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四周，这是间稍显老旧的仓库，唯一的光源是头顶的白炽灯，大门紧锁，寂静无声，水泥地板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空气中浮游着雾状的细尘。一些用途不明的工具隐隐约约堆砌在角落阴影里，气氛很棒————电锯能够合理出场的那种气氛。43fCF
不知从何响起舒缓轻柔的音乐声，是蓝调，没能带来多少轻松感，反倒是让这里更像是汉尼拔医生的工作现场。43fCF
男人斟酌着言辞，过了一会儿，点头道：“赎金要多少，我想办法凑。”43fCF
“我想没有绑匪会在受害者耳边放《Old Time Religion》...我喜欢这首歌。”43fCF
爱丽丝顺着歌声哼了几句，声音很轻，但在吉他和醉醺醺的男低音的映衬下，意外的别具风味。43fCF
‘他按着自己的直觉过活。屈膝在地，没错。他是个成熟的中年人...’43fCF
“也许可以是。”爱丽丝眨了眨眼睛，“好吧，严肃来讲，这些仅仅是安全措施，确保先生在苏醒后不会逃跑，或是更糟————侵蚀的记忆改写可能让先生变成非常危险的人物，例如矩阵救世主、反叛的帝国王子、试图灭世的白发噬星体...如此这般的家伙，并擅自将我们认定为敌意目标。接着就会发生一系列我们不愿重演的事故。”43fCF8
男人瞥了一眼肘部那坚固的钢铁环，决定好歹说些什么：“很管用，我一点都没有萌生逃跑的念头。”43fCF
男人试图再次确认：“所以这不是某种新型绑架方式？”43fCF
“请放心，只是安全措施而已。是经先生本人同意后施行的，应对记忆谬误时期的特殊程序。”43fCF
爱丽丝微笑着解释，即使是被束缚在椅子上，男人也必须承认，这种等级的美人笑起来非常有亲和力，让人不由自主想要相信她的话。43fCF
再加上她手里那把勃朗宁M1906袖珍手枪，这份信服力越发坚实可靠。43fCF6
“不，这是准备好的证据之一。”爱丽丝的笑容越发灿烂，她的食指贴在扳机护环外，枪口指着男人的心脏，纹丝不动：“那么，先生相信我吗？”43fCF
“会‘砰’的一声。”或许是错觉，爱丽丝似乎有些期待，“先生就会相信我。怎样，要试试吗？”43fCF
“我很高兴。”爱丽丝放下枪，“开个玩笑而已，我不会开枪的。”43fCF
却听爱丽丝继续说道：“况且，我们也不会用绑上尖锐石头的木棍去狩猎泰坦。即便刚刚醒来，要伤害先生的话，至少要在这间仓库的地板底下堆满塑性炸药吧，我猜。”43fCF5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极为平淡，仿佛在构想一个正常、有效、能够实行的计划。换而言之，不像在开玩笑。43fCF
男人眼角抽搐了一下：“那你还是干脆开枪打死我吧。”43fCF
爱丽丝顿了顿：“而且，先生还是没能想起来：我是无法伤害你，也绝不会那样做的。”43fCF
男人很肯定她刚刚有一瞬间露出了遗憾的神色，他想了想，决定不问“为什么”，也不继续提“你倒是开枪打我呀笨蛋”的话题，转而说道：“那现在你能放开我吗，我没吃午饭，还有点渴。”43fCF1
“暂时还不行。”爱丽丝撇开话题，“先生没觉得有些地方很奇怪吗？”43fCF
今天晚上奇怪的事情太多了，男人想，但是有一件怪事我应该得首先提出来。43fCF
“啊，当然。”于是他深沉道，“我觉得各种地方都很奇怪，比如我非常清楚地听见我身下这张椅子里面正在滴滴滴响着，不知为何听起来很像定时炸弹的声音。”43fCF1
“啊呀，抱歉，我忘记关掉了。”43fCF1
爱丽丝俯身在椅子底部按了一下，轻描淡写道：“这也是安全措施之一，别在意。”43fCF2
男人想道：好，看来我随时都可能被炸上天尸骨无存，太棒了。43fCF
“这种安全措施让人很没有安全感。”他将自己翻滚的情绪掩藏地很好，尽量平静道，“还有什么遗漏的安全措施，请努力回想一下，否则还是尽快给我一枪吧。至少死得比较完整，多少能方便一下敛容师。”43fCF
“先生，常识来说，面对会动用炸弹的团体，受害者是没必要考虑遗体敛容这种问题的。”爱丽丝笑容得体，就像在描述一件小事，“我们一般会用高锰酸和焚化炉为您解决后顾之忧，另外，混进水泥里沉进海湾也很符合本地风俗。顺便一提，先生希望在死后用什么方式处理遗体呢？”43fCF5
“我个人倾向于火葬...”男人突然一惊：“等等，你果然是想干掉我吧！”43fCF
“只是探讨而已，我们以前偶尔会谈到此类话题，那时神智清楚的先生想要一个风光大葬：在巴洛克式的宏伟教堂里举行葬礼，前面安排几十位美少女高中生穿着短裙载歌载舞，两旁立着巨大的音箱滚动播放尤利乌斯·伏契克的《角斗士入场进行曲》，以便观瞻者们心情舒畅取用餐点。先生则头戴花圈安详地躺在竖起的黑色棺樽之中，静待倒计时结束，教堂穹顶缓缓打开，棺樽底部喷射火焰，先生在第一宇宙速度下升至大气层，轰的一声化为漫天烟花。这时来宾们便起立鼓掌，庆祝人类史上贻害万年的老东西终于就此了账。”43fCF6
爱丽丝缓了缓，看着神色震惊的男人，温和道：“就结果而言，和火葬相差不大。”43fCF
“这太扯了，我们之间对于‘神智清楚’和‘风光大葬’的定义是不是有什么微妙的差别？”男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好吧，我承认这的确挺风光的...老实说我现在甚至觉得这样还挺不赖。但我觉得你就是在唬我。”43fCF2
没想到爱丽丝坦然承认：“这的确是我编的。但我并非随口胡说，而是基于我对先生的充分了解，提出了一种可行性————现在看来，先生果然挺喜欢的，对吧？”43fCF
“嘛，倒也没错。”男人沉思了一下，忽然醒悟，“稍等，你是不是在拐弯抹角地骂我脑袋有恙？”43fCF
“我可没有这么讲，只是探讨而已。可惜先生‘死掉’之后，遗体会在苏醒时消失，虽然方便，却没有举行葬礼的基础。”43fCF
爱丽丝露出惋惜的表情，话锋一转：“否则我们的医用尸体支出又能降低不少。”43fCF
“你真的是我最信任的助手吗？”男人惊异道，“正常人应该不会考虑把自家老板当作免费尸体来源吧！”43fCF
“正常人也不会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甚至有心情插科打诨，你的俏皮话也太多了，先生。”43fCF
爱丽丝用温和的口吻回答。霎时间，灯光之下，她温柔的微笑仿佛凝滞在时间中的纯白大理石雕塑，缺乏变化，反而让人无从揣摩这笑容的真实含义：43fCF
“你瞧，我所指的怪异，不在外界，而在先生自身：记忆谬误引发反应的违和。”43fCF
男人想了想，说道：“嗯，我觉得我的记忆没什么问题，它很体贴地提醒我，现状有三种解释：我被一伙危险的武装分子绑架了；我在做梦；我长生不老但我有失忆症。常识而言第三种可能性最低。”43fCF
“真的是这样吗？”爱丽丝竖起食指，轻轻摇晃，“换个问题吧，先生，你真的在意炸弹和手枪这类东西吗？”43fCF
男人睁大眼睛，有些震惊地叫道：“什么，难道我不该在意吗？!”43fCF
“先生只是以为自己在意而已。你错误的记忆让你认为，自己会被这些武器伤害。但那只是一种幻觉，属于另一个人的恐惧，来自幽灵的‘常识’，它无法遮盖先生在漫长岁月中得到的自己的‘常识’，即某种自我认知：我被杀，不会死。”43fCF1
爱丽丝的柔荑轻轻抚上男人的脸庞，纤细而柔嫩的手指若即若离地划过他的额角：43fCF
“记忆告诉你，应该恐惧。但先生，你连一滴汗都没有流呢。”43fCF
白炽灯在男人面庞上勾勒出沉默的阴影。半晌，他说道：“生物在面对危险时的反应是不尽相同的，或许我是临危不惧的那种类型，也可能我的汗腺在恐慌状态下缺乏积极反馈。”43fCF
爱丽丝低声笑了笑，似乎觉得他的辩解很有趣，她的脸庞越发凑近，翡翠色的眼睛直直盯着男人：“请问，你是谁？”43fCF
男人稍稍后仰，有些尴尬：“呃，我叫桐谷和人，这个你应该清楚吧？”43fCF8
既然已经被绑在这里，身份之类的信息想必也都被摸透了，当然，男人并不认为自己是那本笔记的原主人————即使失忆，如果要向自己进行自我介绍，他会选择录音、录像、全息记录，藏在银行保险库或自己的电脑硬盘里，而不是一本没有任何署名、可以轻易伪造的笔记，由来路不明的持枪女性在这种情况下交付。43fCF
爱丽丝盯着男人的脸，那眼神含着某种难以捉摸的促狭笑意，她轻声追问：43fCF
“稍等，突然问起这些...好吧，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桐谷和人’苦恼道，“二十六岁，姑且失业在家，喜欢浸入式网游，算是半个职业玩家。等等...”43fCF5
‘桐谷和人’突然皱起眉头，沉吟道：“我应该刚刚从那款虚拟游戏里逃脱出来，正在医院恢复身体，但是...”43fCF
他手臂稍稍用力，长袖下露出相当明显的肌肉线条，那绝非在昏迷两年后，尚处于康复阶段的虚弱病人应有的体型。43fCF
爱丽丝看着陷入沉思的‘桐谷和人’，双手叠在腹前，轻声道：43fCF
“二十六岁的御宅族，常识来讲，即使勇气过人，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吧。况且，先生刚刚做出的三种设想中，并没有【这一切仅仅是一个恶作剧】的选项，你看，偶尔也会有激进的恶搞节目会为了效果，在法律上打擦边球嘛。”43fCF
“再或者，我其实是一个精神病人，是暗地里关注先生很久的病娇跟踪狂，有一些施虐癖，用手枪和炸药吓唬你，好让你乖乖听话，从你恐惧无助的情绪中获得欢愉。为什么没有做出这种假设呢？比起有一群来历不明的武装分子突然绑架了你，这种假设反而更加可靠吧。为什么呢？我猜一猜，刚刚看见那把手枪的时候，先生已经判断出那是真枪，而不是仿真模型。更准确地说，就连这款手枪的型号和性能情报，在那一瞬间也滚过了先生的脑海。所以你知道，这并非儿戏。”43fCF
尘埃在光束中极为缓慢地流动，如同凝固的烟。没有风，男人的呼吸声微不可闻。43fCF
‘桐谷和人’的辩解截然而止，少倾，他叹了口气：“不，这不是辩论。这种事情在我的记忆里不存在。”43fCF
所以，这就是怪异之处。男人顷刻间明白了爱丽丝的话，他的记忆的确有问题，这似乎能作证那个荒谬的观点。43fCF
这场谈话————姑且称之为谈话————的意义就在于此。爱丽丝之所以把他绑在这里，让他看一本莫名其妙的笔记，告诉他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揭穿他记忆中的漏洞，就是为了让男人相信真相。43fCF
而对于我。男人想道。在这场不公平的试探中，我也在寻找真相。想想看，如果我的记忆有误，那么除了爱丽丝的“真相”之外，更有可能的选项是什么呢？显而易见。43fCF
于是，男人缓缓说道：“有这样一种可能：你们对我进行了部分洗脑，混淆了我的时间观念，身体状况的不符也能如此解释。这种技术的确存在，你们也无需修改我的全盘记忆，只要制造出一些小漏洞即可。”43fCF
但是...男人的理性和逻辑在正常运作，他皱起眉头，指出某个逐渐显露的事实：43fCF
“可如此一来，我就更不可能是‘桐谷和人’。‘桐谷和人’只是个非常厉害的玩家，你们没有理由这么对付他。SAO的事故已经在社会上造成广泛影响，早就来不及掩盖。某些对我有恶意的个人？他们会直接干掉我，而不是抓来洗脑。”43fCF
“的确如此。事实上，因为先生抵抗着这次个体侵蚀，‘桐谷和人’先生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嗯，在侵蚀扩散之前。”爱丽丝微微一笑，“另外，虽然不知道先生这份记忆的详情，但以我对先生的了解来看，先生可以回忆一下‘桐谷和人’的感情经历，看看是否能发现什么有趣之处。”43fCF
“感情经历？啊，我在虚拟网游里有一位患难与共的恋人...等等，这个女孩是谁...咦，这个又是...嘶——简直是轻小说男主角式的顿感啊！”43fCF
男人闭上眼睛，神色怪异，笃定道：“嗯，我不是‘桐谷和人’。”43fCF3
他看向侍立着的爱丽丝：“有趣，但你是怎么猜出来的？”43fCF
爱丽丝饶有兴致道：“略显老套的寿命论，掺杂着一些老年人的空乏平静，多少混着一点敏感而诗意的无用伤感，或许还会有几个美妙的名字，几段陈旧如新的故事？谁在乎呢，大致如此吧。”43fCF
“我太老了，还会继续老下去。我深知我所爱的女孩会变老，即使我一如既往爱着她的苍老，我的女孩最终仍会死去。死亡不会带走我，却会带走我深爱的人。于是我厌倦了，逃开了。”男人有些无奈道，“没错，这的确是个解释，如果我真的是你所说的那个人的话。另外，如果我这么多年来都在世间留下子嗣，也无疑会变成很糟糕的事态。”43fCF
他的基因或许会比成吉思汗的流传得更广。现代基因学家们稍作分析，就能惊讶地发现，有无数样本能够追溯到同一位祖先————在不同的时代。43fCF
爱丽丝随口说道：“嗯，正是如此，先生为人类和你自己都做了一件好事呢。”43fCF
“咦，我自己？此话怎讲...嘶，等等！”男人震惊地瞪大眼睛，“我、我应该没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自己的...呃，子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43fCF3
“应该是没有的。”爱丽丝说道，见男人松了口气，似乎无意地补充了一句，“仅就我所知，没有...吧？”43fCF
爱丽丝露出近似捉弄的微笑，眨眼间恢复安静的神色：“所以，先生已经相信，自己并非‘桐谷和人’，而是先生自己，对吧？”43fCF
“哦，我的确并非‘桐谷和人’。我的记忆是错误的。”男人话锋一转，“但这并不能证明，你的说法就是真相。”43fCF
“即使我的真相如此纯粹而简单？”爱丽丝眨了眨眼，或许只是男人的错觉，这种俏皮的小动作出现在那副精致无暇的脸庞上却有种挥之不去的嘲弄感，“而先生只是挖空心思在寻找更加繁杂无用的解释，用以拒绝我简单的真相？”43fCF
“【真相很少纯粹，也决不简单。】”男人说完，意识到他引用了王尔德的话，妈的，他怎么会知道一个生活在十九世纪的英国自恋狂说过什么。他不该知道，但他就是知道。记忆与知识的冲突令他有些烦躁，但他忍耐了下来，“再者，比起你...以及那本笔记里提到的事情，其它的诸多解释，反倒显得简单明了。”43fCF
“因为奥斯卡·王尔德先生终生沉浸在他柔软的感性世界当中，而先生呢，你必须睁开眼睛面对我们冰冷而滑稽的现实。它很复杂，但有时候，它简单得犹如一纸童话。”爱丽丝轻柔道，“当然，我愿意听听先生试图找到的真相。我早有预料，先生骨子里就是喜欢质疑的性格，但在失去经验和知识之后，那个狡猾的老人似乎回到了他稚嫩无助的年岁。真好啊，与我而言，以这种方式与先生交谈是一件富有趣味的事。”43fCF
“好吧，至少你不会因为我做出一些假设就立刻干掉我，这是个好消息。”43fCF
男人放松身体，仰头盯着天花板：“相比起‘我就是那个人’，更有可能是‘你想要我认为自己是那个人’。也许我只是个替身，你们洗掉了我的记忆，植入了假的记忆，用这份笔记作为引子，试图让我相信‘桐谷和人’的记忆是错误的，似乎就能证明你们的说法。但实际上，我可以是任何人。”43fCF
爱丽丝歪了歪头：“啊，在我们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相比起特定的‘那个人’，确实是‘任何人’的选项更可靠呢。”43fCF1
‘任何人’，或者说‘无名氏’皱眉道：“但问题是，让我自以为是某个不死不灭的人，有什么意义呢？”43fCF5
身份是有价值的。混淆记忆偷换身份，也必然有其背后的价值。但将某人洗脑成忠诚的特工，和将某人洗脑成“不死之人”，完全是两码事。43fCF
后者本质上和身份无关，洗脑无法让人真的永生不死，只需一枚0.25英寸子.弹即可轻易验证。43fCF
而重要人物的替身...一个怎么杀都不会死的家伙，大概也不需要影武士。43fCF
而且，特地在这种恐怖片氛围的地方，弄出刑讯逼供似的“欢迎仪式”，实在不是欺骗的诚恳态度。妈的，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音乐播放器现在竟然放着帝国进行曲，救命啊。43fCF1
“所以，现状和先生的假设并不相符。”在星球大战那标志性的雄壮配乐声中，爱丽丝道，“那么，将梦境排除在外，只剩下一种可能。”43fCF2
‘无名氏’缓缓吸了一口气，摇头道：“这或许也在你们的算计当中，最荒谬的骗术，在有时候反而会显得可信。我无法找出你们将我洗脑的意义所在，也仅仅是因为我暂时不清楚你们的真实目的。”43fCF
“确实如此。”爱丽丝似乎明白了男人的想法，赞同道，“即使是先生，在记忆混乱、情报不足的情况下，也没办法什么都知道呀。困境是，对于先生而言，这个世界都处于模糊之中，不知真伪。”43fCF
“所以，有趣的是，在你们的说法之外，在我自己身上，还有另一种可能：我当然不是‘桐谷和人’。”43fCF1
‘无名氏’缓缓说道：“但是，或许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桐谷和人’，他只是我临时编造的幽灵，顺势使用的幻影，用以套取情报、拖延时间、博得信任、确认现状——————然后在恰当的时机送出致命一击。”43fCF
“你们没法知道我在想什么，也没法完全操控我的思想，否则也没必要来一场这样的‘谈话’，无论你们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你们的洗脑或许会出些差错，我可以脱离你们的剧本。”43fCF
男人半阖着眼，纯白的灯光投射在他的眼帘上：“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而你们呢，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东西。”43fCF1
片刻无言之后，爱丽丝笑了：“没错，先前已经说过了吧，我们的确很担心，先生这次醒来后，会成为什么...非常危险的东西。”43fCF
男人疲惫地闭上眼睛，说道：“你还在坚持你的观点。但你有没有发现，你的说法有一处漏洞————即使我的记忆发生谬误，按你的说法，是所谓的侵蚀影响了我，让我产生自己是另一个人的错觉，但那又如何呢？即使我自以为神祇，将自己当作超能力者，觉得自己能够拨弄时间动摇大地，那也只不过是幻觉罢了。我仍然只是我，一介凡人，被缚铁椅之上，动弹不得，何谈危险......”43fCF
“没错，侵蚀会让受害者变得完全不同。记忆、经历、身体...乃至能力。他们会真的变成‘那一个’。”爱丽丝似乎猜出了他在想什么，点头道，“而对于先生，很不幸，你会变得比‘那一个’更强大————也更危险。”43fCF2
男人好半晌说不出话，他迟疑道：“我不明白，这很荒唐。”43fCF
“但这就是我们的现实。侵蚀改变的不止是个体，还有整个世界。”爱丽丝平静道，“除了侵蚀会带给先生的东西外，这个被改变的世界还为唯一一位永生流浪者准备了‘礼物’。在原本那个严谨唯物的宇宙中，永生只是永生，先生会流血，会昏迷，会因寒冷发抖，也会因悲痛落泪。”43fCF
“而现在，这个世界为你留存了许多位置。”爱丽丝轻轻抬手虚点，“触手可得。”43fCF2
所以，如果他失控，除了侵蚀带给他的能力之外，他还会...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会比‘原版’（这词用在这儿颇具讽刺意味）拥有更多。43fCF8
“...但获取的同时，也意味着承认我不仅是我。”男人低头道，“而是侵蚀所改写的世界上的...另外一些东西。许多东西。”43fCF
“是的。”爱丽丝微微低头，睫毛轻轻颤动，看不见她的眼神，“接受‘礼物’，被侵蚀淹没，再爬出来找回自己。为了挽救一切，先生已经重复过数次这样的牺牲。这也是先生的病情越发严重的主因之一。”43fCF5
“你这种说法搞得我好像很悲壮似的，但我完全没有实感。”43fCF
“难道我还能使用友谊的魔法吗？那我现在使用变形术了。”43fCF1
他伸出指头点了点爱丽丝，说道：“变！猫！”43fCF1
半晌过后，什么也没发生，爱丽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男人无奈缩回指头。43fCF
爱丽丝善解人意地建议道：“可能是先生没有指定品种，再试试吧，我会配合的。”43fCF
这家伙肯定是在嘲讽我。男人忧郁地想道。哼，有本事你就变成橘猫给我看呀。43fCF
“不用了。”他摆摆手，无力道，“我能猜到你会说什么，无非就是我还没有真正接受这些事，还不够深信，还没有找回自我啥的，我还没到三十岁无法晋升成火焰魔法师......你看，除非我现在能用手搓出一个火球来，否则又绕回去了。”43fCF1
这就像什么宗教骗局一样，无论怎么质疑，都有一套糊弄过去的说辞。此时的最佳处理手段是使用“牛顿火焰激光剑”————奥卡姆剃刀的同类武器，亦即“所有无法进行实验和观测的东西都不值得讨论”。43fCF8
但他现在被绑在审讯椅上，理性告诉他最好别祭出这种武器，否则可能会被恼羞成怒的骗子小姐当场打死。43fCF
“啊呀，看来我和先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呢。对于先生，世界和人生一样不可信。而对于我们，先生把自己藏在阴影之中，现在我仍然无法确信先生是不是演戏，又是否如你自己所言那样安全无害，真是困扰。”43fCF
即使男人自己道破了另一种危险的可能性，即：他或许真的能手搓火球乃至核弹，现在仅仅是伪装成老实好人，随时准备趁乱暴起，爱丽丝的笑容也依然温和：43fCF
此时此刻，他能依靠的似乎只有错误的记忆，他所做出的猜想和判断似乎也仅仅基于虚假的经验。43fCF
就像那个古老的假想，插满电线的缸中之脑，无法从伪造的梦中醒来。43fCF
但这个虚假的梦有着漏洞，他察觉到了这些漏洞。这或许说明，他并没有完全沉睡在盛满营养液的缸子里。记忆会欺骗他，但他所具备的逻辑和理性，是诚实而鲜活的，它们已然超越了虚拟之梦。43fCF1
...当然，假设所有这些逻辑和理性，也仅仅是谎言的一部分，那就多说无益了。43fCF
他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糟糕，比起陷入质疑一切的怀疑论困境，他更愿意搏一搏。43fCF
“先生，叫我爱丽丝就好。”爱丽丝的笑容更加灿烂：“真的要这样做吗？如果我们只是在骗你，你可是会当场死掉哦？”43fCF
“是啊，但没办法，以我的处境而言，苟活不如一死了之。如果我们仍然无法达成共识，且你们的确洗脑了我，那这次不成功，你们还会继续清除我的记忆，我实在不想变成另一个人。当然，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们干脆换一个对象，重复高精度的洗脑要保证不出差错，难度太高，还是考虑一下成本吧。”43fCF
‘无名氏’摊开手掌，低头看着掌间的纹路：“而且，我也很好奇：如果我不是我，那我究竟是谁。”43fCF
爱丽丝再次举起手枪，枪口贴着男人的脑门，触感冰冷：43fCF
“唔，真是违和。”男人近距离盯着爱丽丝的手指缓缓勾动扳机，他想，子.弹会穿过我的额骨，带着巨大的动能搅碎我的脑浆，或许还会在墙壁和地面上弄出一团凌乱涂鸦，场面会很不美观。43fCF
他明确地知道这些，因为他知道自己当然没有什么特殊能力，记忆中只是一名游戏玩家。43fCF
所以怪异感油然而生，从紧密粘合的记忆之膜中硬生生钻出，化为低语：你应恐惧，但我没有。43fCF1
“先生看起来很镇定，所以，你心底是愿意相信我的？”43fCF
“不，我不想死啊。但不知为何，有些时候，我情愿做个赌徒。”43fCF
男人微微低头，叹气道：“唉，把生命当作筹码换取真相，无论如何，这令我心情舒畅。”43fCF
爱丽丝叹了口气，放下手枪道：“我说过吧，我是不会伤害先生的，哪怕你不会因此受伤也一样。”43fCF
‘无名氏’沉默了一下，苦恼道：“喂，你这样的话，想要把我重复洗脑废物利用的嫌疑就更大了啊。”43fCF
真糟糕。他无不自恼地想着。早知道就先假装相信她，再慢慢寻找逃跑的机会。一时冲动就得付出代价，这下要被抓去继续洗脑了，不晓得下次还能否找到漏洞。唔，还是得留点线索，先试试把一段话转译成二进制密码吧，只能希望对方的洗脑技术没那么高了。43fCF7
在男人默默无声试图在脑内留下密码时，爱丽丝温顺地点头：“我是不行的，但既然先生吩咐了，那么——————太阳穴吧。”43fCF
仓库那爬着灰渍的窗户在下一个瞬间破裂开来，纷飞的玻璃碎片中，一枚.408英寸狙击弹旋转着划破空气，精准无误地击中男人的太阳穴。43fCF1
男人的上身大幅度侧歪，无可突破的庞大阻力使尖锐的钢铁扭曲压扁，如果没有被束缚在焊死的约束椅上，他会一下子歪倒在地上。43fCF
玻璃碎屑砸在水泥地面上，溅起，落下。爱丽丝像牛仔一样将枪口竖在唇前，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硝烟，然后扔掉了手枪。43fCF
然后，缓缓地，男人直起身来，狙击弹轻轻掉落在地上，响声清脆，字面意思上毫发无损的男人沉默地盯着地上的弹头，不发一语，他能认出那不是塑胶弹头，塑胶弹头不会形变成那样，简直像击打在五十公分厚度的合金板上一样。43fCF
半晌，男人声音有些干涩，说道：“爱丽丝小姐，你所谓的绝不会伤害我，不包括让狙击手用M200打我脑袋这件事吗？”43fCF
“是的，我不能亲自动手，但命令其他人是可以的。”爱丽丝毕恭毕敬道，“真是抱歉，如果我能自己来的话，就不需要这么麻烦了。”43fCF
“该道歉的似乎不是这个吧！”男人震惊道，“所以你能否直接伤害我有什么意义吗？你手底下怕不是有一个连的武装部队等着你一声令下取我首级啊！”43fCF
“还请放心，受限于先生订下的协议，如果先生状况良好，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在先生没有失控前，任何攻击行为，都必须由先生主动要求才能执行。”爱丽丝眨了眨眼睛，“毕竟先生是我们的老板嘛。”43fCF
“所以这就是你在这里和我扯淡半天的意义？”男人难以置信，“为了让我自己要求给自己来上一枪？”43fCF
“目的之一。更多作用在于确认先生的心理状态，以及帮助先生进行思考，认知自己。对于先生而言，这能有效抵抗侵蚀，否则侵蚀随时都可能扩散。另外，我们的确很担心先生的虚假记忆是什么非常危险的‘东西’，所幸先生在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平和的态度，我们无需启动备用方案。”43fCF
爱丽丝一本正经地解释着，那些话连在一起让他搞不太清楚，说得好似他如果真的认为自己是“桐谷和人”，世界就会面临大危机一样。43fCF3
“好吧，不过，虽然我自己确信了真相，但你应该还无法确认我...是不是在说谎。”43fCF
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口：“你看，我也可能本来就是个刀枪不入的危险角色。呃，我是指侵蚀带来的‘那一个’。现在也就是骗骗你而已，方便之后做些坏事。”43fCF
“啊，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爱丽丝轻轻一笑，她拿出一个小物件，轻轻按了按，音乐声戛然而止，“但是，怎么说呢？...即使记忆和自我认知是错误的，但有些东西还是改变不了呀。总之，我觉得先生没有撒谎。”43fCF
男人看向她手中，终于找到了背景音乐的来源————那是一个小巧的、祖母绿色的MP3播放器。看样子已经是时下不再流行的那种老旧款式，但它的主人显然将它保养得很好，外壳上没有丝毫划痕污迹，只是播放按钮附近因为长久按动有些褪色。43fCF
...还在用这种中古品，看来是珍视的东西。男人想道。哦，里面储存的歌曲也...很有特色。43fCF
他看向爱丽丝，后者正对着空气小声喃喃起来，男人隐约能听见她在发号施令：43fCF
“OM状况良好，取消火力部署...撤回控制部队...解除疏散警报，就说瓦斯泄露已经...”43fCF2
男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心说好家伙，原来在武装镇压之前，还要先用重火力洗一遍地啊，这女人好狠！43fCF
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手臂上逐渐加大力量。噔的一声后，手肘处的U型环被轻易扯了下来，仿佛那不是钢铁，而是脆弱的塑料。43fCF
男人疑惑道：“奇怪，我之前怎么没发现我有这么大力气...”43fCF
“因为在先生恢复意识后，我立刻进行了诱导，让你没想过强行挣脱束缚。在这方面，先生错误的记忆也发挥了不少作用。说到底，拘束椅不是安全措施，诱导和暗示才是。”43fCF
爱丽丝那边吩咐完毕，转而看向男人：“类似‘被驯服的大象不会挣脱小木桩’的典故。不过先生可比大象危险多了，所以才要准备这么多安全措施。”43fCF
男人低头拆掉脚部束缚环，嘀咕道：“我是什么宇宙怪兽吗...”43fCF
男人有些无奈，他发现这位助手和外表不符，颇有些奇怪的恶趣味：“说正经的。”43fCF
“先生有过许多个名字，每一个都是真的，所以反而难以介绍。”爱丽丝缓缓说道，“在名字之外，先生在我们内部的代号则浅显易懂：【OM】，OldMan，那位老人。”43fCF17
“什么？”老男人瞪大眼睛，连连摆手，“不要吧，这像是个闷骚的艺名，而且还很羞耻。”43fCF
“这是内部代号，我们姑且不是公开性组织，所以先生无有此虞。相比起电影里一些反派领袖的头衔，先生已经很幸运了。”爱丽丝说着递上一张名片，“另外，以前的先生也考虑到了这点，名字不仅供他人称呼，更是确认自我的重要步骤。在病情未愈的现在，先生需要有一个名字。而这个名字，是犯病前的先生为自己挑选的。”43fCF
“喂，怎么就如此自然地就确认我有病了————好吧，我的确有病。”43fCF
‘无名氏’接过名片，低头一看，纯白色的名片上只有三个黑色汉字：【影山 青】。43fCF5
“我们此时正在日本，所以先生决定用这个名字。”爱丽丝回想了一下，“据先生讲，这是李三郎死后，先生等到田承嗣献了莫州，史朝义自缢而死，便离开大唐，东渡日本看望鉴真和尚，这是先生那时在日本使用的名字。”43fCF4
“奈良时代...还真早，日本那时候有影山这个姓吗？算了，就用这个吧。”43fCF
新鲜出炉的影山青先生嘀咕了几句，虽然现实非常奇怪，但他还能勉强接受，大概。43fCF
他将名片揣进兜里，问道：“然后呢，我们在日本做什么，旅游吗？”43fCF
“唉，在紧要关头，先生也没能记起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呢，年纪太大果然靠不住。”43fCF
“【圣杯】，耶稣受难前，在最后的晚餐上用以盛放红葡萄酒的酒杯。目前大概有两三百个据称是圣杯的古酒杯，基本都是假货。”43fCF
爱丽丝以诵读资料的刻板语气介绍了一番，她带着影山青离开仓库，外边并非失忆者预想中的荒芜工地或阴森大楼，而是一座颇为大气的日式宅邸，他们跨过庭院，来到客厅：43fCF
“至于冬木市这个，我们给它的编号是【Ⅱ-373】，又称【第三法万能许愿机】，档案分类为【根源体系-魔术型造物】，是由爱因兹贝伦家族提供系统，远坂家族提供土地，玛奇里家族提供令咒，三家合力完成的大型现实扭曲发生器。”43fCF3
客厅的榻榻米很干净，方桌深棕色的漆面擦得光可鉴人，旁边放着柔软的坐垫。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两幅笔锋狂放的挂轴，一副是“春困秋乏”，一副是“炖鸡汤就别放味精啊”。影山青多看了两眼，觉得后面那副或许是某种行为艺术的表现。43fCF3
影山青想了想，由衷地觉得自己失忆或许算得上一件好事。43fCF
爱丽丝奉上热茶，影山青将茶杯握在手里，犹豫了一下，他有许多疑问，比如刚刚爱丽丝那番解释他基本上没听懂几个词。不过相比起这个莫名其妙的圣杯，他更在意另一件事。43fCF
“稍等。”他像小学生提问一样举起左手，问道，“在详细介绍那个酷似阿拉丁神灯的圣杯之前，能不能告诉我————“我们”指的是什么？”43fCF
显而易见，爱丽丝背后有一个组织，让影山青为难的是，从笔记的只言片语和爱丽丝的言谈中可知，他似乎是这个组织的首脑人物————妈的，他甚至有一个专属代号，就和jump系热血少年漫画里一样。43fCF
“我们。最初是在先生确定侵蚀的存在，并决定抑制侵蚀之后，借由先生多年来积累的关系和人脉，经过磋商和...‘调解’，由全世界范围内十六个势力联合组建的庞大组织。在数次内部变革后，我们目前拥有九个上层部门，十八个核心组织，二十六个合作组织，以及众多产业。我们目前的宗旨是，尽可能阻止侵蚀的蔓延，并监管、控制和消除侵蚀带来的异常影响。”43fCF7
“我们是【异常事物监管基金会】，欢迎回来，OldMan。”43fCF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