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晟远感觉自己真是给穿越者抹黑了。lqMAX1
那些小说中的主角们，不管以前从事的是什么工作，学的什么，只要一拍脑袋就能用几年时间从无到有地建立起完整的工业体系，最起码也能轻松地建立起军工体系。而他，一个在工厂里多年从事生产的技术人员，别说全套体系，就连一个最基本的三酸都造不出来。lqMAX3
这还是在这个世界原本就已经有相关产业，可以买到一些基本原料的情况下。而他们的目标，也不过是复制这个世界已有，只是被严密控制起来的技术。lqMAX
如果没有在吴家被软禁圈养时抄书的那些经历，他连自己最熟悉的与金属相关的知识都不敢说记得多全，而之前他头脑发热时制定的建设计划失败也证明，凭借少数几个仅有知识基础但没有相关产业经验的专业人员，根本就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实现技术的跨越。lqMAX
男人的虚荣心让他没法再到苏瑾面前倾诉，学生们也不是合适的对象，有一天，当高纪华又像往常那样来观察他们的行动时，他终于忍不住对高纪华说了那些让他憋得难受的话。lqMAX
“我是研究历史和政治的学者，没法给予你任何帮助。”高纪华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才终于开口说道，这对他来说一定很难。“不过我在研究联盟工业史的时候，曾经整理和收集过一些东西。”lqMAX
“啊？快带我去看看！”夏晟远没想到从他这里还能得到这样的惊喜。lqMAX
“……你别有太高的期望。”高纪华在看到他的表情之后，有些不安地说道。lqMAX
两人很快就到了高纪华住的地方，从一大堆旧书和旧笔记当中，高纪华找出了一本外壳已经很旧的本子，翻到了相关的内容，把他递给了夏晟远。lqMAX
那是一段摘抄的笔记，笔迹明显是高纪华的，多半是他偶然抄录的某个人的日记。日期并不连贯，有些日期甚至跨越了好几个月，如果不是高纪华进行了删减，那就应该是记录者并没有严格的记日记的习惯，只是偶然有一天想起什么，便把它记录了下来。lqMAX
叙事的方式让夏晟远有些亲切，很多用词并不符合白垩纪人类世界的习惯，这说明，最初写下这些内容的人，应该是和他来自同一个时代的人。lqMAX
但日记的内容却有些出乎夏晟远的意料，日记主人的描述中并没有多少豪情壮志，更没有多少能够让人读了心驰神往、热血沸腾的东西，有的，只是对于枯燥生活的抱怨和不满，对于现状的苦恼和失望，对于过去（或者说是遥远未来）的怀念。lqMAX
在这样一份日记里，当然不可能找到夏晟远所期望的技术方面的细节，有的，只是一个普通硫酸厂工人偶然记下的，自己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其中偶然会出现一些技术方面的名词和术语，让夏晟远可以据此猜测他们的工厂使用的是铅室法，但却无法得到更多关于生产工艺和技术的东西。lqMAX
日记的主人多次提到硫酸厂恶劣的环境，屡屡改进却依然派不上用场的劳保用品。在大量自怨自艾的内容中，他多次自嘲自己的外貌，头发因为长期接触酸雾废气而枯黄分叉、脱发，眼睛常常红肿发炎，脸上手上经常脱皮，“就像是蜕皮的蛇，很丑”，鼻孔和痰里会有血丝，喉咙总是隐隐作疼，有时甚至会咳血。lqMAX1
他自述“收入还可以，但却找不到女朋友，也看不到结婚的希望”，“这样下去多半活不过五十岁”，“当初怎么会因为可以玩电脑就报名”，日记里多次提到他准备调换工作，花钱买了贵重的礼物送人，但似乎并没有成功。lqMAX1
这当然不太可能是因为待遇和环境发生了变化，让他不再试图改变，而是现实已经让他认命，无力再去做什么抗争。lqMAX
“日记的主人终生未婚，当然也没有留下子女，最大的成就是获得过一次联盟二等优秀服务勋章。但他本人对此似乎并不太在意，直到获得勋章五天之后才想起来在日记里记录下这件事情。”lqMAX
高纪华说起自己曾经研究的东西时，突然就变得从容自若起来，而他说起这个人时，不由自主地有着一种悲悯的神色。lqMAX
“最晚的一次记录在他五十二岁时，那时候他已经退休六年，但却身患多种疾病，行动不便，生活艰难，痛苦不堪，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但我翻阅了许多同时代的日记和记录，并没有找到更多与他有关的东西，也无法知道他的结局。考虑到那时候张晓舟等人已经先后去世，联盟已经在严烨和邱骏的主导下开始着手准备‘伟大的远征’，应该不会有多少额外的资源花费在他这样的人身上。”lqMAX
“你让我看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夏晟远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但心里那种憋堵的感觉却怎么也驱逐不出去。lqMAX
“大概没什么意义。”高纪华愣了一下，随即用手挠了挠头。“我之前就告诉过你，别有太高的期望。”lqMAX
“我从另外一些人的日记里也看到过类似的内容。”高纪华却继续说道。“其中甚至记录了几次大规模的罢工。人们要求联盟改善他们的工作环境，削减工作时间，给予他们更好的医疗条件和待遇。”lqMAX
“前期的罢工似乎多半以联盟政府的妥协结束，而在‘伟大的远征’之后，大多数罢工都以暴力冲突和罢工者被捕收尾。”高纪华摇了摇头。“从中可以发现联盟政治环境和社会关系的变迁，这很有意思，对于……”lqMAX2
夏晟远不是他的学生，对这些内容也没有半点兴趣，他准备告辞离开，高纪华终于看出了他的不耐烦，转到正题。lqMAX
“我个人觉得，联盟工业技术之所以停滞不前，大概与这些事情很有关系。”lqMAX
夏晟远的脚步停了下来。lqMAX2
“我不知道你们那个世界对于这些处于恶劣环境下的劳动者采取的是什么样的政策和态度，但你应该看得出，在联盟的大环境下，哪怕是被称为‘光荣岁月’的那段时间，从事这些工作的劳动者生存状况也很糟糕。”lqMAX
夏晟远没有说话，现代社会的劳动保护和医疗手段当然不是白垩纪世界可以比拟的，但这并不仅仅是社会制度的差别，更多的，还是技术和物质条件上无法解决。lqMAX1
没有橡胶和塑料，联盟到现在都没法造出可靠的防护服，而他们似乎也没有研究出切实可用的呼吸面罩。lqMAX
现代工业是踏着无数工人的尸骨发展起来的，作为一条工厂狗，他很清楚这一点，恰恰是因为这样，他才为这个不知名的穿越者感到悲哀。lqMAX3
“这就决定了，只要是稍稍有一点抱负和背景的年轻人，都不太可能去从事相关的行业，即便有，多半也只是从事上游的科研，而不会投身到实际生产中去。即便是开出很高的代价，这些行业对于年轻人的吸引力也很有限，那么，这样的行业又怎么可能会得到发展？学者们或许在实验室已经完成了很多技术和理论上的突破，但没有足够的动力和合格的工人去把它们转化为可以通过工业生产的成果，那它们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就没有任何存在感，只存在于论文、期刊和学者之间的书信中。”lqMAX
“就像你们现在想要解决的硫酸和硝酸的工业生产问题，据我所知，这个行业因为对人体的伤害巨大又具有很高的危险性，很早以前就交由终身监禁的重刑犯来进行，而且多年没有过技术更替。他们被关在封闭的厂区，以合格的产品换取自己生活所需的食物和各种用具。这种生产方式便于联盟封锁技术和控制产量，但产量也少得可怜，仅仅能满足联盟的军工厂对底~火产量的需求。硝化甘油和硝化棉至少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在实验室里生产出来，但一方面是因为硝酸的产量过低，无法满足技术革新后将要激增的需求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黑火药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没有对新式火药和烈性炸药的迫切需求。所以最终，这些技术都被束之高阁。”lqMAX
“联盟没有强大的外敌，所以对军火改革的需求不高，没有对黑火药进行技术更迭的动力。矿山大部分被联盟官方和执委会家族垄断，重工业从生产到销售都同样处于高度垄断下，足够的既得利益让他们没有革新技术扩大生产力的需求。广阔的土地缓解了民众的生存压力，联盟的特殊历史形成的现状让上层对于普通民众的压榨不敢太过，所以贫苦者也不至于要卖命换钱，高危行业严重缺乏劳动力，无法得到发展。”lqMAX
“这不仅仅是一个行业，而是几乎所有行业的共同状况。”高纪华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敲着桌子，叹息着。“而这与执委会家族的利益结合在一起，便形成了绞住联盟技术发展之路的铁索，让它无法前行。继续这样下去，联盟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只是不断地重复过去，麻木地渡过现在，没有未来。”lqMAX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房间里突然陷入了长久的死寂，许久之后，夏晟远才用沙哑变调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也许是这样，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lqMAX
“我不知道。”高纪华摇摇头。“只是刚好想到了这个，便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更深层次的理由？大概是说给其他人听，他们不一定能够理解。”lqMAX
“我听过一个故事。”夏晟远再一次沉默了，又过了很久，他才又重新开了口。lqMAX
“有一间完全密封的铁屋子，没有窗户，没有门，没有任何可以透气的孔洞，也没有任何可以破坏屋子的工具。”夏晟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故事，具体的内容他已经不记得了，但他还记得故事的大意。“房间里睡了很多人，不久之后，他们就会因为耗尽氧气而被憋死。不过，如果一直不醒，他们或许到死也不会感到痛苦。”lqMAX2
“你会叫醒睡在自己身边的那几个人，让他们和你一起承受这种明知要死却无能为力的绝望？或者是大声叫喊，把所有人惊醒？还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这种痛苦，只是看到有人偶然像你一样醒来，便和他一起静静地度过这死前最后的几个小时？”lqMAX4
“我不知道。”高纪华摇了摇头，随即问道：“但你又怎么知道那些人一定会憋死？也许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可以用来通气的管道。你感到呼吸困难，感到恐惧，只是因为偌大的房间只有你一个人醒着？”lqMAX
“灭亡一定会到来，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一万年，但它终究会到来。”lqMAX
高纪华不再说话，夏晟远对他点点头，独自一人走出了房间，把他留在了那里。lqMAX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