄冰，每迈一步都是如此的清醒和孤独，正适合深夜辗转难眠时歌唱。kXYTZ
我谈不上热爱、也少不了回忆的首都——那昔日煌煌的灯河，仅剩下依稀火光，映照着我内心的苍白。每一次星空也为之熏红的爆炸，只不过代表这个倒下的千疮百孔的巨人身上，又多了块坏死的疽疮。kXYTZ
希音姐，她也肯定曾像我一样，坐在这上面瞭望天际也无法触及的故乡。kXYTZ
手习惯性摸上吊在胸口的八音盒，我恍惚有种被记忆拥抱的真实感。kXYTZ
“叛军已经兵临城下，我们要去前线支援。”那位看起来一副铁石心肠的宪警，最后洒脱地向父亲敬礼。kXYTZ
“我们都很喜欢您的音乐，这些天，感谢您全家带来的演出。李先生，请保重。”kXYTZ
我不清楚他为理想燃烧的激情中，是否残留着音波的撼动，但我想，那一定是和其它重要的事物一样，成了支撑他力量的一部分。kXYTZ
目送着军人们爬上钢铁巨兽，开赴毁灭的战场，父亲眼神酝酿出某种音乐难以表达的静默。kXYTZ
“往哪儿走？”父亲回头望着我俩，“现在全城都是乱军和暴民，我们逃不走的。”kXYTZ
他迟疑很久，去了后院的储物仓，在积满尘灰的旧练习钢琴里，翻找出一台微型联络终端，像摁琴键一样，敲击出细密的节奏。kXYTZ
席卷全首都圈的战争，持续三个月方尘埃落定。这场联邦史上最惨烈的内乱，被称为“白泽之变”。kXYTZ
纵使从童年到少女成长的这段时期，我经历了国家最频繁的剧变，却无从预料这乐章在历史管弦上激奏的后果，会把自己拽入何种漩涡。kXYTZ
如往年料峭的初春，自东部大丘陵外刮来的春风，吹遍了长梦河流域，吹散开城内外废墟中星星点点的繁花和新绿。父亲发完密电后的第六天清晨，将都城残骸自寒夜中惊醒的广播，响彻着威严的男声，也让我听到了又一轮动荡变奏的延续。kXYTZ
“我是联邦西北边防军统帅，也是临时政府负责人——黄而。”kXYTZ
“我在此宣布，过去四年，民本党倒行逆施，动摇国本，罪无可恕。祸首白慧音已被捕，即日押赴最高人民法院，由十二名大法官组成的审判团裁决。”kXYTZ
“四年来，国家崩坏，经济糜烂，数十万同胞的牺牲，千万人流离失所，一切的乱象，皆由民本党暴行造成，而今天，正义终于得到了伸张。联邦的子民们，笼罩在大陆上空的乌云业已散去，在新政府的领导下，团结起来！天佑五德凤凰旗！”kXYTZ
在广播放送的过程中，自窗外钉住的木板缝隙间，射入缕缕晨光，照在父亲始终皱紧如石雕的眉头上。那表情像在违心听鄙俗的音乐，可他却还是在通告结束时舒了口气。kXYTZ
过分瘦削的身形陷入摇椅里，嘎吱作响的动静，化作看不见的尘埃，消散在冰冷光线中。那时我相信父亲又做了英明的决定，能保护这个家从时代的狂风巨浪下幸免于难。kXYTZ
隔天夜晚，我们躲在二楼沉闷地吃着罐头食品时，令人如坠冥狱的迷诡男低音，忽然从地板下传来。父亲像被触动的弹簧，拍案而起火急奔下楼，我和妈妈追着他跑到客厅。kXYTZ
空气中刮着夜风哀嚎、又似铁蹄踩在心脏上，随时可能失控的旋律，是舒伯特的《魔王》。kXYTZ
他坐在我家钢琴前，大檐帽摆在琴盖上，肩膀别着庄严的五星将徽。kXYTZ
停下自我陶醉式的歌唱，他抬起头，望向我们的是张不起眼的平凡中年人的面孔，眼神浑浊中透着钢刀般淡漠的锋利。他的歌声回响如怪物意犹未尽咀嚼着人心——我早听出那是昨天发表全国讲话的声音——这个男人，就是取代了白总理，如今执掌首都最高权力的人。kXYTZ
“人的感情，总是混入为他人铭刻的记忆，音乐也是如此，对吧？”kXYTZ
他朝我们含蓄地笑着，而这时门外，又走进一位不速之客。kXYTZ
漆黑如无星之夜的披风，遮住了皮衣下袒露曲线的阴柔美感。缠住脖颈的深蓝色围巾上，却刺绣着群星般闪耀的音符，随屋外吹来的晚风拂动，一如真实飘扬的五线谱。kXYTZ
她戴着黑色的天鹅绒手套，半张脸为留着尖锐鸟喙的镂空花纹面具覆盖，活脱脱一只黑夜中潜伏的古怪人面枭。kXYTZ
女人的高跟鞋，敲击出均衡紧密的节奏——似行走在悬崖边缘，清脆而疯狂感振动的魔音，让我周围的世界产生隐隐碎裂的幻听。直到妈妈从身后抱住我，才从这幻听中解脱出来。kXYTZ
“很久不见。”那位名为黄而的将军，也起身向父亲打招呼。kXYTZ
“上次联系，还是你把那个人推荐给我当弟子的时候。”kXYTZ
那个人？我敏锐感应到这句话中的关键，是指希音姐吗？kXYTZ
“你会来这——”父亲继续确认道，“民本党，败了么？”kXYTZ
黄将军不以为意地点头，背手围绕钢琴踱起步来 ，似在追寻他刚才旋律的余韵。kXYTZ
“这场内战，本该把整个国家拖入炼狱。但因为丰总统被害的缘故，他女儿投靠了我们，向反白泽同盟开放了中央特区的防线，我们切断了白慧音退路。”kXYTZ
“或许不愿玉石俱焚，她选择了在贤野镇与我们和谈，但却在最关键时刻，被部下们背叛。为毕生奋斗的事业而死，白慧音也算求仁得仁吧。”kXYTZ
“成为平定内战的大功臣，感觉如何？刚才那曲〈魔王〉，比你在学院时弹得好。”kXYTZ
黄将军停下踱步，他之前的脚步声平稳有力，却像在背负着无法卸下的重担。kXYTZ
“我蛰伏边疆十六年，终于等到了机会。一时兴起，让学长见笑了。”kXYTZ
“恭喜你，达成了自己的野心。接下来，还有更高的位置等着你吧。”kXYTZ
“我得到了观察者们的支持。”黄将军不以为意地抬起右手，那刚随性玩弄音符的食指，戳了戳上方。kXYTZ
“有时我想，这地球孤岛上，不管是为生存劳苦挣扎，还是为权利蝇营狗苟，我们真是种悲哀的动物啊。所谓现代国家，也不过是一个高度体制化的畜圈。人存活于社会，终沦为被豢养的高级牲畜，联系着供集体运转的机器，为当权者压榨，生逢乱世，就是板上鱼肉任宰割。”kXYTZ
“你想表达什么？”父亲像体会到某种不如意的事实，脸色逐渐冷漠。kXYTZ
“我和白慧音，都不过是要完成一场壮阔的社会性实验。”黄将军的语气也变强硬得跟淬着火的钢铁一样。kXYTZ
“雄心也罢，野心也罢，还是年少时被卷入这浩瀚洪流的不甘和复仇心。为了完成这个实验，我会站在国家的顶峰，绝不步她的后尘。”kXYTZ
“忘了告诉你，就是这位潜伏在贤野镇，亲手逮捕了白慧音。”kXYTZ
父亲略带疑惑地打量着面具人，忽然问：“总理还好么？”kXYTZ
“她昨天就死了。”面具人没有回应，黄将军代为答道，“除去被中亚战场牵制的党卫军主力，忠于民本党的部队也全军覆没，剩下的工作，就轮到清算白慧音的党羽了。”kXYTZ
黄将军冲面具人示意：“不论如何，她是个英雄。你有权看到这一幕。”kXYTZ
面具人轻轻打了个响指，在我们之间隔着的虚无中，竟投射出清晰流动的光影。kXYTZ
那是座高大的绞刑架，一袭朴素灰色囚服的女人，依然梳着一丝不苟的白发，站在绞索前临刑。我无意间想起妈妈讲过的圣女贞德的故事。kXYTZ
那位高贵如亘古山原的女子，俯瞰着周围所有等候着她一死来平息心中恐惧的人，依然是副无悲无喜的面容。kXY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