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原上的第九个年头，当龙之魔女坐在他们的牛车里，从薄纱笼罩的窗户望向遥远地平线上垂落的夕阳时，她偶尔还会回想起那个炙热的下午里那座如梦一般的雄城。kXzrs
彼时她已经见过了荒原上的许多风景，在第三年的秋季他们走进了一片绵延无尽的森林，那里的树木挺拔如天柱，却奇异地未曾遮挡花草的露水和阳光，他们在那个潮湿的植物世界里艰难前行了月余，在粗壮的树丫上编织吊床，入夜后整座森林会在风中轻摇，每一枚树叶上都有温柔的流光。黑贞德躺在吊床上仰望着树叶的光海，忍不住会蒙生他们再也走不出这里的预感，正如她在此前和此后的旅途中无数次那样觉得。kXzrs
后来他们还是走出了森林，那个白袍先知愈发沉默，终日都不怎么言语，几乎是随意地在密林间行走，心中却仿佛有一条清晰的路线，就好像他曾无数次造访这里。那时黑贞德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甚至默契地不再去提及先知或许在避讳的那个话题，她从前不清楚一个抱有太多秘密的人会是什么模样，但现在只要看着先知的背影，龙之魔女就能明白沉默亦有其重量。kXzrs
先知还是开了口，当他杵着手杖攀登上一株巨木的顶端，遥远地眺望前方似乎无穷的森林，他便叹了口气，回头向黑贞德微笑：“我们其实是在登山。”kXzrs
黑贞德已经学会了如何回应先知跳跃性的思维：“这里是森林。”kXzrs
“森林？不，独木焉能成林。这里的所有植物，都是同一颗树。”kXzrs
先知道：“那棵树是如此庞大，连称它为山都有些不妥。”kXzrs2
龙之魔女先是诧异，接着便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先知的说法。在这片荒原上她已经见过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光景，在生前————以及死后————都未曾想象过的风景，讶异和不知所措似乎是荒原上最不需要的情绪，先知在某次闲聊时告诫过她，身为旅行者的最大守则是：不要恐慌。kXzrs
黑贞德也学着先知望向远方，视野中并没有雄壮如山的树影：“我看不见，这是什么树？”kXzrs
先知道：“它没有名字。纵然好似伟大得能够托起世界，但那也不过是夸张修辞，真正的世界太大了，它还不足以承托其重，所以自然也不能用似乎最恰当的‘世界’来命名。而其它的名字，仔细一想，又实在是缺乏必要。所以，树就是树。”kXzrs
黑贞德点头，当然，她实则完全不懂先知在说些什么，但那又有什么关系，眼前的人只是想说说话而已：“树那边有什么？”kXzrs
“...现在什么都没有。”先知低头，用手杖点了点一片树叶，“所以你看，那是树，不是山，没有攀登的必要。其实，世上每一座山，似乎都没有攀登的必要，如果你早就知道上头的风景。”kXzrs
说完，他便抱着黑贞德的腰，纵身从树冠上跃下。后者惊讶于他的大胆，先知是会流血的凡人，他也甚有自知之明，很少做出危险动作，尤其是铁定会摔断腿的那种。正当黑贞德想要反过来将先知接住，他们平稳而轻柔地落到了地面上。脚下是草屑和泥土，身周是无路的荒原。kXzrs
黑贞德下意识回头，森林消失一空，但她怀疑在某一个瞬间，她看见了一颗无法用语言形容其巨大的神树，和神树下同样壮阔的废墟。kXzrs
龙之魔女没有将那一瞬间的所见述说出来，她和先知之间仿佛有一种奇妙的默契，也或许只是她单方面的想法：黑贞德担心如果过多地探究某些事，会给这场漫无目的的旅行带来意料之外的重大变故。kXzrs
或者说，她只是习惯了旅行。有时从梦中醒来，黑贞德会忽然忘记自己的身份，她不再是魔女、复仇者、公主或者别的，仅仅是一个旅行者，和另一个人一起，流浪在这片荒原之上。kXzrs
所以，哪怕在其后的年月里见过了更多不同寻常的风景、事物和迹象，她也很少在某段旅途结束后再去回顾。而且，回忆似乎也显得越来越没有必要，因为他们会一直走下去，永远有新的旅途。当无法确定的未来之河中有了同一个锚点，迈向前方也变成了一件很简单的事。黑贞德无需回忆过去，她只需默默跟随，无所谓前方是何处。kXzrs
但是，这其中也有例外。在第九年的春末，黑贞德的某段回忆随着时光的沉浮愈发凸显，那是幻梦般的一段旅程————他们的大部分旅程都像是梦境，但那一个尤为特殊。kXzrs
那时黑贞德已经不太记得起那座城市的名字，也几乎很难想起他们在那里做了些什么，她花了好些时间，才想起在那里似乎有诗人，酒肆和通向天下的广阔道路。还有一个老头，他疯疯癫癫，拽着影山青祈求后者允许他死亡。但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那并不是黑贞德印象深刻的理由。kXzrs
黑贞德撩开帘子，向赶着牛车的男人问道：“也是坐在牛车里的那个。”kXzrs
“在那座城市，我们在街上遇到的那个。有一个仆人。当时在向一个商人还是官吏要债。”kXzrs
这的确是一件怪事。黑贞德甚至没有真正见过那个人，但却清晰地记住了他的声音。语调很平和，没有明显的顿挫，嗓音谈不上非常动听。但就是这样陌生而平常的声音，短短的几句话，让黑贞德记忆犹新。kXzrs
先知背对着黑贞德，把玩着鞭子，正当黑贞德以为他又要示以沉默时，先知开口：kXzrs
“你说的是虞照。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曾经是著作佐郎，但很少参与史书的修撰，后来他辞官离开了长安。我们遇见虞照的时候，他结束了一次远游，回到长安处理旧时的一些债务。”kXzrs
黑贞德意识到了为什么她会对那位陌生人的声音如此在意：很久以前影山青在那个烧烤架前喝着啤酒讲故事时，他的语气就像此时此刻一般。明明是不同的声音，却透着某种极为相似的感觉。kXzrs
那个故事讲的是什么？她几乎快要忘了，但此刻却渐渐回想了起来。kXzrs
于是，龙之魔女近乎是扭捏地犹豫了一会儿：“...仅此而已？”kXzrs
黑贞德希望她语气中细微的不安和期盼没有被影山青察觉。kXzrs
影山青沉默了几秒：“虞照和李唐王朝有一些牵连，但其实就连李家的皇帝们也没有意识到这里面真正的因果。这不重要，在武周之后，虞照便不再关心这个王朝。事实上，我不认为他曾真正关心过红尘里的众生。”kXzrs
前圣女用戏中公主的设定掩饰了文盲的实质：“而且，你并没有说，他究竟是谁。”kXzrs
黑贞德没有回答，她清楚即使她绝不会说出口，影山青也知道原因。这个男人是如此的狡猾，他对黑贞德知之甚详，自己却藏得严严实实，这无疑是不公平的。kXzrs
影山青叹了口气：“好吧。你要我概括虞照？怎么说呢，他是个...非常难对付的王八蛋。这是我对他的主要影响。虞照有很多面孔，在仙神和妖魔们那里，他被尊为瀛洲君，是最古老的圣贤之一。史官只是他在凡世的众多副业之一，作为瀛洲君的虞照有时会调解各方的矛盾，裁决天上天下的纠纷，仙神们敬他的道行和来历，妖魔们则视他为始祖。没错，虞照并非人类，在荒古的岁月中，他曾居于委羽之山，梳理时流与宙光。但这也只是他的其中一幅面孔，但就此你可以看出他的无聊本性：过多的时间和力量，造就了一个热爱看热闹和拱火的闲汉。对于此君，我只能说我以前既羡慕又同情他，而现在两者皆无。”kXzrs4
“因为已经无关紧要，他死了。”影山青道，“关于虞照，可谈的就这么多。你还记得我们遇见他时，他在向一个黑心商人讨说法吗？虞照其实根本不在意那点金银，或者面子，或者因果善恶什么的，他只是有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然后就去做。他其实是个极为傲慢的家伙，看似置身事内，其实毫不在乎。”kXzrs
影山青笑了笑，夕阳披挂在他的白袍上：“我很谦卑。”kXzrs1
那一天的对话就以此结尾，当太阳沉入地平线，星空毫无预兆地抹上天幕，先知给拉车的机械牛涂了他称之为“渗入型能源”的油，接着便放下车厢的帷幕，避好门窗，躺在了黑贞德身侧，用毯子盖住两人的身体：kXzrs
“嗯。”龙之魔女把脑袋埋进毯子里，声音有些轻，“有点太早了，我睡不着。”kXzrs
影山青侧过身，胳膊枕着头：“你今天好像很有兴致。怎么了？”kXzrs
黑贞德翻身背对他，露出光滑的后颈：“没什么。”kXzrs1
过了一会儿，黑贞德听见了男人轻笑了一声，然后是摩挲的脱衣声，她松了口气，接着咬了咬嘴唇，主动转过了身。kXzrs
九年足以让很多事都变得寻常。生活足以让炽热化为温暖，激烈的情感也在其中酝酿得醇香浓厚，在每一次呼吸和触摸中逐渐沉落，又骤然昂扬。但这一个夜晚很特别，黑贞德在恍惚失神间莫名地有了一种预感：这个夜晚和过去的无数个夜晚都将不再回来。它是一个看不透的符号，自此之后，有些事会不可逆转地改变。kXzrs2
她触碰了影山青一直回避的东西，这或许是一个错误，但她还是忍不住去触碰。这像是扑向火焰的飞蛾，但龙之魔女渴望着被火焰灼伤时的疼痛感。因为那不仅意味着痛苦，也意味着接近。kXzrs
半梦半醒中的龙之魔女有些欣喜，但更多的是不安和畏惧。她在梦里梦见了远走的先知，那个人头也不回地向着远方走去，她想追上去，但一条宽广无边的长河拦断了两者之间的道路。惊醒时她发现自己死死抱着身旁人的身体，但后者没有醒来，他熟睡的面孔上带着某种挥之不去的、在白日里看不见的悲哀神色，那让黑贞德觉得很难过，但她只是默默为两人盖上踢到一边的毯子，重新闭上了眼睛。kXzrs
第二天早上，黑贞德在起床时没有看见影山青的身影，她胡乱地打理了一下自己，跳下牛车，在一个矮坡上找到了凝视着远方的白袍男人。kXzrs
当看到他的背影时，黑贞德自己也说不上心头是安稳还是茫然，但她前所未有地想要主动去拥抱他，可当她走进，却听见影山青说：kXzrs
“这里就是荒原的尽头。”影山青用脚尖点了点前方的一颗小石头，“旅途的终点，长梦的钟声。”kXzrs
黑贞德绞尽脑汁思考着该说什么，她还没有准备好，或者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准备好：kXzrs
“前面已经不是荒原。这里不止有荒原。”影山青摇头，“但那不是我们的路。那里太危险了，我无法看顾你的周全。而且，这世上只有两人能呈现那里的风景，可我也不会傻到主动踩进自己给自己编织的陷阱里。”kXzrs
哪怕再迟钝，黑贞德也早就发觉了这片荒原之于影山青的意义。kXzrs
黑贞德望向前方。影山青知道前面有什么，另一个人也知道，但她不知道。kXzrs
明明黑贞德已经陪伴着他在荒原上流浪了整整九年。他们一起见过了那么多的奇迹和诡谲，朝夕不离，彼此即使不用说话也能理会对方的意思。kXzrs
黑贞德觉得有一股暗沉的火焰在心头烧灼舔舐，并不猛烈，但炽热得像是冰块。kXzrs
在她开口之前，影山青先一步拉起了她的手，她抬起头，和男人对视，后者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kXzrs
在无言的对视后，黑贞德深深低下了头。她没办法拒绝这样的眼神。kXzrs
“无需担心，世界何其广大，这片荒原也只是个无聊的小角落而已。”kXzrs
谎言。对于龙之魔女而言，外边的世界再如何广阔精彩，也不如这荒原真切。kXzrs
但正如他们约定的那样，公主只需要跟随先知。————她可以留恋，但不能停留。这是约定。kXzrs
“走吧，还有人在等着我们呢。”kXzrs41