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昏暗的办公室内,两鬓微白的中年男人放下了电话。f1hjo
他脸色平静地望着手中那枚碎裂为齑粉的瓷杯,溅散成一滩的棕黄色茶水正沿着花梨木的桌面滴落坠淌。f1hjo4
面无表情的梵愿邦收拢回发散的思维,挥手隔空“牵扯”开遮蔽光线的宽厚窗帘,由沿框输出静电力场而形成的“无质吸附玻璃”自然塌散。f1hjo
昏沉的天色下,有气无力的阳光攀爬进办公室的地面;窗外的风景中,充满凝实感的晨雾依旧稠浓。f1hjo
假期的校园内不像往常那般学子摩肩接踵,因而人气显得有些寥落。路旁的行道树仅剩斑驳的枯枝残叶,满地余黄。唯有只在渝山冬季盛开的淡梅稍稍作出些许艳色的点缀,娇俏柔媚。f1hjo
不远处的高楼依江而立,水雾朦胧。再往后,是舒缓写意的山川线条。f1hjo
耳畔旁,自虚空响彻着层叠的、断续的、让人心烦意乱的混乱呓语,荡起阵阵无形涟漪。f1hjo
视野中,行人、植物、建筑,所有的一切事物都在无时无刻地被渗透进雾气般灰白色的混沌色彩。彼此之间互相交结、缠抱、溶合,逐渐集聚成某种畸形的幼胎。f1hjo
虽然神情上不会表现出来,但他的确对雾天颇为“不适”。f1hjo
之所以要将这种情绪打引号,是因为,这种“隔阂感”实际上并非他的本意,仅仅是难以消解的,面对异类的副作用而已。就好像人类天生就会讨厌丑陋的形象,即使说服自己求同存异,藏于心底的排斥也依旧难以根除。f1hjo1
这是直接作用在灵性之上的,阵营属性的相斥本能。f1hjo5
梵愿邦脸色平静地任由雾气在他耳边吵闹,在他眼眶里跳跃,在他思绪中搅动。f1hjo
位阶稍微落后的存在,都不会受到这东西如此应激的影响。f1hjo
只不过,远超这种程度的,甚至比堕入地狱还要痛苦一万倍般的反噬,他都已经历过很多次了。对梵愿邦来说,这种单纯作用在灵体上的,持续性的轻微不适,根本连开胃的配菜都算不上,更别提正餐了。f1hjo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f1hjo5
一时间思绪万千的男人就这样缄默地注伫立在原地,注视着窗外的平和风景。f1hjo
谓之,无名之雾。f1hjo17
经过驯化的雾被任许与整个位面的物质相结合,特别是其中的人类。这本质上是一种适应性层面的改造。如若不然,单纯的人类种族将会难以承受相位转移同步时的灵体撕裂。f1hjo2
如果是以前还属于激进派的梵愿邦来看,这些潜移默化、积水成渊的手段显然都不解决根本性的问题,更难以形成武力威慑。他往往会选择最为强硬、最为鲁莽、也最为直接的——完全式毁灭方法,将敌人的灵体连同物质组成一齐碾压成真空的尘埃。f1hjo2
但从历史中吸取的惨痛教训已然证明,如此施为无济于事。f1hjo
那些虚空的超然存在们往往都具有不灭的性质,无法彻底地“被杀死”。诸般混乱而无序的力量不会湮没,只会不停转移。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毁灭”,有的,不过只是某种状态转换为另一种状态的过程罢了。f1hjo3
【那亘古长眠的并非亡者,永恒的时光中即使死亡也会消逝】f1hjo6
逝去的灾厄终将再度归来,被毁灭的恶意总会不断重生。所作的一切努力、一切抗争、一切牺牲的最终成果,不过仅仅是争取到“短暂的拖延”。f1hjo4
有许多同伴的观念在漫长的抗争过程中发生了转变,他们逐渐认识到——自己的抗争是毫无意义的,取得的成果是毫无价值的。如果说,渺小的弱者无论如何翻腾,最终的结局不过是迈向又一次毁灭。那么,这种永无止境,永无消停的抗争,所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f1hjo
信仰坚定的攀登者并不畏惧翻山越岭,披棘斩荆。但相比于历经千难万险而得以拨云见日的理想,连前进方向也找不到的残酷现实,反而更让人要绝望的多。f1hjo
于是,有的同伴最终迈向自我毁灭、有的同伴最终遭受神性反噬、有的同伴最终选择主动被虚空同化。f1hjo
就像人类看待蚂蚁。在永恒的虚空之物看来,人类所做的一切牺牲、一切抗争,不过是一种虫子般卑劣的挣扎吧?f1hjo5
他深知,这个世界的恶意从未改变过。至少,对于人类来说,正是如此。f1hjo
如果连自己赋予的意义都放弃了,那么,‘过去’这种东西就会成为一种毫无色彩,毫无生机的死物。f1hjo
梵愿邦不觉得过去的自己是可笑的,虽然,现在看来,他曾经的很多行为都显得十分偏激、专断狭隘、一意孤行。但自始至终,直到“退休”,包括梵愿邦自己在内,所有人都很清楚——他已经做出了自己能做出的一切,献出了自己能献出的所有。f1hjo
先驱的功绩无法被败绩盖过,先驱的牺牲无法被过失掩埋。f1hjo
梵愿邦的左侧脸颊上霎时裂开一道深邃幽黑的罅隙,自上下长出尖锐的、森白的利齿。f1hjo4
“梵愿邦……你觉得,自己其实很高尚,是吧?你觉得,自己手上沾染的那些血腥,已经被长久的时间冲淡了痕迹,于是,它们便不再是血腥了,对吗?”f1hjo
“戮尽生命体九千三百五十七亿,屠灭种群四百八十三,破碎位面十七座。仅仅是因为你自以为的‘考量’,因为——那些生命被‘以太之莲’所侵蚀了,所以,为了消灭祂的信息载体,根除‘以太之莲’的进一步感染,那些生命全都被剥夺了存活下去的资格……”f1hjo10
“——你有什么资格替他们做出决定,亦或者,裁定他们的生死?道貌岸然地将其形神俱灭后,现如今,你又开始惺惺作态地悲天悯人?”f1hjo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圣人。”他平静地说,“我也从来不认为,自己很高尚。”f1hjo
“这同样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话,”裂开的嘴巴腔调阴冷,“你的内心,从未存在过哪怕丝毫的怜悯。你将自我的一切所作所为都赋予了虚无的意义,并以此作为内心的藉慰,在你的整个框架逻辑里,你始终都认为——自己站在‘正义’的那一方。”f1hjo
“也许吧。但说这话的你……又有什么批判我的资格呢?”男人低声说,“你很清楚,我是不会理会你的。”f1hjo
闻言的“嘴巴”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幽黑的裂隙剧烈地扭曲形变。f1hjo
“……咿呀呀,你当然不会理会我,你也不需要理会我,不是吗?”它饱含讥讽地说,“因为——”f1hjo
“我就是你啊,梵,戮,邦——”f1hjo3
“你生气了?哎呀哎呀……我可,我可真是好害怕呀……”脸颊上的裂口笑嘻嘻地道,“更换了一个称谓,就意味着全新的开始,更换了一个名字,就与曾经的自己划清了界限。于是,一切不堪回首的过去,都是可以被时间抚平的。一切自称正义的行径,都是可以被历史修饰的。这即是‘人类’最伟大的一点——用‘虚伪’来代替‘真实’。”f1hjo1
“你究竟……”梵愿邦伸手扯了扯领带,一字一顿地道,“想表达什么呢?”f1hjo
“你仍然在自困于‘人类’这种卑劣的束缚。仁义道德,礼度法制。你内心依旧认为,自己属于‘人类’的一员,不是么?”它含笑说,“然而,我们的本质,早已远远超脱了所谓‘人类’的概念。你难道真的觉得,当下面那些渺小的虫子了解到你的真实面目后,你在他们的观念中,还能够被称作‘人类’?即使被假象蒙蔽的他们依旧认同你,永远不会戳穿你的伪装——那么,你自己呢?”f1hjo20
“你真的觉得,自己仍旧可以被用‘人类’来定义吗?你真的觉得,自己只是个被混乱裹挟的受害者吗?嘻……嘻嘻嘻……承认吧——你不过是个伪君子而已!在过去,每当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你的心里,是不是都在涌现这种想法……”f1hjo
“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杀了祂!吃掉祂……”f1hjo8
“吃掉祂!你就可以恢复全盛时期的力量!吃掉祂!就没有什么东西再能束缚我们!就连虚空的那些高维的存在,也将无法比拟我们的位格!梵戮邦!动荡的局势即将来临,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你完全有机会比肩……”f1hjo
梵愿邦的面庞猛地崩开一条隙缝,将裂口所处的那半张脸完全隔断,继而向下塌脱。f1hjo
“我提醒过你了,”鬓角微白的中年男人森冷地说。那坍塌崩裂的脸庞边缘则呈现出结晶般的柱状锯齿。断面内部,则是一片幽邃混沌的漆黑色彩。f1hjo
一只布满血丝的猩红眼珠从他侧脸的黑暗中缓缓睁开,无神的瞳孔微微朝下注视。f1hjo
“很好!没错!就是这样!”掉落的裂口反而兴奋地狂笑,“这才是原来随心由性、睥睨众生的你!不喜欢的东西,那就给我消失!不喜欢的生命,那就给我去死!”难以自持的它旋即高昂地、激动地吟颂道,“毁灭与厄难的死兆!游荡漂流的终末之眼!湮没时空的混沌象征!伟大的,厄孽之……”f1hjo3
随着梵愿邦侧脸的猩红之眼注视向前者,顿时。一股沉重的、带着狂躁意味的无形之力顷刻从天而降,直接将“嘴巴”的形体彻底撕裂、碾压,逐渐搅碎为一团黑色细砂。f1hjo
幽黑的雾态物质从细砂上部升腾而出,由其幻化出的大嘴旋即发出痛苦又扭曲的惨叫。f1hjo
“……不!好痛……不要!求你停下!我错了……”f1hjo4
闻言的中年男人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望着细砂又被研磨成粉末,粉末再被研磨成黑色的尘灰。最后消散在窗外。f1hjo
猝不及防地,梵愿邦的右侧的脸颊上,再度传来了一阵充满嘲弄意味的讥笑声。f1hjo
“骗你玩的咯,是不是有种久违的发泄快感?平时要注意,可千万别憋坏了,要不然,我可会很伤心的……”f1hjo1
“我们也是老朋友了,梵戮邦。”裂开的嘴巴微笑着说,“你不会真的觉得,这样简单的手段就能将我隔绝吧?不好意思……准确点来说,我就是你的一部分。所以,你想要将我消灭,实际上也就是在迈向自我毁灭……”f1hjo
“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互相坦诚一点呢?你觉得这具躯壳属于你,那么,这也就意味着……”它癫狂地肆笑起来,“——它也同时是我的东西!”f1hjo
可见的视野中,整个上半身的遍处都在被逐渐撕裂开大大小小的,幽黑深邃的罅隙,从中生长出上下啮合的、交错的利齿。f1hjo1
“嘴巴”们嘈杂的喧闹逐渐交织、重叠,融合成为了一种共振般的嗡鸣声,在室内反复回荡开来。f1hjo
“接纳我,将力量交付于我吧。这样,你就能够得到长久以来所期望的解脱……”f1hjo
“你的信念、你的意志、你的精神。你一切的一切,都不过只是无根之萍。支撑你走下去的,被称为所谓‘希望’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这么久了,虽然你从来不想承认,但你自己的心中其实早已十分清楚——这个世界的本质,从根源上就是混乱且无序的。追求规律这种行为本身,即显得可笑无用……”f1hjo
“逆流而行的人,总是痛苦的。我知道你很痛苦,因为,我也是一样的。你的痛苦,同样也是我的痛苦。可是……人为什么要承受痛苦呢?”f1hjo
“这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痛苦而已。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梦罢了……”f1hjo3
循循善诱的蛊惑刹那演变为癫狂嘶哑的疯吟。f1hjo1
“——我痛恨痛苦!我痛恨,一切带给我痛苦的东西!我痛恨虚空!我痛恨这个世界的规则!我痛恨那些高高在上,向下俯瞰的外神!我要打破!打破这一切的恶意!我的愿望,和你的愿望,是一致的愿望……”f1hjo11
“如果无法逆流而上,那么,为什么不试一试顺流而下呢?将一切都毁灭吧,连同,痛苦本身……”f1hjo
“梵,戮,邦——”f1hjo2
混沌的概念里,一半的澄澈的“自我”分化为了“梵愿邦”,另一半猩红的“自我”则形成了“梵戮邦”。f1hjo
邪性的声音在耳边说。f1hjo2
“不需要分辨,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f1hjo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