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当然会死，这无可厚非。kXX9u5
但我至今仍未习惯死亡，即使这一单纯的事件在我身上发生数千次，它还是没能寻常如饮水进食。就此而言，死亡还和我保持着彬彬有礼的疏远，无数次与我相逢，颔首致意，擦肩而过。kXX9u12
我有时会惴惴不安，死亡待我甚厚，亦或正好相反，它干净利落地带走了众生，却偏偏留下我，疲惫地流浪在这个世界，使我无法以最终的方式获得万古之平静。kXX9u
这份失落听起来很是不识好歹，无论如何，永生是一件好事。但我拥有着这份美好已经太久，久到我身心俱疲，见过太多无可奈何和终究如此，叹息和欢呼都渐渐远去，刻在岩石上的高尚和卑劣一同风化斑驳。我仍活着，必须永远面对这个世界，再也无法逃离，死亡一触即收，苍老却像枯藤缠上我的灵魂。kXX9u
灵魂，让我苦恼的话题，许多年来我都无法证明它的存在。在我懵懂无知的那些年，它似乎有了实质的形体，从篝火、萨满们的祭舞、慢慢覆盖石棺的湿润的泥土上升腾而起。我敬畏地探寻着灵魂的存在，直到人类的文明和我一同渐渐成熟，我不再浪费精力去思考这个问题，我成了一个唯物主义者。kXX9u7
这很正常，活得够久的好处之一，你知道有些事是假的。kXX9u
拨开时间的迷雾，很多东西在你看来一目了然。更何况，你几乎走遍了这颗星球上的所有地方，却仍未见过任何一种明确的超自然现象————除了你自己。kXX9u
说来可笑，当我环顾四周，可以确信我们的世界客观公正，宇宙法则严密无缝地运行。而当我看向镜子，却看见了那个十恶不赦的、绝不该存在的家伙，那个早就该死的老东西。kXX9u
我无法视而不见，好奇心一直是我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尤其是在文明迈入现代后，我用过许多方法，试图解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kXX9u
我检查自己的身体，借助众多精密的仪器，繁琐而严谨的工序之后，结果显示一切正常，至少是相对正常。我很健康，是个人类。我的衰老非常缓慢，能做到一些正常人难以做到的事，但那只是漫长时光后的积累和变异，显然不足以使我能做到这些事：kXX9u
我设置过一个严密的实验室环境。在众多精密仪器的注视下，我吞下氰化物，含着猎枪枪口扣下扳机，触碰高压电，绑住手脚沉进水里，和二十磅塑性炸药同归于尽......kXX9u
有些过程不太美妙，但结果都是一致的：短暂的黑暗后，我睁开眼睛，完好无损地躺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时间过去了十秒到三天不等，没有规律。kXX9u7
即使用同一种方法重复几十次，也没有哪怕一次相同，苏醒的地点似乎也是随机的，我记得某一次我遇上火山喷发，在被火山灰覆盖后，再睁开眼已经在千里外的某个海岛，阳光明媚，毫发无伤。kXX9u2
所以，这就是我：一个会被杀，但不会死的人类，森严而冷酷的物质宇宙中或许唯一的异端————原本如此。kXX9u11
我还做过更多实验，你可以在我留下的报告中找到记录，但那无关紧要，此类说明到此为止，我们应该谈谈最急迫的事情：kXX9u
有两个消息给你，它能同时说明我和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一些问题。kXX9u
好消息是，我们已经能够证实灵魂的存在了。坏消息是，灵魂的存在形式远不止一种。kXX9u
你应该能明白，记忆是人格的基础，更是我们之所以是我们自己的原因。记忆如果混乱，人格往往也会受到影响，当然，我也相信我们有着比记忆更深的本质（例如基因？）。但归根结底，记忆会影响人格。在【人格-灵魂】这个模型里，记忆意味着灵魂的重要组成部分。kXX9u3
很不凑巧，我应该是这颗星球上记忆最为庞大复杂的生物。更糟糕的是，为了调解这过于漫长的生活，也为了在人类社会中低调地生存下去，我养成了一些对于现状而言不太好的习惯。太复杂的人生又有过多割裂，死亡将我的岁月分割成破碎的镜面，每块碎片都若即若离，彼此映照而不加干涉。kXX9u
简而言之，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扮演过许多不同的角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十分热衷此事，直到我身上出现严重的人格分裂和自我认知障碍为止。kXX9u
幸好，我的心理调节能力尚佳，并在发现问题后立即进行了补救。在最近五六百年内，我只会偶尔忘记自己是谁，或者突然把自己当作过去的某个自己。那种感觉就像是上一刻我还在元老院目睹凯撒之死，下一刻便伫立在现代纽约的街头，簇拥着说唱歌手的人群从我身旁喧闹走过，我仰头看着巨大的霓虹灯和广告牌，天空阴沉黑邃，我像个迷路的旅行者，茫然漫步于时间之外。kXX9u1
这不失为一种新鲜的体验，我往往很快就能恢复过来。但遗憾的是，我的“病情”从好几年开始突然恶化了。kXX9u
我仍然记得，在某一天早晨，我打着哈欠走出门，发现街角的咖啡馆变成了一家极限流空手道馆，馆主是我的邻居坂崎先生，或者说，他曾经是我的邻居。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位热衷于公益活动的老练中年人，但彼时他已经全然忘记这周末要去养老院组织义工活动，而是一门心思扑在一场莫名其妙的全世界格斗家聚在一起互相殴打的比赛上。kXX9u5
坂崎先生甚至还能释放气功波。他妈的，凭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人类的身体还有这种功能？kXX9u18
无独有偶，自那时起，常常有些古怪的传闻。有人在日本静冈县的日暮神社看见有一头红袍犬妖出没，某个灵异事务所莫名挤满妖魔鬼怪，雾夜的伦敦街头经常有人失踪，危险的军事组织到处抓捕所谓的“耳语者”，各国政府机构里突然多出一些超出常识的部门，罗马教廷在暗地里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魔术师们针锋相对。kXX9u7
我甚至真的在北极找到了圣诞老人的家，他的邻居是一头会说话还他妈会跳踢踏舞的北极熊。kXX9u5
整个世界变得乱哄哄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新的家伙入场，让人应接不暇。而除我以外的人却全然不觉怪异，他们理所应当地接受了这一切，似乎世界本就是如此模样。即使有些地方出现明显的漏洞，人们也置若罔闻。kXX9u
在花了一段时间，确认我的精神没有产生新的问题之后，我认为某种现象正发生在我们的世界上。kXX9u
这种现象，我们称之为【侵蚀】，这是种比喻。它是某种能够覆盖重写我们现实的未知现象，虽然我们仍未确定这种现象从何时开始，又因何而生，但至今为止，它已经发生了许多次，并且显然没有就此停止的趋势。kXX9u7
我说过，我们已经找到了灵魂。与其说是我们找到了灵魂，倒不如说，它就这样出现了。kXX9u
不仅是灵魂，还有神明、鬼魂、超能力、魔法、古代超级文明、失落的月球遗迹...众多违背常识的东西，从某一天开始，突然出现在这个客观物质的世界中，它们自成体系，互相有些差异，但无论如何，都绝不是这个世界应有的东西。kXX9u
从好的方面看，这让我们沉闷的世界更加热闹有趣。而且，显而易见，“新东西”的出现意味着我们能够用更多更有效的方式促进文明的发展，我们能够依靠侵蚀的影响实现许多奇迹。我们内部也有这样的声音，但我必须指出侵蚀的恐怖之处，它很糟糕，也许比人类曾经面临的一切灾难都要糟糕。kXX9u
因为，侵蚀，无论是波及世界的大规模爆发，还是发生在个体上的小规模影响，都会改变一些东西。kXX9u
这种现象所导致的最直观的变化，就是我们的人生会被改写，记忆、经历、相貌、家庭，都会变得迥异。kXX9u1
这是死亡之外的另一种死亡，你还活着，但你已经不再是自己，你会忘掉哪怕最为坚信的东西，你会失去你毕生珍爱的人，陌生的世界装作一副熟稔的模样向你假笑。kXX9u2
更糟糕的可能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你不再存在，你的痕迹被完全抹掉，你甚至没有被另一个人顶替，而是就此若无其事地消失。kXX9u
我厌恶这种事情。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而麻烦的是，侵蚀不同于死亡，它对我一视同仁，至今为止，它已经许多次试图改变我。kXX9u
我抗拒着侵蚀，因为一些我有所猜测但无法确认的原因，我能够抗拒它。kXX9u2
这仅仅是侵蚀于我们个体而言的恶意，而对于我们的社会，乃至于文明和星球本身，侵蚀有着更加无法忽视的恐怖危险。kXX9u
我们的文明格局本就混乱，处处都埋着导火索，纷争从未停止，而加上侵蚀带来的影响...简直就像火药桶里硬塞进了数倍容量的塑胶炸弹，还有无数傻子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想要冲上来引爆这个炸药桶。kXX9u
我们解决了秘密研发丧尸病毒的跨国公司，毙掉了准备启动外太空粒子冲撞器制造时空扭曲的能源项目，在超级人工智能诞生前抢先拉掉了电闸，消灭了几个拥有超自然能力妄图颠覆社会的奇怪组织，压制各个大国停止他们蠢蠢欲动地想要造出能一炮把地球炸上天的新型武器开发计划，在南美洲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追逐狩猎所谓的不从之神...但显而易见，只要侵蚀还在继续，此类危险就会越来越多，自我毁灭似乎是人类的天性，既然我否决了使用全球精神控制装置的快捷方案，那就必须面对不断改变的现实，继续收拾这个烂摊子。kXX9u31
即使情况仍在恶化————无论是世界还是我————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我利用我漫长时光中积攒下的关系和资源，召集了一批同样想要抵抗侵蚀的人，试图阻止正在发生的一切。kXX9u
我的记忆正在逐渐混乱，侵蚀也让旧症复发，而且越发严重。kXX9u
但我能够慢慢恢复过来，无论多少次。它无法击败我，也无法击败你。kXX9u
我在日记的后面，记下了几次侵蚀的处理过程，以及一些我很重视的事情。其他状况，你尽可以询问爱丽丝，她是我，当然也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能信任的助手。kXX9u
祝你好运，老家伙。kXX9u4
补充：嗯，我已经看过这本日记几次了，但目前有些新的变化，我得记下，毕竟事实说明我的记忆越来越靠不住了。kXX9u
公元二零一二年五月七日：位于太平洋萨瓦伊岛上的大型传送通道已经被封闭，目前没有其他此类【黑暗之门】出现的迹象，但通过传送门出现的异常个体，在临死前声称它背后还有一支庞大的军团。kXX9u6
地球上显然没有这个势力，侵蚀的影响范围比我们之前想的还大许多。kXX9u
公元二零一三年三月十三日：我找到了绝对未来视能力者观布子之母，封锁时间线的事情终于有了进展，但必须注意敌意个体基修亚·泽尔里奇·修拜因奥古（项目编号【Ⅱ-243-宝石翁】），我在回程列车上和他交了一次手。他显然很不认同我们正在进行的计划，我希望决策部尽快拿出收容他的方案。kXX9u4
另外，我在观布子市遇见了一位非常特殊的少女。谨慎起见，我目前不想和她接触。但我认为必须持续关注。若有可能，我会指派爱丽丝负责接触目标个体【两仪式】。kXX9u2
公元二零一四年二月二十四日：记得盯紧东京的“宇宙CQC”偶像组合，特别是那个银色头发的奈亚子，【魔鬼赌局】的糟糕事态记忆犹新，我不相信祂会老老实实当偶像。kXX9u4
公元二零一五年七月三十日：埃及的旅程后，【零时紊乱】事件告一段落，坦白讲，我没料到会发生这么多变化。好在时间线已经彻底封锁，鹿目圆香（项目编号【Ⅰ-024-时之圆环】）也重归正常生活。史比特瓦根财团正式成为我们的合作组织，共同研究从埃及得到的两支“箭”（项目编号【Ⅱ-335-替身激发器】）。kXX9u12
“也就是说，这其实是我自己的笔记。而我几年前不幸患上了某种奇特的...呃，阿尔茨海默病，只能用这种方式记录信息，让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kXX9u
他啪的一声合上日记本，微微后仰，这个男人有些清瘦，留着很短的黑发，二三十岁的年龄，神色平静，语气略带疑惑：kXX9u
“然后，你就是笔记里说的，我最得力的助手爱丽丝小姐？”kXX9u1
站在他面前，笑容温和的女性轻轻点头：“是的，先生。”kXX9u
男人想要挠挠头发，但椅子扶手上的U型锁环牢牢扣着手肘，让他只能摸到下巴上的胡渣。kXX9u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